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靜王進來時,禦書房中每個人都看到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像是有幾分病容。
天宜帝心氣稍平,這才覺出方才還是不知不覺被激了一道,又沒想起該稟退左右。但他召見靜王就是為了堵旁人悠悠之口,李平瀾與吳庸都是身邊知情人,餘一個一知半解的洛君平倒是也好,諒來洛湮華也不敢亂說。
靜王如常行禮,他卻端起半天未動的茶盅,緩緩喝了兩口,又隨手取過一本奏折翻看,如同沒注意到有人參見一般。禦書房中一時靜寂無聲,空氣仿佛凝固,充滿無形的壓力。李平瀾與吳庸不好插言,安王當然絕不會幫忙解圍。
洛湮華跪在地上,心知皇帝多半是不會讓自己起身回話了,於是也靜默不語。他今日本就感覺疲憊,而今在天子麵前,生死攸關,卻不知為何有些心不在焉。或許是因為,向天宜帝解釋辯白,請求他相信自己,實在是一件徒勞又令人厭煩的事,某種程度上,說的越多越招猜疑,還不如緘口不言。去年五月還朝,至今也不過是十個月,每次進宮的情景曆曆在目,兩天前尚在為比武取勝殫精竭慮,轉眼間已急轉直下、大禍臨頭。是自己的疏失,忘記了即使以性命與自由交換,皇帝所給予的那一點信任,仍舊薄如浮塵,禁不起任何風吹草動。
思忖間,天宜帝冷漠的聲音終於打破寂靜,從頭頂前方沉沉傳來:“聽你適才拒不認罪,可是說朕冤枉了你?”
“兒臣並無此意,”靜王說道,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房中無形的壓迫似乎並未對他造成影響,“父皇親自垂詢,查問事實,兒臣很是感激。”
“朕可當不起你的感激,大皇子何等高才,手下多少奇才異能之士,一呼百應,隨隨便便就將重華宮攪擾得晝夜不寧,朕欲安寢一晚亦不可得!”天宜帝驀地冷笑道,“靜王殿下還是快快請起罷,該是朕求你高抬貴手才是,再若委屈慢待了,說不準下次連這龍椅都要坐不穩了。”
一室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天宜帝突然發這麽大火,連坐不穩龍椅都說出來了,豈不是直指大皇子要篡位?連預備看好戲的安王背後都出了一層冷汗,隱隱有些後悔方才不曾告退。
幾近凝窒的氣氛中,洛湮華抬起頭,看著臉色猙獰的皇帝,靜了片刻才說道:“份屬君臣父子,連兒臣的名字都是父皇所賜,跪拜原是應當。”
想到這位父皇竟然因為宮裏進了一個關綾,就見疑到這個地步,突然有些好笑,繼續說道:“方才得蒙傳召,兒臣本想著,見到父皇後須得哀肯求告、大呼冤枉、聲淚俱下,生而為人,自然貪生怕死。不想父皇如此高看,兒臣竟連自取其辱的機會都沒得著,唯有以命相報之一途,願請出宮回府,以全體麵,不知父皇可否允準?我也著實不願魂斷重華宮。”
“你以為朕不敢答應嗎?”天宜帝森然道,“看來,朕對你和琅環餘孽都太寬容了,既然是你自己說的,朕今日就成全了你。”
話語出口,他才發覺自己確實是怒得有些昏了頭,連視為禁忌的琅環二字都說了出來。一年來未起衝突,皇帝這才想起,靜王越是遇到逼迫就越是什麽都敢說,這般態度顯然是真的不準備求藥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他忽而有些不確定,讓一切結束在今夜當真是個正確的決定嗎?北遼與夷金的使節尚在洛城,禹周武林也才剛開始向朝廷歸心,他的期望還未完全達成。如果洛湮華奮力求生,搬出種種理由,皇帝隻會殺心更盛,然而見他就這麽放棄了,便不由想起利害情弊。但是,琅環在他心中終究是一層隱患,放過這次機會,日後再要處置時便更得大費周章。
來回掂量間,不覺消去了幾分殺機。
