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人們後來提起天宜二十二年春發生在洛城校場的擂台比武時,往往以天下矚目、武林轟傳等辭句來形容,而無論是持續時日、規模水準,還是對三國所具有的深遠意義,這樣的說法也確然當之無愧。
在水火風雷四座十丈見方的擂台上,幾乎踏足了禹周、北遼和夷金能夠召集的所有年輕一輩頂尖高手,其中有人品端正的俠客,也有不擇手段的小人。屬於傳說中的武器也多有出現,無論是神兵寶刃如魚腸劍、令人退避三舍的離魂手和唐門暗器,還是暗藏腰間趁人不備的機括□□,它們固然都具有克敵製勝的威力,但最終留在人們心中的正邪分際,隻來自那隻使用的手。
可以想見,十日中發生的各種交戰與插曲,隨著時間流逝會成為江湖中流傳的典故,是非成敗自有公論。
在禹周的人們看來,沒能贏取全部四座擂台有些美中不足,但仍然代表了本國的勝利。寧王殿下能將比武主持到這種程度,不由得人不歎服。
但是於洛憑淵而言,在二月十三爭擂結束的時刻,他心裏唯有陰霾和怒意,甚至顧不上鬆一口氣。
玄水、赤焰和颶雷三座擂台均被禹周取得,北遼在最後一刻偷襲成功,占據了殷鑒修把守的冰風台,勉強將進入最後階段的機會搶到了手。
洛城校場上不知多少雙眼睛目睹殷鑒修凝掌後撤,而代章京借機暗算的一幕,禹周人士得知原委,忍不住戟指痛罵,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根本不該算數;北遼反唇相譏,兵不厭詐,有能力設下圈套也是一種實力,使用機括又怎麽樣,為了本國的利益一點名聲又何足惜;夷金反正已經失敗,在一旁不陰不陽地火上澆油,恨不能兩國即刻打起來。
耶律世保對校場中的喧囂毫不關心,輸贏之數已成定局,禹周的人吵鬧也是無用。在他眼裏,一座擂台的結果差強人意,但與全軍覆沒相比已是天壤之別。從現在起,北遼將全力抓住這唯一的契機,直到將局麵掌握在自己手中。
“姬先生,”他說道,全然忘了方才還在發怒,臉上的線條卻繃得更緊,“下麵的事情,就全權交給你了。”
“不才必然盡力,三王子靜候佳音。”姬無涯等待這一刻也已很久,此時微微躬身,隨即退出了隔間。
冰風台下,洛憑淵查看了二師兄的傷勢,腰間傷處不深,但解毒要費些周折,內傷也至少得將養一月,這還是出於內功底子深厚。殷鑒修十分自責,洛憑淵卻不由怒火中燒。但是以他的身份,還得顧全大局維持場麵,隻好按捺心緒寬慰了二師兄幾句,就登上觀武樓宣布比武結果。
禮部官員宣讀皇帝諭旨,四名年輕勝者均有厚賜,著修葺五日,自二月十八起逐日由寧王親自考校武功,決出最後優勝,地點改為朝鳳門側靖羽衛校場。
洛憑淵遠遠看去,代章京站在北遼眾人前列,正一麵聽旨,一麵滿臉笑容地從吏員手中接過賞賜。寧王隻盯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再等幾天,他總能親手將這張仿佛隨時寫著老實二字的臉打個稀爛。
這一日緊張而漫長,寧王還需要向天宜帝當麵呈報,隻得從校場前去重華宮。其他眾人回到靜王府才略略鬆弛下來。奚茗畫為受傷的人檢視傷口,唐瑜替殷鑒修拔毒、配製解藥,幸而由於籌備比武,府中各類藥品置辦的甚是齊全,因此並不顯得忙亂。
洛湮華也到含笑齋探望,他看得出來,殷鑒修仍在負疚,於是安慰道:“殷師兄不必擔心,那遼人不是憑淵的對手,出了這種事,再比武時豈能容他故技重施。北遼今日不肯認輸,到時唯有更加臉麵無存。”
“是我疏忽了。”殷鑒修歎息一聲,毒性拔除後他的氣色好轉了一些,但仍不免虛弱,“本是來幫忙,現下卻給江宗主添煩了。北遼準備的旁門手段不少,待到憑淵對陣時,確需多加防範。”
靜王點了點頭,北遼孤注一擲,雖然搶到了一席之地,但已經激怒了寧王,令禹周群情激憤,此舉看起來是情急而為,但代章京這枚棋子必定是早就處心積慮埋伏下的,若說沒有後著,姬無涯未免就浪得虛名了。
他說道:“這幾日,我會囑咐憑淵出入時加些小心,他隻帶四名親隨太少,需得多調些護衛,府裏也會有兩名暗衛隨護。”
派人襲擊寧王並無好處,按理說北遼不至於喪心病狂到出此下策,但既然一時不能確定對方要從何下手,謹慎行事總是不會錯的。
他又想到了近來一直按兵不動的洛文簫。耶律世保已經到東宮拜訪過,太子麵上寂寂無聲,但和談這些天來,朝中力主懷柔的聲音一直未曾中斷。通過昆侖府,東宮與北遼之間必定達成了某種交易,隻是,以北遼的貪婪橫蠻,洛文簫的陰險怨毒,加上一個野心勃勃的姬無涯,他們的聯手就止於目前所見這些嗎?
