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那人聞言冷哼了一聲,聽出靜王並無戰意,手下的招數便緩了一些,府中暗衛見宗主出言,也將劍勢逐漸收起,不一時雙方各自罷手。
洛憑淵心道,果然是歐陽一念,兵器榜排名第八,看著武功確然在尉遲炎之上。他自忖若論功力老辣,自己或許尚有不及,但以單打獨鬥而言,純鈞寶劍鋒銳無匹,應足以彌補。
他也是習武之人,這樣的對手送上門來,難免就有一戰之念。但方才靜王已然說了讓他不必出手,隻好將這想法壓了下去,說道:“夜闌人靜,偷入家宅,此乃宵小所為。品武堂隨了三王子出使議和,莫非是來我洛城雞鳴狗盜的?”
歐陽一念此時頗有些不自在,耶律世保本人還有數日行程,他提前入城,正是為了在此後一段時間裏知己知彼。誰料夜探一趟靜王府,居然不慎觸動機關被發覺了行跡,這府中的護衛又訓練有素,能組成個古怪劍陣,即便傷不到自己,卻意外地難纏。
現下名號被當場叫破,在琅環宗主麵前未免輸了身份,而這手持長劍的年輕人辭鋒銳利,氣質更是不俗,想必就是統領靖羽衛的五皇子了。
靖羽衛正是品武堂的對頭,被年紀輕輕的寧王嘲諷也就罷了,方才洛湮華話中之意,倒似品武堂中已然是昆侖府的天下,連自己也任憑驅策一般,聽在耳中極為紮心。
他於是冷笑一聲:“正是初到貴地,人生地疏,江宗主不要忘了,你我雙方尚有不少過節。我怎知你與這位五殿下會不會有所動作,威脅到三王子的安全?在下職責所在,也唯有不拘小節一些,將諸般江湖規矩都放一放了。”他心中打定主意,看靜王府的陣勢,動手難以討得了好,但若要脫身而去,想來對方也留不住,過後矢口不認便是。
“兩國和談,三王子遠來是客,隻要約束自身和下屬不觸犯禹周的律法,我們有何必要對他不利。即使品武堂過去作惡非小,看在大局的份上,此番我方也準備以禮相待,國事為重。”洛湮華說道,“可是觀閣下作為,到像是受人指使,來滋擾生事的,這就另作別論了。歐陽堂主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有話不妨挑明了說,你率品武堂路遠迢迢而來,所為究竟是協助貴國使節議和、求親,還是要向靖羽衛以及中原武林同道報仇,又或是聽命於昆侖府來與琅環作對的?堂主可掂量清楚了這其中的分量?”
歐陽一念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姬無涯一路上說的都是昆侖府對此次洛城之行能起到多大助力,品武堂與昆侖府也的確有著共同的敵人,正可相互利用;故此他雖然與索倫泰一般,對這個時時在遼主麵前進言,儼然顯得地位比自己還高的昆侖府護法十分反感,也看在他起到的作用上盡量忍耐。
然而洛湮華所言卻點中了他的心事,北遼目前迫切地需要達成和約,他對這一點比旁人更清楚。品武堂要靠武力收到威懾之效,固然有出一口氣的用意,說到底仍是為了爭取更實惠的條件。
如今聽禹周靜王的話意,乃是先禮後兵,倘若在和談過程中被這兩個皇子抓住了什麽暗中動作或者錯處,說不定當真會耽誤了大事。別的不說,多拖上兩個月,就難以向耶律洪疇交代。
放過這次時機雖有些可惜,但若是由於品武堂的緣故旁生枝節,沒能完成使命,即使自己出了再多力,回去也是有過而無功。
這般一想,往昔與禹周這邊結下的梁子可以放一放,留待日後慢慢討回,何必陪著姬無涯背黑鍋。屆時昆侖府與琅環之間清算舊賬,自己犯不著參與,隻需小心管束下屬,再暗地裏對耶律世保諫言幾句,那麽即使有不利影響,也全是姬無涯一人的責任。
歐陽一念能有今日地位,除了武功高強,為人也甚是精明,轉瞬已閃過好幾個念頭,沉聲說道:“昆侖府一介武林門派,品武堂怎會為其效力,此行當然是專為輔助三王子而來。江宗主與五殿下若能如方才所言,處處以禮相待,在下也沒必要在這種時候重起江湖紛爭。”此語已說得十分明白,他特地留了個心眼,將寧王也包括進去,見洛憑淵並無二話,對靜王言談間的分量便更篤信三分。
“歐陽堂主不爭一時意氣,確是明智之人,看來今日擅闖應是出於誤會。”靜王淡淡道,“夜色已深,不再相留貴部,這便請罷。”
秦肅於是上前一步,乃是逐客之意。
