第一百一十八章
鳴劍的副令主李風行今日傍晚奉慕少卿之命,約了三江幫的幫主周贄在聚仙樓會麵,互通聲氣,誰想酒喝到一半,外麵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嘩。
起初隻聽到遠遠有管樂之聲飄來,簫聲隱隱,笛音悠悠,從恍惚可聞到漸漸接近,變得入耳清晰。
二人對看一眼,放下手中酒盞,正待起身查看樂聲源自何處,樓下忽然傳來三聲清脆的鞭響,簫笛立時寂然。臨窗望去,但見一行十餘名年輕子弟正轉過街角,朝樓前逶迤而來,其間七人黑衣佩劍,另七人藍襟彎刀,分為兩列,俱是衣著整肅、行止從容,當中護衛著一名白衣少女。
李風行本是琅環中人,立時辨認出玄霜與橫刀部屬的服色,而那名少女更加眼熟,乃是挽音令主江晚璃的貼身侍女文鳶。他不禁一驚,心裏暗覺不妙,若放在三個月前,這都是自己人,可換做眼下,自從他跟隨令主慕少卿,宣布脫離琅環另立門戶,與其餘各令的關係就不可避免地微妙起來。
作為兩名副令主之一,他是前任鳴劍令主慕峰的得力下屬。八年前琅環放棄中原退往江南不久,慕峰遭遇暗襲,傷重不治。李風行多年來耿耿不忘令主之死,加上目睹同伴兄弟蒙冤遇害,對皇帝乃至朝廷都是痛恨入骨。在他心中,相較於武功全失、常年被軟禁洛城充當質子的宗主江華,令主之子慕少卿無疑更加重要,理應全力扶持追隨。
他是鳴劍中少數得知內奸事件原委的部屬,雖覺有些疑竇,但慕少卿本就桀驁,近年來處處與洛城那邊頂撞,此次態度更是激憤異常,顯然心意已決,兩方裂痕再難彌合。李風行想想萬劍山莊也是武林名門,既然宗主不為屬下鳴冤,反而離心見疑,維持下去也是難抒誌向,自立門戶有何不可?他便橫下心支持慕少莊主,幫著他折騰。
近月來萬劍山莊動用人脈,結交江南大小幫派,極力拉攏立場躊躇的琅環舊屬,李風行內外奔忙,自覺頗有成效。除了三江幫、斷門刀幾家實力稍強的門派,餘下諸如鷹爪門、螳螂拳、海鹽幫等小幫會,不要說心高氣傲的慕少卿,連他也看不太上。但一來這些小勢力是江南地界上的地頭蛇,失去了淇碧的情報,不免需要一些通風報信的幫手;二來,對方主動結納,拒之門外反而會結下梁子,在籌謀創建鳴劍盟之際,寧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三來,也是為了聲勢著想,故此基本上來者不拒。
但近日他心裏的憂慮不斷增長,脫離琅環是一回事,與曾經的各令同伴結怨,甚至勢同水火卻是另一回事,憑著多年積累的交情與共同的仇恨,他們拉攏、吸納了不少琅環部屬加入未來的鳴劍盟,這種挖牆腳的做法說來不太光彩,但也可以用人各有誌來解釋;意想不到的是,投靠過來的大小幫派屢屢加入鳴劍與琅環各令的爭執,每每尋釁滋事,或火上澆油,或率先動手,使得衝突加劇,劍拔弩張無法收場,敵對的氛圍一天濃似一天。慕少卿對此卻無意管束,反而有縱容之意,似乎隻要能讓宗主江華增添一絲堵心,他就多一分暢快。
李風行無法不憂心忡忡,憑他豐富的江湖經驗,已察覺到似乎有某種異樣正在醞釀。提出成立鳴劍盟是要為當年的冤屈討回公道,慕少卿對宗主再不滿憤恨,發泄了這些日子,也該平複意氣了;但眼看著他針對的態度,怎麽好像全然忘了主題,一心一意找起麻煩,好似對江華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新加入的大小幫會,也透出幸災樂禍,以至趁火打劫的味道。
李風行今日與周贄見麵,除了商議結盟的事務,還打定主意要告誡三江幫約束手下,莫要再頂著鳴劍的名義聲勢,特別是不可再同琅環起衝突。他已得知上午又出了一起爭鬥,兩名橫刀下屬重傷,為首參與的又是三江幫。李風行心裏按著火氣,麵上仍然和和氣氣,思謀著如何將話說得進退得當,既不至撕破臉,又起到足夠的警告效果。這些示好的幫會成事不足,找上一個靠山就肆意妄為,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承擔後果的必定是萬劍山莊,還有信任跟隨的鳴劍下屬,慕少卿的聲譽名望、身家性命都在其中。
結果酒過三巡,話未出口,琅環卻派人朝著聚仙樓來了。李風行看著他們走進酒樓,頓時眼皮直跳、坐立不安。他知道宗主三天前已抵達懷壁莊,幾個月來,任憑慕少卿罵了又罵、動作頻頻,洛城方向始終不做辯解,隻來過幾封信好言規勸,琅環各令全部奉令保持克製。李風行初時覺得這般處理未免軟弱,對久未謀麵的宗主增加了輕視,但隨著時日漸長,自己這方的弊病凸現,顯得慕少莊主的言行像個未經深思熟慮,徒然忤逆衝動的孩子。而江華雖無明確回應,卻顯然沒打算放著不管,默不作聲地啟程往江南來了。
玄霜與橫刀一向忠心不二,突然到此,難道宗主終於要有所行動了?李風行待在聚仙樓的雅間裏,聽著樓下一陣喧嚷,跟著是拾級而上的腳步聲。他與周贄聯手,最多也就是脫身逃走,但如果意在動武,怎麽會有簫笛樂聲,而且文鳶來做什麽?