數月來,玄霜與淇碧從未放鬆監視,不過耶律世保同太子聯絡往來是通過昆侖府,目前,他還不確定自己已掌握了事態的全貌,總覺得仍有若幹重要的環節未曾看清。
情勢的發展也的確印證了洛湮華的感覺,爭鬥的激流並未隨著三國比武的告一段落而暫歸平靜,相反地,鳴金的鑼聲更像一個起點,他周遭的動蕩開始加劇,仿佛終會形成深冷的漩渦,將一切吞噬。
意外來得很快,甚至未能容得安葺一晚。當夜,府中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外出的關綾沒有回來。
靜王身邊有了秦肅之後,關綾就常常奉命出府辦事,但他每次都是完成即回,從來不在街市中流連,而且,所去的也隻是謝記、明月樓等有限幾處所在。
掌燈時分晚飯擺上,眾人不見關綾還沒覺得怎樣,但是該到安寢了,從來守時的少年仍然蹤影全無,就不由令人著急起來。
關綾白天並沒有任務,因為是最後一日比武,靜王讓他也一同到校場觀看。在場的人還記得他一直與寒山小弟子嚴蔭待在一處。
白天參擂的少俠們多已熄燈歇息,靜王讓下屬們盡量輕聲,先弄清去向再設法尋找。洛憑淵回到含笑齋,避開已經睡去的殷鑒修,悄悄將還沒就寢的小師弟喚到書房。
嚴蔭的圓眼睛有些紅腫,主要是因為二師兄無端傷得這麽重,他又是心疼又是窩火,受到的衝擊相當不小。
“四師兄,你一定要養精蓄銳,過幾日為二師兄報仇。”他抱著洛憑淵的胳膊,“當時要不是被拉住,我差點衝上去教訓那個遼人。”
“不用小蔭動手,我來就好了。”洛憑淵摸了摸他的腦袋,“拉住你的人是小綾嗎?你們是何時分開的,可知他去了哪裏?”
“小綾……”嚴蔭怔了一下,神色變得有些不安,遲疑著問道,“四師兄為什麽問起,難道……難道他還沒有回來?”
“校場出來後就不見關綾,他從沒有這麽晚不回府,皇兄很擔心。”洛憑淵說道,他發覺嚴蔭的眼睛有些躲閃,不禁加重了語氣,“洛城現在有不少對頭,小綾很可能是遇到危險了。想想看,他可對你說過要去哪裏?”
“我……我也不知道,”嚴蔭的神色變得焦急,卻有些吞吞吐吐,迎著洛憑淵的目光,聲音越來越小,“我和小綾吵架了,我也沒想到他那麽生氣,然後,他就自己離開不理我了,沒有說要去何處。”
洛憑淵心裏有些發沉,關綾如果隻是和嚴蔭鬧別扭,根本沒必要不回府,“你們兩個不是處得很好,怎麽會突然吵了起來,都說了些什麽?”
