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天宜帝陰著臉聽完,心裏也有些驚慌。他要靜王熬上一兩個時辰,並不是隨口一說,而是心裏已經有了計較:洛湮華現在還不能死,否則萬一逼反了琅環,洛城內立時便成亂局,禦林衛與靖羽衛未必平息得下來,北遼和夷金還未被收拾服帖,豈有不趁勢反攻的道理?如果琅環再推選出新任宗主為靜王報仇,更是遺患無窮。因此為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趁著這個機會狠狠整治洛湮華一次,讓他去掉半條命,今後身體病弱,自然無力與自己相抗,一年來被爭取過去的局麵就扳回來了。朝廷盡可從容地將琅環的價值都榨出來,最終如何處置全憑自己心意。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雲王聞訊會一怒敲響夕聞鼓,偏偏還真的拿出了憑據,情勢已然超出掌控。宮門外聚著大批朝臣,京城百姓更是議論紛紛,探問出了什麽大事,城中更是聚集了禹周各家武林門派中最拔尖的子弟。現在兩名皇子公然在紫宸殿上討要解藥,分明是得知了靜王中了碧海澄心之毒。他如何能承認這一點,若不當場壓下去,隻怕用不了幾日,自己下毒控製皇長子的作為就要傳揚天下,不知在旁人口中會被議論成什麽樣子。身為天子行此陰損手段,還有何顏麵頒旨下昭,統禦臣下?
“都給朕住口!洛湮華出言不遜,縱有冤屈,罰他跪幾個時辰怎麽了?”他想到靜王將此事透露給年輕衝動的四皇子與五皇子,令得局麵這般被動,又是一陣惱怒,陰沉著臉一掌拍在禦座扶手上,“什麽賜解藥!你們從何處聽來的胡言亂語,就敢對朕要死要活的,真真不知所雲!”跟著又冷笑道:“大皇子好本事啊,還汙到朕頭上來了,看來這教訓是給得太輕了!”
雲王登時大怒,他從一開始就明說需要賜藥才能延命,既是防著天宜帝裝傻推諉,也是有意將此事挑到明麵上,即使不能為靜王徹底解毒,也要讓天宜帝日後都不敢再用月中毒發做文章。但考慮到天家顏麵,在說法上至少還留下了餘地。
已經讓了好幾步,給足台階,想不到皇帝這般給臉不要臉,到了這個地步還想著反咬一口,那還有什麽好客氣的。
對於碧海澄心,他是今日才聽秦肅說起,但憑什麽讓皇帝給靜王又安上一條欲加之罪,懂得移花接木的可不隻是太子。他臉罩寒霜立起身來,冷笑一聲:“父皇此言差矣,中毒之事,大皇兄從未有隻字片語提起。當日北境歸雁峰大捷,兒臣俘虜了遼軍大將餘木黎的副將瑞衍西,曾親自審問於他。此人雖則兵敗卻氣焰囂張,對兒臣言道,你們禹周的皇長子謀略過人,乃是北遼大敵,但我們這些軍中將領都得到了確實的消息,靜王已然身中奇毒,如果每月不能按時從宮中獲賜解藥,便會毒發無救;故此縱然才高也不足為慮,禹周遲早自毀長城。又說兒臣到時亦將獨木難支,遼軍鐵騎終會揮師南下,這萬裏江山還不是案上魚肉,任憑宰割。”
他的聲音寒如冰霜,偌大的金殿仿佛要被凍結,略作停頓又道:“這等無稽之談,兒臣聽了根本不信,試問以父皇之仁德胸襟、英明睿智,如何能容許這種事發生在帝京重華,稱了外夷的心願?故此下令將那大放厥詞、中傷父皇名譽的瑞衍西就地杖殺,以立軍威。班師數月以來,大皇兄每逢月中必定生病,但兒臣從未多想。今晚本是趁興而來,誰知一入宮門,所睹所聞竟然被當日遼將句句言中。敢問父皇,兒臣該如何看待,又何以自處?此外還有一事不明,我禹周宮廷中事,連兒臣都不知道,邊境的遼將是從何得知?”
天宜帝的臉色陣青陣白,他算是領教了雲王的辭鋒,字字淩厲直刺要害,戳得他一口氣上不來,眼前發花,待要駁斥又找不到話說。殿中宗親相顧心驚,依稀記得韶安軍送回的戰利品中,確有遼軍副將的首級,倘若遼人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也難怪四皇子會怒擊夕聞鼓了。
雲王也不等皇帝回話,轉頭問道:“五皇弟,你一直住在大皇兄府中,難道也同我一般不明所以,挨了晴天霹靂?”