“謝父皇。兒臣最後還有一項請求,”靜王已然謝恩,繼而說道,“關綾是關永懷之子,關河的幼弟,他絕不會做危害父皇的事。請陛下看在關氏一門數代忠義,待到事實查明,放了他吧。”
天宜帝不禁一怔,他從晨起得信到現在,想的都是如何向靜王及琅環問罪,卻沒注意到關綾的姓氏。關永懷出身琅環,本是自己當年親隨,忠心耿耿追隨左右,後來在戰場危急之際以身體為他擋去敵人刀兵,護主而死,可說救過皇帝的性命。天宜帝心中感念,因關家辭去封賞,他便特地下旨命關永懷長子關河入宮,隨從皇長子。此時才想到,關姓並不多見,關綾的年齡也符合。他朝李平瀾看去,大內統領點了點頭,示意確然如此。
“父皇覺得我手下眾多、一呼百應。兒臣的確繼任母後做了琅環宗主,但父皇可曾想過,琅環究竟為何存在?”洛湮華說道,他的聲音裏並無多少情緒,於靜謐中有種與堂皇宮闕殊不相稱的清遠,“家國有難,起而從之,大義所驅,赴湯蹈火;灑卻此身熱血,唯願山河永固,此乃禹周男兒生平之願,亦是武林人心所向。琅環從來不是為了兒臣存在的,更非任何人能出於一己私欲任意支配,遑論謀逆作亂?一旦有違忠義,人心向背隻在頃刻之間。武林門派之所以不辭辛勞遠赴裕門關外狙擊品武堂,少年子弟願意前來洛城守擂比武,他們所為的並不是兒臣;就像當年韶安城外,即使琅嬛令落入了遼人手中,任憑如何高舉呼喊,橫刀也不會有一人聽從。”
他的臉色已蒼白如雪,卻微微一笑:“若非人同此心,出於國之所需,試問以兒臣在府中禁足七年,武功全失、病痛纏身,何德何能讓那些素未謀麵又桀驁不馴的英傑聽從號令?之所以被推為宗主,不過因為在眾人心中,洛湮華所思所行仍然恪守琅環的宗旨,從未有負家國而已。這些年來,琅環蒙冤瀝血,但從未改變,變了的是父皇你啊。”
天宜帝的臉色隱隱發青,這番道理於此時聽來,回想十數年過往,竟找不出可駁之處。為什麽多年來江湖門派對朝廷避之不及,願意加入靖羽衛的高手寥寥;何以一朝琅環重歸,便能短短時間應者雲集?
靜王的神情令他想起去年五月初三,訂立杯酒之盟當晚的交鋒,洛湮華拿過毒酒說道,兒臣願給父皇一個安心;問他是否有怨,隻答道,江山如畫,身為禹周皇子自應有所擔當。
洛湮華話已說完,感到膝蓋有些發麻,便慢慢起身:“兒臣辭別父皇。”
吳庸在一旁聽得呆若木雞,見此情景才猛然反應過來,急忙上前撲通一聲跪倒:“陛下!求陛下開恩,看在大殿下身體虛弱,神智昏亂不知所雲,原恕於他!陛下開恩啊!”
他是重華宮內侍總管,這一跪倒,禦書房內幾個已嚇得驚惶失措的宮女內侍頓時醒起,話到這般地步,如果當真任由大殿下被聖上盛怒賜死,吳總管與李統領不至有事,自己隻怕事後難逃滅口,當即跟著跪了一地。
吳庸也顧不得許多了,連使眼色要安王從旁勸解。洛君平的頭也被震得有些昏,他當然不想幫靜王說話,但身臨其境若還不吭聲,過後勢必遭人非議,被看做冷血無情、毫無手足情分,隻好心中暗罵,口中道:“大皇兄誠然大逆不道,父皇莫要氣壞了身體。”
“站住!”天宜帝見靜王不理這一室紛亂,直欲轉身離去,不禁氣得發抖,倏然怒喝,“事到如今,你還想來個坦然受死,要作給誰看?!對著朕滿口忠孝,這般行徑將君父的聲名置於何地!”
這一聲喝斥已是雷霆之怒,所有人都不敢出聲。靜王頓住腳步,但見皇帝從書案後站起,顯然怒火如熾又強自壓抑,好一會兒方才沉聲道:“朕且問你,不管關綾是誰的兒子,他是不是你的貼身暗衛,既然你這宗主與琅環如此大義凜然,他為何要潛入宮中作亂?”
他不待靜王回答,繼續冷斥道:“十年前入宮圍攻朕,意欲將朕置於死地的幾十名刺客又是從哪裏來的?是受了誰的指使?倘若朕命喪當場,得到最大好處的又會是誰?”
數語之間,所有人都感到一陣肅殺撲麵而來,皇帝對往事深惡痛絕,此刻主動提起,字字鋒銳如刀,令人無從招架,末了冷笑道:“說朕什麽都明白,聲聲喊冤,朕當真錯冤了你?世上盡多魑魅魍魎,麵上舌燦蓮花,不剖開肚腸,誰知是人是鬼!”