歐陽一念並不著惱,既已身在洛城,倒要看看這位連耶律洪疇都視為大敵的禹周皇子有多大能耐,他見靜王已經轉過身,便冷聲說道:“聞說極光片羽已下了昆侖,琅環宗主還是莫要放心太早了。告辭。”
言畢幾下縱躍,轉眼間已然蹤影不見。
“極光片羽,”靜王腳下略略一頓,臉上現出一抹深思,“沒想到,連檀化羽也要來。”
再過數日,就像約好的一般,北遼三王子耶律世保與夷金攝政王長子完顏潮前後腳抵達洛城。
這兩方人馬尚在半途時,有關消息早已傳得街知巷聞,禹周這方已然有所準備。由於來賓身份較高,隨行的更盡是各自網羅招攬來的武林高手。天宜帝於是降旨,寧王作為靖羽衛統領,主持兩國使節在京畿期間的一應事務。
耶律世保到來這日,正巧臘月十五。
除了禮部鴻臚寺卿循常例出城迎接,洛憑淵奉旨主理,也一同前往,為了人員對等,他還將靖羽衛兩位副統領以及十數名騎衛也帶在身邊。
出得城來,他看到北遼一行浩浩蕩蕩,少說也有數百人,當中一匹菊花青,頸披長鬃,頗為神駿,上麵坐著一個衣著華貴、北遼貴族打扮的年輕男子,心知這必定就是那位三王子了。
他不期然想起幾個月前,還沒有求親這回事時,雪凝聽到耶律世基的名字,曾經笑說此人怎麽姓野驢名雞,弄得又是禽又是獸。如今那位好戰的四王子葬身歸雁峰裂穀,說不定就是死在阿肅的手下,他的兄長並不吸取教訓,說是和談,卻帶著大批江湖人士來尋釁,就算不是雞而是塊寶,也要教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他當下策馬上前,與野驢王子見禮。
耶律世保二十七八歲年紀,長得麵皮白淨,北遼人大多相貌彪悍,他到算得斯文細致,不過眼神炯炯,能看出幾分精明強幹。
他見到寧王便神態親近,連道仰慕,說得十分客氣:“久聞禹周五殿下年紀雖輕,文韜武略,一身武功更是得自名門所授,在我北遼也是甚有聲名。今日得見果然風采卓然,比傳聞猶有過之。”
他來時路上便已反複思量,耶律洪疇叮囑說禹周的靜王最難對付,而五皇子年少封王,甚得帝心,卻與皇長子隔閡極深。他想洛憑淵年紀輕輕,再有城府也是有限,而常年習武則多半性情衝動,怎麽想都比較容易左右,放著不拉攏就可惜了。因此態度放得十分之好。令他有點意外的是,寧王外貌竟比傳聞更為出眾,幾能令人一見心折,所說倒也不全是場麵話。
洛憑淵心裏卻早已注定了對此人殊無好感,隻淡淡說了兩句遠道辛苦之類的應酬話,算是代表禹周表示了歡迎。他的目光掠過北遼三王子,落在他身後一眾隨行屬下身上,入目高矮胖瘦、黑白美醜各不相同,皆著北遼服飾。
除了幾個明顯是文官,他先看到為首一人中等身量,五官端正,胸口灑落一部整整齊齊的長髯,年約四旬,神態間頗有幾分瀟灑飄然。歐陽一念既然已經提早幾日到了,沒有在此間出現。
原來這就是昆侖九護法之一,別號八步孔明的姬無涯,洛憑淵心裏想道。這也是他自納蘭玉之後見到的第二個護法了。所謂八步孔明,顧名思義,當是指此人輕功出類拔萃又足智多謀,據說手中常用的武器乃是一把羽扇,加上這部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長須,十分貼合形象。跟著遼人出使禹周,還大模大樣出現在自己乃至朝廷官員麵前,不可謂不囂張了。
他跟著想到前日聽說的檀化羽,傳說輕功卓絕,當世獨步,否則也不會得到“極光片羽”這樣的名號了。
“明對明,暗對暗,請來函穀上人對抗李統領,再有檀化羽與姬無涯配合聯手,可牽製柴明前輩,其餘人少了忌憚,便可放手而為。”靜王當時是這樣說的,“隻是以檀化羽的孤傲,對姬無涯這個同門師兄並不怎麽當回事,不知如何竟肯離開玉鼎峰,不遠萬裏來洛城助陣。”
“寧王殿下也是習武之人,可曾見過姬先生。”耶律世保見洛憑淵注目姬無涯,似是若有所思,便在一旁笑道,“我等要在洛城叨擾一陣子,需要五殿下關照之處甚多,不若雙方部下互通姓名認識一下。”
他話語謙和,架子放得極低,若是換了其他場合,洛憑淵或許真會略有好感,但此刻見到這位姬護法,想起昆侖府種種作為,神色頓時罩上了一層寒霜,冷冷說道:“我禹周朝廷早有檄文召告各地,昆侖府犯下謀逆、殺人、勾陷皇子、作亂黃寺十數條大罪,一應黨羽但凡發現,立即鎖拿,三王子如今將此人帶到我眼前,可是為了相助擒拿逆賊?”