“我也不清楚,雖然大皇兄每逢十五都會進宮,回來後就要病一場,但他從來沒解釋過這是什麽病。”洛憑淵搖了搖頭,“我隻知道他早上還是好端端的,剛才卻吐血不止,危在旦夕。四皇兄,我與你一樣不願相信。”
他對天宜帝已然失望之極,除了恨意,隱隱還多了些鄙視,勉強壓抑著怒氣說道:“父皇,兒臣身上沾染的血都是大皇兄的。這一年來,他撐著身體日日操勞,夙夜不息,所為皆是國事,兒臣從未見他有過不利父皇的言行。若是大皇兄捱不過去,北遼與夷金必定額手稱慶、稱心如意。父皇即使不念功勞,當真不能看在他病成這樣的份上,免去苛責,先為他賜藥緩解病痛麽?”
天宜帝這才看見寧王衣襟上大片的血跡,連一向與靜王不睦的五皇子都在求情,可見是相當危急了,他心裏不禁發虛。看到洛憑淵臉色煞白,眼裏盡是不可置信的失望,還有種陌生的疏離,皇帝就有些不是滋味。
不同於洛臨翩的高傲隨性,洛憑淵在自己麵前一向是很敬慕的,或許是從小得到的關注比較少,寧王似乎格外珍惜每次麵聖或問安的時間,請教政務時也常常流露出欽敬的神色。太子再是恭謹謙遜,卻代替不了這種發自內心的真誠反應。可是現在,連最讓人省心的小兒子,也開始用疏遠的目光看著他了。這樣下去,宮外的百官如何打發還沒定論,兩名看重的皇子先要同自己離心離德。
吳庸見天宜帝臉色不定,顯然還在轉心思,深恐這位陛下金口玉言又說出不能轉圜的話來。看四皇子與五皇子的神色,倘若再不給解藥,接下來難保會出什麽事。他於是朝下麵不動聲色地比了個手勢,之前負責在長寧宮外看著靜王的兩名內侍很快就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進殿跪倒,哭道:“陛下,大皇子吐了不少血,昏過去了,小的們看著像是不好!”
眾人臉上都是惶然,洛憑淵覺得一股血直衝到頭頂,但隨即衣袖一緊,卻是洛臨翩冷著臉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緩了口氣,才想到靜王是由李平瀾在看顧,如果有個不好,來報訊的也應該是禦林衛才對。
端王爺飽經世故,見到皇帝臉上驚慌之色一掠而過,心知現在隻缺一級台階,當即喝道:“兩位殿下多慮了,你們還不了解陛下嗎?那些空穴來風、道聽途說誰不是聽過就算、過耳即忘,你們倒好,真的拿到紫宸殿上來說,像什麽話!陛下剛從後宮前來,不知道大殿下突然病重,既然現在聽說了,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宮裏有的是禦醫良藥,定能保靜王殿下轉危為安,你們還不趕緊替他拜謝聖恩,再好好為適才失言謝罪!”
雲王心道,薑還是老的辣,他並不想就此放過天宜帝,不過總得讓靜王先度過危機,也就順勢與寧王一同行禮,說道:“兒臣代大皇兄謝過父皇。”至於請罪卻掠過不提。
“吳庸,你帶人將大皇子送到清涼殿西暖閣,替朕看看他的情況,盡快召禦醫來診治用藥。”天宜帝沉聲說道,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內心卻止不住地慌亂。宮中習俗忌諱說不吉利的言語,表述病勢更有一套說辭,聽到內侍連“不好”都出了口,他才意識到寧王所言並無誇大,洛湮華的確有可能挺不過去。
這一刻,他才真的開始惶恐,今日下手是過重了,想不到洛湮華的身體比預想的還要弱,算來毒發才不到半個時辰,換做一般人至少能撐五六個時辰。
如果說,能有什麽比疑心猜忌,以及悠悠眾口更令他這個天子在意,那就唯有天意了。虛無縹緲、無形莫測,卻又切切實實地存在著。越是身居高位生殺予奪,就越能體會到,縱然窮盡所能,也不可能掌握自身的命運,忍不住要去追尋上天於冥冥中的意旨。帝業未就,暗星若中途夭折,自己豈非成了違逆天命的罪人,還不知會不會遭到天譴。