洛湮華默然聽了連番淩厲責問,過往與當下,定要扯上關聯一同清算,堂堂天子卻總在擔憂鬼魅小人。徒然為疑忌所迷,失了明睿。他心裏升起厭倦,還有那麽一點輕蔑,淡淡說道:“父皇提起往事,兒臣亦是記憶猶新,當日我被十餘名刺客狙擊,重傷昏迷,若然在那一刻身死,又會是遂了誰的心願?自琅環舊案發生,朝野離心,且不說這些年來究竟是誰從中得到了好處,單說今日父皇雷霆問罪,若兒臣殞命宮中,到了明日,又將是誰人從中獲利?”
爭辯這些也是徒勞,此刻相對而立,他看到天宜帝的表情有瞬間的凝滯,說開也好,今日本來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鬥膽相問父皇,”他說道,盡量將聲音放的柔和一些,內容卻單刀直入,“為什麽關綾被抓,在父皇的心目中,此事就必然出於兒臣的指使,甚至無需徹查?現下洛城龍蛇混雜,與敵國交手正在決戰當口,為何就不可能是北遼、夷金、昆侖府暗中做了手腳?兒臣又有什麽必要在緊要關頭攪亂局勢,令禹周自亂陣腳?”
“你倒質問起朕來了,不是受你差遣,如何解釋他私闖宮禁?”天宜帝見他依然毫無示弱之意,怒極反笑,“以大皇子之才,隻怕覺得時機正好吧?否則待到遼金退去、合約談成,何來渾水摸魚的機會,更要擔心鳥盡弓藏。”
“鳥盡弓藏?”洛湮華微微蹙起了眉,望著臉色突然變得陣青陣白的天宜帝,似是難以置信,“父皇何出此言?”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寂,吳庸跪在地上,忽然覺得過了今日,說不定連自己都會被皇帝滅口,冷汗唰地流了下來。隨後他就聽到靜王悠悠道:“如果這就是父皇心中所願,其實也沒多麻煩,眼下就是極好的時機,比武已近尾聲,五皇弟獨自便能擔當;合約即將達成,此後數年應無需擔憂遼人犯邊;縱然再有麻煩,以父皇之雄才大略也足可應對。北遼勾結了昆侖府,精心選在今日遞給父皇一把打磨好的快刀,父皇正可不負他們苦心,就如當年對待母後一般順勢接過,當頭劈下,心頭症結瞬間而解,何等舒暢安心。”。
話音未落,一塊巴掌大的硬物劈麵飛來,靜王略側過頭,那東西堪堪擦過耳際,砸在牆壁上,“啪”地一聲粉碎,碎片四濺。吳庸看得分明,正是天宜帝日常放在案頭的墨玉鎮紙。
“洛湮華!你給朕滾出去!”天宜帝臉色鐵青,額頭青筋迸現,直氣得全身哆嗦。每個人的耳朵都被石破天驚般的怒吼震得嗡嗡作響,來不及從驚駭狀態回過神,便聽皇帝竭盡全力怒喝道:“還不滾!誰準你回府?來人,將這個孽畜拖到長寧宮前跪著,就在那裏跪到死!”
幾個內侍篩糠般發著抖,逃命也似地上前去拉靜王。吳庸覺得眼前簡直發黑,可這種情況除了趕緊扶著勸皇帝息怒,已是再難求情。天宜帝確然咄咄逼人,處處不留生機,可是誰會想到平素沉靜柔和的大皇子非但不哀求,反而如此決絕。今晚眼看已難善了,這可如何是好?他一向機敏的頭腦也成了亂麻,一邊命內侍們趕緊收拾碎片,倒熱茶,一邊隻見洛湮華默默轉過身,當隨著內侍走出禦書房時,他的身體似乎輕微地搖晃了一下。
昨夜剛下過雨,今日又是天色陰晦,跪在長寧宮門前的石階下,就感到一陣陣刺骨的濕寒侵入身體,直透骨髓。洛湮華覺得非常疲憊。他並不後悔將場麵弄得這麽僵,天宜帝立意發作,實在欺人,越是婉轉相讓就越會落個罪有應得。盡管早已熟知皇帝秉性中的涼薄寡恩,聽到那句“鳥盡弓藏”時,他心裏還是不禁一陣發涼。拋卻父子情義,單以君臣而論,也無法不令人齒冷。那便唯有揭個徹底,最好傳揚開去,變成路人皆知,天宜帝才會有所顧忌,不敢對琅環痛下殺手。隻是自己今夜這一關難過,不知還能不能生離重華宮。
長寧宮前冷清無人,負責看守的內侍也早已遠遠縮到了不知哪個角落。十二歲賜住長寧宮,十九歲出宮建府,八年來,這裏一直與鳳儀宮一樣宮門緊鎖,再也無人進出,不知裏麵蕭條成了什麽樣子,石縫中是否長滿了枯黃的萋萋野草。而這兩處,是重華宮中他最不欲踏足的地方,甚至連想起都不願。