嚴蔭看到四師兄臉色凝重,語氣也變得嚴厲,事情真的這麽嚴重嗎?他開始發慌,既著急又有些傷心,眼一閉、心一橫說道:“小綾說,二師兄武功雖然高,但對敵人太容易心軟,才會吃了虧,若是換了琅環中身經百戰的叔伯兄長們,早已將那遼人收拾得爬不起來。我本來就急壞了,聽了氣不過,就說……就說,你們的江宗主連武功都沒有,有什麽了不起;而且要是琅環真那麽厲害,他為什麽不派人上擂台,二師兄也就不用受傷了。小綾就生起氣,臉色變得特別冷,轉身就走。我看到他是出校場,一下子就不見人了。”
“小蔭,你向來懂分寸,怎能說出這麽不懂事的話!清淨經誦了那麽多遍都白念了?”洛憑淵被他氣得手都涼了,但是見到嚴蔭低下頭,兩顆大大的淚水落下來,又不由心軟。
他將小師弟摟到身邊,歎了口氣:“皇兄的武功曾經很好的,早年還救過我的命,如果不是遭遇劫難,修為一定比我高得多。他也不是沒派琅環高手幫忙比武,隻是像二師兄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就待在其他擂台下麵。你前幾日在府裏見到的那位白清洲少俠就是。今晚不是時候,日後有機會,我慢慢和你說。”
“四師兄,都是我不好。”嚴蔭擦著眼淚,又有些泫然欲泣,“我還以為小綾是躲起來不樂意被我看見,他會沒事嗎?”
“知錯就好,先睡吧,過幾日再說怎麽罰你。”洛憑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皇兄會設法找小綾。等他回來了,你可要好好道歉。”
他說得輕鬆,心裏卻沉甸甸的,關綾不會無緣無故失蹤,有過芒種的前例,他實在不敢抱著僥幸,可是現在要如何找法?
已過了子時,他將嚴蔭所述告訴靜王,不過略去那幾句刺心的話:“皇兄,小綾武功好,人又機警,能擒住他的勢力,會不會是昆侖府?”
洛湮華默然,此時此刻,有能力又會蓄意針對關綾下手的,洛城中也隻有昆侖府了。
“先不要想太多,我們且找找看。”他說道。
這一夜,玄霜暗衛在關綾可能去往的方向沿路搜尋,橫刀、靈虛都收到訊息。次日清晨下屬們回報,洛城中幾處據點都沒有任何線索。關綾就像憑空消失了,了無痕跡。
洛憑淵睡得極不踏實,清晨再去瀾滄居時,靜王早已起身。他覺得皇兄很可能徹夜未眠,小綾可是他身邊的人。
目前成中武人混雜,靜王對洛平淵說,不宜動用靖羽衛,以免生出枝節:“憑淵,你要處理的事務還多,不必分心顧及這件事。昆侖府瞄準小綾必然已經有些日子,是我大意了。”他的聲音依然沉靜,但朝夕相處如洛憑淵,能辨出其中不易覺察的痛楚,“上回他們綁架華山弟子是為了做人質,但在北遼眼裏,小綾的安危不能用來要挾你,所以這一次應該沒有那麽簡單,也不是衝著你來的。”
洛憑淵的心撕扯了一下,倘若不是為了做人質,想將關綾就回來就更難了,小綾會遭遇到什麽?他眼前仿佛閃過了初見關綾的情景,清秀的少年輕盈地從樹梢飄身而下,穿窗而入,落在自己麵前;月圓之夜,獨自站在瀾滄居房頂上禦敵的纖長身影;還有,當年重華宮中,忠心耿耿跟在皇兄身邊,總是形影不離的侍從關河。
“此刻揣測也是無用。”洛湮華說道,他不願流露情緒,隻輕輕拍了一下洛憑淵的手背,“情勢未明,現在還不能確定對方的意圖,但是北遼與昆侖府都已經耐不住,或許一兩日間,我們就會有確實的消息。”
北遼的確沒有時間拖延,對耶律世保來說,隨著每一天過去,周旋的餘地也在縮小。
同是當個清晨,當靜王與寧王說話的時候,耶律世保通過鴻臚寺正式提出了一項要求。他表示,鑒於本國隻有一名武者殺出重圍,在未來的決勝中,通過抽簽決定與寧王交手的次序對北遼不夠公正,很可能連下場的機會都得不到。故此,其餘三人的順序不論,希望能夠讓代章京成為第一個與五殿下過招的人,如此,無論結果如何,北遼都心服口服。言下之意,我怎麽知道你們禹周不會在抽簽或者較量的時候弄鬼,輪到代章京之前,五殿下就故意先輸給自己人,讓北遼不戰而敗?