吳庸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放下一半,聽到西暖閣三字,他就明白天宜帝是讓步了。待到匆匆出了紫宸殿,就見到李平瀾派來的禦林衛等候在殿外,附耳低語幾句,吳庸便心照不宣地朝清涼殿趕去。經過這一場,他看得越發明白,五皇子說話不多,對靜王的關心卻絲毫不遜於四皇子。如果皇帝懂得不要逼人太甚,也就不至於麵子裏子都沒了,以雲王的脾性,隻怕不會答應事情就此收場。
金殿之中,洛臨翩的神色總算略見緩和,不過想到靜王身上的毒性並未根除,皇帝又是一副不認賬的態度,心下怒氣不減,要想任由事情就此蒙混過去,哪有這麽便宜。他思忖一下,淡淡說道:“父皇,關於今日變故,兒臣還有兩點拙見,想請父皇恩準。”
天宜帝皺了皺眉,一個要求已經鬧成這樣,現在竟然又有兩條,但他心下猶在不安,拿不出疾言厲色,便說道:“你且講來。”
“我禹周外有北遼、夷金虎視眈眈,內有昆侖府為患,他們對大皇兄都欲除之而後快,此番設計陷害,前後安排十分周密,絕非一兩人能夠做到。兒臣覺得背後指使必然出自這三家之一,甚或是聯手所為,目的就是借刀殺人。”雲王說道,也不理會皇帝變得難看的臉色,“隻是,單憑外夷或昆侖府,仍辦不成這件事,要想收買出入宮門的運水禁軍、熟稔宮中殿宇,不是易事,禹周必定有人為他們做內應,而且地位還不低。兒臣以為除了要盡快擒獲潛入宮中的逆賊,查出這名內奸的身份更加刻不容緩,否則重華宮中還不知會再生什麽事端。”
天宜帝聽到借刀殺人、自毀長城,與靜王先前之語不謀而合,多少有些羞惱,但宮中連番被賊人滋擾,也的確令他忍無可忍,於是沉著臉默不做聲。
洛君平剛才與其他宗親一樣,被震得驚怔,此時回過神來,插言冷笑道:“四皇弟說的這些,父皇怎會不知,李統領早就在查了!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宮中被你一鬧,已是人心惶惶,你還不消停,再要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父皇還有安生的日子麽?”
洛憑淵定了定神,這時說道:“啟稟父皇,兒臣以為四皇兄所言甚是,事關裏通敵國、引賊匪入宮作亂、危及聖上安危、陷害禹周肱股,此奸不除,父皇才會難以安寢。如今線索俱在,要查出內奸並非難事。除了從水車上著手,還可進行排查,看有什麽人與外夷或昆侖府過從甚密,熟悉這皇宮大內,同時又視大皇兄為眼中釘,能符合這幾項條件,就離得不遠了。”靖羽衛查案是常事,這些意見於他可說信手拈來,井井有條,天宜帝也不禁微微頷首。
洛君平卻有些頭皮發麻,經過皇覺血案,大家麵上不提,心裏誰不知道太子勾結昆侖府,皇帝亦是了然於心。寧王這幾句話狀似無意,其實哪一條不是指向太子?他暗暗詫異洛文簫怎麽還不出言開脫,又不由在心中大罵,陰損歹毒也就罷了,擺下這麽大的攤子卻沒本事兜住,事先全無商量知會,你自己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卻要拖累我一同倒黴!他串謀或幫襯著太子做過的事著實不少,此時不幫也得幫,隻好硬著頭皮說道:“茲事體大,五皇弟提的幾件由頭,我看都是出於推測,沒有憑據可不好亂講。賊人至今杳無蹤跡,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曉得,李統領還未得出結論,你如何斷定就是昆侖府所為,又拉扯上北遼、夷金?再說,又憑什麽說這提供情報之人必定痛恨大皇兄,或許隻是貪圖錢財被收買了也未可知。按照五皇弟你的標準去查,一個不好就要南轅北轍,靖羽衛平日就是這麽辦事的嗎?”