思忖間,門已被推開,黑衣劍者與藍衣刀客依舊分列兩旁,文鳶緩步入內,看也不看旁邊驚住的三江幫幫主,單對著李風行福了一福,淡淡說道:“李副令主無需驚詫,奴婢奉主上與小姐之命,有一份邀帖送給慕少莊主,請您代為轉呈。”
李風行這才看清她手中托著一隻精致的拜盒。文鳶並未直接遞上,而是趨前兩步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隨即飄身後退。
下一瞬,利刃雪亮的弧光驟起,自上而下劃過眼前,橫刀與玄霜各出一人,齊齊踏前,疾若閃電般拔出兵刃,不待李風行有所反應,一刀一劍已直沒入桌麵,插在拜盒斜後方,恰成拱衛之勢。
玉色的雪浪柬周圍描著朱紅,外側邊緣燙一道金線,素雅中不失華貴,上麵行書寫就數語:
十載光陰,世事多舛,餘難南來,君不北往,一招生恨,沸反盈天。君忍負主屬之義,餘尚存故人之情,四月廿三,願以抱病之身,聚仙樓一唔,聊作話別。想君誌存高遠,自負膽識,當不至令餘空座而歸。
筆致淡雅飄逸,令人不禁要去想執筆之人的氣韻風華。
落款署名卻不止一人,洛湮華的名字旁邊,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寫著“江晚璃”三字。
夜色深沉,慕少卿坐在書房中,看著擺在麵前案上的帖子,冷漠的眉目間已蘊起了風暴。李風行與顧笛待在旁邊,都被他沉沉的怒意壓得有點如坐針氈。
隨著試劍大會的臨近,各家門派的江湖子弟陸續到來,聚集在金陵城中,或無心或有意地探消息、找熱鬧。靜王下個帖子如此隆重,可以想見傍晚發生在聚仙樓的一幕,到不了明早就必定傳得人盡皆知,不知多少人翹首以待,等著看慕少莊主敢不敢赴約,到時又會發生什麽。
而這張帖子也的確有些意味,署名“洛湮華”而非“江華”,也就是說,靜王的邀約並非以琅環宗主的身份發出,而是隻論故交之情。
“莊主,依屬下之見,這一遭還是不去為好。”沉默一陣,顧笛率先開口說道,“既然立場已經挑明,還有何交情可敘?須防著其中有詐。”
李風行則沒有作聲,武林中人看重情義,慕少卿已經單方麵斷了主屬之份,如果連昔年之情也不念,落在旁人眼中,不免顯得無情寡義。但他也有與顧笛相同的顧慮,人道宴無好宴,宗主固然少不了好言規勸,但到了最後多半仍是以恩斷情絕收場,屆時洛湮華來個當場翻臉,安危著實難料。
“他連抱病之身這等不要顏麵的話都說出來了,我能不去麽?”慕少卿冷笑道,“這麽些年,他到哪裏不是滿口占著大義,天下儕輩,唯有他洛湮華身份尊貴、忍辱負重,大家都得高高捧著,碰也碰不得。我不去赴約,豈非要落人口實,成了連個病鬼也怕的懦夫!”