天宜帝昨日得知比武結果後,暫時放下了重華宮連遭盜賊光顧的不快,提起了不少興致。他本在考慮將己方獲勝的三人召進宮來見一見,這都是禹周子弟中的佼佼者,特別是據說赤焰的擂主雲霄樣貌堪稱世家第一人,能否作為未來駙馬的人選,總要親自品評過才有定見。
禮部恰在此時將北遼使節的訴求轉呈天聽,他就將這項打算擱置,先召見洛憑淵,詢問寧王是何看法。
洛憑淵很想守在府中等消息,但靜王想了想,叮囑他一切照常,就當關綾的失蹤沒有發生,這樣反而有利於看清敵人的目的。故此他隻得壓住心事到靖羽衛所去,還為自己調來十二名護衛保障安全。皇帝的宣召到了衛所,他便直接前去宮中。
洛文簫這日也來請安,洛憑淵來到清涼殿時,就看見他前腳剛到,帶著笑容朝自己招呼,又稱讚校場爭擂為國增光添彩,既表現出兄長對弟弟的關切,又不失太子風範,神情十分真誠。
洛憑淵淡淡應付了幾句,他對太子這套表麵文章早已敬而遠之。
天宜帝待他見禮已畢,讓吳庸將耶律世保的呈書遞過。洛憑淵瀏覽一遍,看到落款還蓋了使節印章,以示鄭重。
比武規則早已明文張貼,繼昨日奪取冰風台的表現,隻能說北遼上下的厚顏無恥還真是一以貫之。
要駁回並不為難,洛憑淵想到昆侖府的作為,反對的話幾乎衝口而出。隻是心裏又不禁疑惑,抓走皇兄的貼身暗衛,與下一環節的比武又能有什麽內在關聯呢?
想起靜王的囑咐,他定了定神,重新思考北遼這宗突兀但似乎又非全無道理的要求。說起來,此事於他而言,區別也不過在於是否提早將那代章京打得麵目全非而已。如果不予理會,耶律世保落敗後就會到處傳揚禹周勝之不武,而先將遼人收拾出局,留下三位少俠公子,收場就簡單多了。
他沉思了一會兒,在腦中將各種因素過了一遍才道:“父皇,遼人多年來慣以武力達到目的,自覺無往不利。兒臣近日聞說北遼在和談中諸般推諉,意甚不服,想來仍然指望憑借比武取勝反轉敗局,實則是氣焰囂張、至今不肯認輸。恃武者恒以武敗之,若父皇準其所請,兒臣定會教北遼一敗塗地,此後不敢輕言動武,待兩國合約議定,亦將更加穩固長久。”
天宜帝對這席話深以為然,但仍然有些顧慮,沉吟著說道:“聞說那北遼武者贏得不甚光彩,但畢竟是勝了你的師兄。此戰天下矚目,不容失敗,皇兒可有必勝把握?”
洛憑淵略做思量,靖羽衛校場是自己的地盤,他已經仔細看過代章京的功夫,不信這個小人還能翻出什麽伎倆,於是躬身說道:“請父皇放心,兒臣心中有數。”
太子在旁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也上前道:“父皇,五皇弟是一片為國之心,況且他辦事素來穩妥,以他的武功智謀,定能重挫遼人,為和談爭取到更有利的形勢;兒臣願為憑淵擔保,倘有錯失,願同受責罰。”
洛憑淵心下詫異,洛文簫何以突然幫著自己說話,而且說得這麽滿,與這段日子明哲保身的態度殊不相稱,他心中頓時又多了幾分警惕。
天宜帝也略感意外,但太子近日格外規矩恭順,多半是在揣摩自己的心意,或者緩和同寧王的關係,於是也不去深究。
五皇子近段時間表現優異,他對寧王穩重勤奮的品性和辦事能力日漸器重,已經生出了一定信任。既然連切身相關的洛憑淵都說有把握,作為皇帝樂得表現大度,當下恩準了北遼使節節外生枝的要求。
洛憑淵記掛著府中,但剛剛道乏出了清涼殿,就有蘭亭宮的內侍等在外麵,見到他立時三步並做兩步趕來,說丹陽公主相請,想同他敘話。
自比武開始以來還沒見過雪凝,想來是聽說了結果,心中掛念,要找自己詢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改變方向,跟著那內侍去問候容妃娘娘和皇妹。
如此一耽擱,回到靜王府時已近傍晚。一天時光,關綾還是杳無音訊,唯一的進展是,距離校場五裏,在一條僻靜的小路邊,玄霜找到了屬於少年的飛刀。
黃昏前後下起了淅瀝小雨,靜王略吃了幾口晚飯,就到原中散步。洛憑淵知道他要思索,因此一路都不去交談打擾。雨聲若斷若續地包圍在他們身側,料峭的清寒中隱約滲入了屬於早春的濕潤,還有泥土的芳香。
看來雨勢雖小,一時停不下來,今夜不會有月色了。意識到這一點時,洛憑淵倏然驚覺,連日奔忙,他竟然忘記了,明日又是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