洛文簫默不作聲聽著幾個皇弟唇槍舌劍,冷汗不覺濕透了裏衣。袁旭升已經下令將夜半運水入宮的軍士一並鎖拿,要細細審問。他事先倒是吩咐了事情要做得幹淨,鼎劍侯那個親信辦完這趟差事就得滅口,但是宮中變故橫生,他也沒有把握不會牽連到自己。
更要命的是寧王,鼎劍侯府中到底出了什麽差錯,洛憑淵又知道了多少?這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恨不得立即出宮,揪著鼎劍侯問個清楚,總好過現在生怕說錯一句話被抓住把柄,或者刺激了洛憑淵,來個當場戳穿。
按照姬無涯的布局,靜王命喪宮中,寧王隔日病倒,禹周頓時無人主持三日後的比武,局勢必然陷入混亂。琅環正在含恨,不幫倒忙就不錯了,絕不可能再為朝廷出一分力。自己便可趁勢入宮請纓,臨危受命,代替寧王與遼人比武。有之前在宮宴上力挫北遼高手的伏筆,料來天宜帝當會允可。而後就須遵守約定,不慎輸給代章京一招半式,讓北遼贏得比武的最終優勝。此時昆侖府發動攻擊,奇襲琅環據點,趁著對方群龍無首,隻能倉促應戰,將淇碧、橫刀等部屬一一擊破。靖羽衛與禦林衛到時已自顧不暇,琅環又與朝廷撕破了臉,勢必難以得到應援,一戰可望全功。
至此,三方各遂所願,自己除去靜王,重挫寧王,化被動為主動,恢複朝中地位;耶律世保贏得婚約,取得優厚的和談條件;而昆侖府挫敗琅環,陰陽雙使的目的也就達成。
全盤謀劃環環相扣,經過反複推敲,堪稱完美。而其中最大的關鍵就在今日,隻要天宜帝除去了靜王,寧王再中暗算,後麵的事便水到渠成。他趕到宮中坐鎮,甚至連景清門都封了,就是因為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天宜帝果然不負所望,一如當年般嫉賢妒能,蒙了心竅處罰靜王。但雲王在最後時刻入宮,令他措手不及,寧王更是一副深仇大恨,仿佛已經徹底拆穿計謀。夕聞鼓聲驚天動地而來,衝破宮中重重桎梏,他的精心布置也化為泡影。洛文簫腦中一片混亂,即使以他的急智與善謀,也想不出如何化解眼下的危局。他竭盡全力,也隻是讓自己不致將內心的恐懼失措表現出來,得維持從容不迫才不會更加招惹懷疑。寧王至少還沒說出什麽,或許根本沒有充足的證據,而洛湮華晚了半個時辰才得到解藥,明顯狀況嚴重,若這個宿敵病重不治,自己或許還有轉機,眼下無論如何要沉住氣。
“三皇兄既然疑惑,我便略抒己見。”隻聽洛憑淵說道,“大皇兄每月十五需要入宮服用解藥,這一點連我和四皇兄都不清楚,賊人卻能不遲不早選在這個時候將關綾運進宮城,讓禦林衛來不及調查,大皇兄更是無從證實清白就已毒發。什麽樣的人能將時機掌握得如此精當?在我看來,對方的實力不容小覷,除了早已知情,手下還必定有輕功高明、足以多次潛入內宮的高手,而且事先對宮中情形了如指掌,此次是處心積慮、誌在必得,定要一舉絕了大皇兄的生機,非是有深仇大恨或者重大利益攸關,不會如此。北遼如今和談與比武皆落下風,大皇兄越是為我禹周籌謀盡心,遼人就越會對他恨之入骨,既然知道他有這項弱點,可想而知會加以利用,一擊致命。”
紫宸殿中十分靜寂,在場的人都想著五皇子這番分析,洛憑淵仍然圍繞著靜王中毒說事,天宜帝也沒有辦法。他早先被洛湮華說得無比刺心,不願意朝陷害的方向想,此時心裏突然一動,想起李平瀾事發時恰好不在宮中,就是去赴北遼高手的約戰,臉色不由變了變。
“而今在洛城之中,北遼想暗算大皇兄,最得力的幫手就是昆侖府,”洛憑淵接著說道,“當日耶律世保抵京,兒臣前去晤麵時,曾親眼看到他帶了一名親信下屬,名叫姬無涯,與皇覺寺中襲擊兒臣的納蘭玉同是昆侖府的護法。品武堂內有不少手下來自昆侖府,可說關聯甚密。現下洛城中高手雖多,有能力憑輕功擾亂宮禁的卻是寥寥,姬無涯就是其中之一。傳說他的綽號叫做‘八步孔明’,所指就是輕功高明,計謀多端。想來如果耶律世保下令,昆侖府定會樂於從命,共同謀害大皇兄。不過若要辦得□□無縫,這朝中的內應萬萬不能缺少。兒臣不敢妄言是誰通敵叛國,但既然連大皇兄身中至毒的情報都能泄露到北遼,當初泄密之人,多半就是今時的內奸了。”
他歎息了一聲:“無論此人是誰,幾次三番加害,對大皇兄懷有多少惡意,三皇兄應當也能感覺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