他一動怒,身後靖羽騎衛齊齊手按刀柄,怒目而視。
耶律世保嚇了一跳,心中頓時大為懊惱,暗罵自己百密一疏,連這麽重要的事都忘記了。昆侖府在禹周皇城犯下的巨案轟動一時,流傳極廣,麵前這位五皇子正是被陷害的對象,聽聞不僅受了重傷,還幾乎陷入百口莫辯的絕境,如今才過了四個月,怎能指望他不記恨?
饒是這位三王子見過不少陣仗,想起洛憑淵劍下就殺死過一位護法,率領靖羽衛一夜蕩平昆侖府在都城的勢力,此刻也是既尷尬又忌憚。
他這些日子反複掂量各種可能與細節,考慮到了禹周要如何行事,卻獨獨漏了這一點。姬無涯雖是昆侖府中人,但他常年待在北遼當智囊,料來到了禹周,那些對江湖武林一竅不通的官員也不會識得他。
結果正是燈下黑,身邊這許多人連同姬無涯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竟然無人提醒。孰料到達的第一天就被寧王認了個正著。看這樣子,說不定誤會是自己在挑釁了。
耶律世保對姬無涯還算倚重,而且即使理虧也不能就此在禹周皇子麵前退讓,於是解釋道:“五殿下有所不知,姬先生乃是我父王的客卿,近幾年來一直在昭臨,未曾離開過北遼,對前段時間逆賊作祟之事半點不知。想那昆侖府中人數眾多,難免良莠不齊,總不成將無涉之人也一網打盡不是。”
洛憑淵仍然緊盯著姬無涯,目中寒意凜凜,直令這位圓滑老到的護法心中也是發毛,懷疑他下一瞬就會突然拔劍。半晌,寧王才冷聲說道:“念在你是跟著北遼使團來的,我看在三王子來和談的份上,暫不動你。若是在洛城有絲毫不守規矩、作奸犯科之行,休想輕離此地。”
鴻臚寺卿這才敢上前打圓場,與北遼官員互通名姓官職,沈翎見寧王微微頷首,也帶了眾騎衛與品武堂眾人敘了幾句“交情”,雙方可說是夙敵,新仇舊恨論都論不過來,招呼得劍拔弩張,恨不能當場動手。
洛憑淵便看到索倫泰對尉遲炎皮笑肉不笑道:“太平峽穀中多承照顧,在下對尉遲副統領甚為掛念,如今見故人康健依舊,心下十分欣慰,你我親近一番如何?”說著便伸出手來。
尉遲炎也不答話,同樣伸出右手與他互握,半盞茶的功夫方才放開,都是麵無表情,也看不出誰占到上風,誰又吃了暗虧。
進城後,禮部官員將北遼使節一行安置在事先預備好的鴻臚寺驛館。耶律世保初見寧王就碰了個下馬威,可以想見有姬無涯的存在,想與五皇子走得近些是不大容易了,唯有另行打算。
洛憑淵卻沒心情多想,禮部辦事難免有不少繁文縟節,他職責在身,總不好尚未妥當就提前離開。看看天色,心中想著,轉眼間月中又至,皇兄不知有沒有在府裏好生養息。
這時候,洛湮華正由內侍引著,從長寧宮前經過,前往清涼殿麵見天子。
天宜帝今日態度格外舒緩,不僅看座,還讓人奉上一杯龍井。
靜王謝了恩,心裏明白這是由於目前已經迫在眉睫需要應對北遼與夷金兩國的使節,皇帝要自己辦事,待遇自然會好一點。
他也不推辭,先是接過一份和談節要瀏覽一遍。北遼遞交求和書的時候,上麵隻約略提出一些要求,並未列明具體數目,上一次和談還在幾十年前,這是通政司與中書省根據前朝的經驗與目前情況草擬的意見,準備作為己方與耶律世保談判的基礎。
靜王一直避免參與政務,不過事關界定與北遼乃至夷金關係的國策,也在他與天宜帝初時約定要盡的責任範圍內,因此從一開始便給過一些意見。
他看著館閣體寫就的談和底線:初定白銀年一百五十萬兩,絹帕十萬匹,具體數目可商榷,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再往後麵看,又有提供糧食,交換俘虜,邊境開通互市等條款。
天宜帝見他蹙眉不語,說道:“李輔仁征求了兵部和戶部的看法,又與薛鬆年爭了半天,方才勉強定下這份條陳。朕被他們吵得頭疼,你有什麽想法直說便是,無論朕派誰去和談,總需有個底子。”