天宜帝要他在此長跪,既是因為少有人經過,或許也有清算舊賬的意味。昔年的長寧宮清爽溫馨,人來人往,到處是朝氣與生機:太傅、舅父、隨處結識的朋友、形影不離的隨從,還有飛掠進出的阿肅;總能聽到書聲笑語,鎏金的水缸裏養著睡蓮,小小的憑淵邁著胖胖的腿兒跑來跑去,要皇兄陪伴。
或許是由於曾經那麽陽光明媚,後來的天翻地覆才顯得如此漫長黑暗。他總是聽到破碎的聲音,來自身周與內心。許多人死了,從此陰陽兩隔,餘下的人默然離開,再也不敢或無法走近這座化作淒冷牢獄的宮宇。每一次從噩夢中驚醒,總覺得現實才是更孤冷絕望的深淵。
他隱約知道,有些人在等他自盡,或者崩潰發瘋,覺得或遲或早,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但他終究沒有,因為舅父帶領著同樣遭遇重創的琅環部署,仍在拚盡全力設法保全他,而自己又有什麽資格放棄?他忘不了黑暗中那一縷希望的微光,最寒冷孤寂時的短暫溫暖。從走出長寧宮的那一日起,他就明白,自己需要同樣支撐起許多人心中的希望,再是渺茫,依舊是無邊痛苦掙紮中唯一的倚靠。
他一直盡力在做,不可以衝動,不能意氣用事,要妥善運用琅環所餘不多的力量,直至生生不息。每一個白天與夜晚,他總是在想還有沒有辦法做得更好,自己真的守住了那若斷若續的溫暖與信念麽?就如今日,方才,應對皇帝的方式真的正確?如果自己放下高傲,壓抑尊嚴,多退讓幾分,小綾與大家會不會更安全一些?
意識到這些想法時,他知道盡管碧海澄心還未到發作時辰,但自己應該已經是病了,軟弱總是伴隨著身體的病痛浮現,但這裏並不是可以安心臥床休憩的府邸。早春的風仍裹挾著冬日的凜冽,料峭春寒仿佛要直刺肺腑,奪去體內最後一絲暖意。寒意徹骨,洛湮華想起自己落在耳房中的披風,無聲地歎了口氣。知覺逐漸麻木,但他仍然感覺到,壓抑已久的毒性仿佛受到寒冷與疲勞的召喚,開始在身體裏絲絲蔓延,醞釀著肆虐與摧毀。
臨翩什麽時候會來呢?阿肅順利找到他了嗎?靜王有些昏沉地想著,憑淵不知道有沒有回府,不過就算他回去了,得知自己入宮,應該也不會多想吧。
目光沿著石階緩緩向上,多年前,得知憑淵已經拜在寒山真人門下,即將前往翠屏山學藝時,他為了能當麵送別,真的竭盡了全力。想求得恩準踏出宮門必須交換條件,從床上掙紮起身同樣艱難,可是,如果錯過了這一次,誰知道日後還能不能有機會再見到皇弟呢?
他終於在那一刻走出宮門,站在了眼前高高的石階上,看著十一歲的洛憑淵穿著一身遠行的簡樸小衣袍,遠遠朝這邊走來。還帶著嬰兒肥的精致小臉龐毫無表情,用陌生而冷淡的目光看著自己,而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匆匆一麵,疼寵多年的小皇弟留下了唯一一句話:見亦無言,何必相送。聽在耳中仿若永訣,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每每想起便會黯然神傷。
但是日子慢慢流淌,憑淵終究回來了,朝夕相伴,令他想起失落在昔日的鳥語花香,陽光依舊明媚溫柔。可是,天色快要暗了,夜晚注定深長,莊重威嚴的宮宇唯餘重重陰霾,像要將他拖入往昔冰寒的永劫。
可他眷戀晨曦裏凝露的花朵,冉冉上升的朝陽,隻有在自己麵前,總是淡定自持的寧王殿下會因為一句玩笑臉紅或者鬱悶。能度過今夜嗎?他隻希望還能見到憑淵,能回到清晨書房中互道叮囑的短暫時刻,回到那再尋常不過的溫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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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忙亂,謝謝姑娘們的炸彈,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