“少卿,這聚仙樓之會,我看不去也罷。”李風行忍不住勸道,心裏隻是犯愁,慕少卿本就不夠冷靜,靜王的言語又有相激之意,見麵豈不是什麽事都可能發生,“近日為了試劍大會,事務繁多,江宗主也才到江南,不如暫且往後推一推,有事到五月初五再說也是一樣。”
兩名親信下屬都反對,慕少卿沉吟一下,極力想將內心那股暴躁的情緒壓製下去。他平素雖然冷傲,處事上有分寸,但自經曆過年初細雪飄零的夜晚,每次想起被奉為琅環宗主的那個人,極度的憤恨就會油然而生,甚至聽不得洛湮華的名字。數年來鬱積在心底的絲絲不甘不滿仿佛無限擴大,化作遮天蔽日的陰影,嫉恨的怒火灼烤著內心,時刻不熄。
誌存高遠、自負平生,此語誠然不錯,他為何要居於人下?尤其對方還是個認賊作父、三刀兩麵的小人,本就配不上宗主之位。
連日來,有人指責他倒行逆施,曾經的同伴、友人歎著氣勸說冷靜,這些人似乎不明白,用尊敬的語氣提到宗主,隻會令他加倍痛恨,唯有不斷攻擊、利劍出鞘,才能略抒胸中鬱氣,得到些許暢快。
他瞥向案上那張帖子,當視線掠過兩個並列在一起的名字,再一次,朱紅的色澤化作火苗,一路燒入腦海,將理智灼得涓滴不剩。
他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晚璃了,隻收到過幾封書信,字裏行間有著焦急、不解,以及掩不住的憂傷。如今,她終於等來了主心骨。
洛湮華不會知曉,打從很久以前起,自己就不曾真心希望他來到江南。
“三天後,李叔與我同往聚仙樓,顧笛留守。”他冷冷說道,“我去會一會奉旨下江南養病的靜王殿下。”
他伸手抓過那張紙柬,在掌心揉成一團,鬆開手時,但見紙片紛紛飄落,猶如斷裂的蝴蝶翅膀。
聚仙樓以梨花白與淮陽菜聞名,是一座飛簷翹壁、外觀古雅的三層酒樓。登樓眺望,遠方滔滔的江水便收入眼底。
出於地處繁華、往來便利等緣故,聚仙樓一直頗受各路過客尤其是江湖子弟的青睞,這裏的底樓大堂常年人聲鼎沸,除了議論朝廷邸報、時聞軼事,總能傳出武林中最新最重要的情報。
琅環宗主下帖的聲勢不小,從整條街麵到酒樓上下,目睹者眾多,加上在場還有個三江幫的幫主周贄,不過幾個時辰,整個金陵城裏與江湖沾上一點邊的人士都已風聞,包括插入桌麵的長劍快刀,以及將宗主書寫的每一個字,速度與精確性令人歎為觀止。
一年來,沉寂多年的琅環複起於江南,重歸中原,揚名於北境,伴隨洛城風雨,江華之名愈發名重武林。正因不見其人,江南關於他的傳聞與傳說比洛城更為神秘多彩。但今年入了二月,正在恢複元氣的琅環卻忽然起了內亂,須知執掌鳴劍的慕少卿也是近年來武林首屈一指的傑出人才,不僅家學淵源,且上溯三代都是琅環中人。如此一位人物公然反目,態度之決絕,幾乎是勢不兩立,就令人不由要思量背後原因,考慮到江華的另一重身份,慕少卿盡管沒有明確說出發生了什麽,但他口中的諸般激烈言辭似乎也是由來有自,並非毫無依據。
江華究竟人品如何,知情的畢竟是少數,而無論何年何月,在哪個朝代,貪慕權勢富貴乃至不擇手段的人都多的是,隻是對照洛城方向的傳聞,這位江宗主好像相當不得君心啊,不是雲王闖宮敲鼓,差點喪命在宮裏。
這些猜測、議論塵囂日上,加上某些刻意的毀謗與訛傳,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幸災樂禍看熱鬧的眾人眼見萬劍山莊挑釁不斷,無不矚目後續發展。靜王下帖的消息傳出,到了會麵當日,武林人士紛紛趕往聚仙樓一帶,就算整座樓都被包下,無關人等概莫能入,至少也要一睹這位集毀譽於一身的年輕宗主的樣貌。
可惜,雖然琅環隨行護衛的人數還不及下帖時多,氣勢卻著實森嚴,迫得意圖旁觀的眾人不好靠近,眼力強的隻看到一道身著青衣的修長身影,行止從容地進了聚仙樓。
慕少卿前來赴約是在近午時分。他自負武功,隻帶了平素出行時的幾名跟從,李風行想安排下屬隨行,被他阻止,加上作陪的南宮琛,一行不過七八人。
聚仙樓的大堂一向人生鼎沸,坐客盈門,慕少卿到這裏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然而今日踏入門戶,但覺四下無聲,判若別境。
古箏清越的弦音自上方傳來,有種脫離塵世的清幽,外麵的喧囂瞬間變得遙遠,江晚璃的兩名侍女文鳶與雁晴站在樓梯旁,微微躬身行禮:“慕少莊主請上樓,主上正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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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