“這份條陳擬得還算細致周全,能看出諸位大人盡了不少心力。”洛湮華淡淡笑了笑,皇帝上個月還給了臉色看,現下轉為平易近人,盡管是常用套路了,他還是有點不適應,“兒臣是在想,我禹周因為不了解外族的習性,總是想以施恩仁義加以感化,又盼望他們能重信守諾。但是遼人不懂得投桃報李,我們寬和禮讓,他們卻隻會當做是禹周怕了北遼。如今是我方占據上風,如果這種情況下仍然答應許多好處,遼人非但不會滿足,反而會加倍操練兵馬,一旦元氣恢複就再度興兵犯邊。而被夷金看到戰敗也能得利,更會蠢蠢欲動,如此隻怕浪費了四皇弟戍邊苦戰換來的戰果啊。”
他盡量說得委婉,事實上,他覺得可能是因為過往與北遼交戰一直都十分艱難,守住城池都是不易。現下好不容易雲王迫得遼人求和,這些文臣或者說禹周朝廷卻一時轉不過心態,還不知道要如何作為勝利一方行事。而北遼橫蠻久了,單是看耶律世保帶了這許多品武堂高手過來,就可見沒有戰敗的自覺。
天宜帝聽在耳中,就想起臣子們的確或多或少認為,禹周作為□□上國,不妨對戰敗的北遼給予部分懷柔條件。反正國家富庶,每年賞賜一些金銀布帛,既是感化,也可保得邊境平安。
他對彰顯□□繁榮寬仁乃至成就聖君的聲名的確有點心動,而且算下來其中所費怎麽也遠遠少於北境過去每年八百萬兩的軍費。主張嚴苛一些的臣子也有,但在朝中占到的聲音比較少,群臣終究認為想要換來和平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此刻憶起這些年來遼金屢屢興兵相欺的可惡,不得不承認靜王所言頗有道理,加恩很可能不但得不到感激,反而會助長了對方的氣焰,愈發不將自己這禹周天子看在眼裏。
“遼人貪婪凶狠,朕豈有不知,又何嚐樂意憑空賞賜。”他沉聲說道,“但遼使是有所圖而來,勢必有種種要求,既然你覺得通政司的主張不妥,那麽這一和如何議法,可有見解?”
“陛下見問,兒臣隻是想到,以北遼曆年來在邊境搶掠,所得金銀累計怕有千萬之巨,我們不去要回來就不錯了,何必再給白銀絹匹。”洛湮華道,“以兒臣淺見,北遼缺糧,我們允許重開互市,讓他們能用比較公道的價格買到糧食、布匹和其他必須物品,已是極大好處;如果對方提出要放回之前的八千俘虜,縱然不能拒絕也需慎重,這些都是北遼的戰力,輕易放歸會使他們加快恢複元氣,又掉過頭來打我們。兒臣想著諸位大人的條陳亦有許多可用之處,隻需將一些條件加以修改,既符合禹周的利益,又能讓北遼三王子不至於空手而回即可。”
天宜帝點了點頭,心中思索,他已然獲知,北遼四王子死於戰場之後,昭臨王宮的行事就有所變化,耶律洪疇的二王子和三王子明爭暗鬥激烈,對禹周十分有利。從這一點來看,此次來和談的是三王子,既不應讓他得到太有利的條件,又不會無功而返,兩個繼承人選繼續勢均力敵地鬥個幾年,就無暇在邊境興兵作亂了。
靜王所說的意思,也顯然是讓北遼不至於鬧饑荒過不下去,而又盡量緩慢地恢複元氣,無力再來進犯禹周。
他不由看了皇長子一眼,靜王每次進宮,說話不多,但總能幫助他厘清頭緒,乃至做出明確的決斷。
天宜帝想讓洛湮華再多提一些具體意見,靜王卻隻是說道:“兒臣職不在此,所知也是有限,不敢多議國事。四皇弟在兵部日久,五皇弟也進了戶部,想來都更有見地。兒臣有幾名屬下近年來在北遼,對那邊各方麵情況都知道不少,他們正在整理匯總,不日就能提供給通政司作為參考,或許能對李大人有所幫助。
和談自然需要準備妥當,但是自己不宜多說,還是由憑淵過幾日詳細上一道條陳,效果更好。想到這裏,他不禁淺淺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