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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臨近月中,大內統領果然私下命人帶了個口信,問候病勢初愈的靜王,又流露出有事相商的意思。


  洛湮華於是就有了恰巧要在十五這日入宮的理由,特地沒去戶部也沒往衛所的寧王聞訊,當即有些不情不願。皇兄前日才剛結束了休養期,奚茗畫還提前叮囑,處理堆積事務也不可操之過急,需得循序漸進。洛憑淵自己尚且壓著一堆心事,準備拖延幾日再慢慢商議,不想卻有旁人來請,皇兄又得在這麽容易生病的日子外出。


  洛湮華見他滿臉不樂意,唯有安撫道:“李統領輕易聯絡,這回必然是有要事,我們不好讓他久等。”


  洛憑淵想到前段時間的確欠下了李平瀾極大人情,而且此次很可能是要與靜王商議應對遼金的挑釁,隻得不再說話。而今洛城中得迅的人應該不多,看來身在大內的李統領消息倒是靈通。


  “外麵都曉得主上病了好些天,用不用略作掩飾,讓人看著添一點病容?”秦霜說道,一旁關綾已經捧著些瓶子用具過來了。


  洛湮華笑了笑,沒有拒絕,既然會見到天宜帝,的確還是更像病人一些比較好。


  洛憑淵看著關綾上前一臉嚴肅地細細塗抹,才注意到,前幾次月中皇兄的臉色都顯得蒼白,今日看起來卻多了幾分生氣。他心裏升起了一絲期盼:所有人的努力沒有白費,說不定,靜王這回不會發病了。


  在府中可以自然地相處,可是隻要出門就必須彼此冷淡,洛憑淵不能一道進宮,隻有看著洛湮華上了那輛禦賜車架,前去重華宮。


  這一去便是半日功夫,寧王特地留在府裏,結果就像前兩回一般,都是落空,隻好在含笑齋裏處理公事。


  天氣寒冷,才過申時天色便暗了下來,他漸漸有些坐立不安,心神難以集中在公事上。


  洛憑淵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樣不放心。這些日子,隨著參與政事,他對天宜帝的了解也在加深。嫻熟的操控權術、製衡人心,對聲名與皇權的絕對看中,還有性格中的多疑善忌;一旦有人觸犯忌諱,如果不是立時遭到雷霆手段、殺身之禍,必然藏著更狠辣無情的後招。


  在皇帝眼中,靜王頂著嫡長子的名分,卻並非天家血脈,這本身已經是最大的屈辱。他目前在利用琅環,但心裏絕不會停止忌恨。


  如果是平日,洛憑淵還不至於憂心,可放在今天,他就禁不住要胡思亂想。皇兄去了宮裏就得麵聖請安,會不會中途突然不適;李平瀾得知了多少消息,需要商議這許久?還有奚穀主的藥方究竟成效如何。……


  思忖間外麵已然全黑,白露和霜降提著食盒來擺飯。


  洛憑淵沒有心情,示意過一會兒再說。就在這時,外麵傳來輕微的人聲,靜王回府了。他推開書案站起來,幾步出了含笑齋,一眼就看到洛湮華正從車上下來,穀雨在旁邊扶著。


  夜色裏,楊越帶了兩個小侍從提著燈籠,洛憑淵先是略微放心,比起前幾次見到人好端端出去,回來時幾乎沒有力氣走路,這次看上去似乎還好;但他隨即發覺,皇兄臉上的蒼白並不隻是出自關綾之手,而是真的褪去了連日來好不容易養回來的幾分血色。


  寧王上前去扶住皇兄,盡管早已告誡過自己,養病是長期的事,不可能朝夕之間便即恢複,但這一刻的失望卻如此清晰而真實地紮進了他尚不知情的心裏。


  洛湮華勉強微笑了一下:“不要緊,隻是有些頭暈,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他午後進了宮門,但皇帝先是午歇未起,隨後又召見臣子,他隻得在偏殿等了近兩個時辰。


  這是上位者慣用的馭下手法之一,看來皇帝是覺得近來自己過得太寬鬆,該敲打一下了。


  後來進入清涼殿,天宜帝可能見他臉上確有病容,隻是詢問幾句對合約條件的意見,沒有多做留難。


  這會兒已經到了發作的時辰,他感到整個人止不住地暈眩,腳下輕飄飄地發虛,一步步像踩在雲裏,隨時會踏空向地麵墜落。不過洛憑淵扶著自己的手臂卻是穩定而溫暖的,令人從心底感到踏實。他不知不覺將身體一部分重量放在弟弟身上,靠著扶持走回臥房。


  似乎,的確沒有從前那麽難受了,隻除了仍然不易保持清醒。意識模糊間,洛湮華如是想道,心底漸漸漫上一股說不清的感覺,混合著不安與安心。


  半年來每一個滿月之夜,他最難以忍受的不止是毒性發作的痛苦,還有隨之攫住意識的幻覺。他總會看到那些屬於敵人的陰冷目光,仿佛齊心協力要將他推下地獄的深淵,其中也包括了神色森然的天宜帝,這個想憑借毒酒將自己攥在掌心裏的父皇。


  他並不在意群敵環伺,可是除此之外,還有那麽多死去的親人、朋友和下屬在看著他,母後、舅父、蕭右使,從小陪伴身邊的關河,琅環有多少人無辜枉死呢?每一雙含冤莫白的眼睛都在看著他,有的淒婉,有的哀傷,更多的充滿怨怪與指責,他們都在說,這許多人沉冤未雪,你究竟在做什麽?為什麽還要為這樣的朝廷效力,為什麽不全力複仇、平反冤屈,告慰大家的在天之靈?為了保住你,每個人都拚盡了最後一滴血。


  洛湮華想說,不是這樣的,我真的已經盡力在做,為了下完這盤棋,什麽代價都願意付出。可是在望不到邊的黑暗裏,他的聲音微弱而渺小,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解釋。還有少卿,慕令主的獨子,曾經那麽認真地說過要一直陪伴扶持自己的少時朋友,他也不肯理解,責怪的言辭就像手中的劍光一樣鋒利。


  隱約的,他似乎又聽到了遙遠而憂傷的歎息,那道倩影依然留存心底,佇立在荏苒時光的另一端。他們分隔多久了?唯一知道的,隻是彼此尚在人間。


  洛湮華唯有在夢境裏掙紮,直到意誌被痛苦消磨得幾近潰散,每次度過這樣一夜,醒來時,他總需要竭力收攏意識的碎片,艱難地將自己拚回完整。


  今晚,內腑與周身的疼痛像是沒有從前劇烈,可是幻覺仍然那麽絕望,他不知道自己額頭又已經滿是冷汗,隻是模糊地想著,是啊,黃泉彼岸,有那麽多逝去的親人在凝望世間,等待著昭雪,他不該放任自己,不該平白休息這麽多天。


  恍惚迷離間,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溫暖內息從背後透了進來,緩緩在體內流動,就像淡黃的光影投入了茫茫暗夜,所到之處,小心地驅走寒冷,撫平每一寸煎熬。


  在病中得到這樣的照拂,是第幾次了?連身體都有了記憶。意識聚攏時,靜王覺出有人正用絹帕在他額上輕輕按著,拭去冰冷的汗水,又在耳邊輕聲說道:“皇兄,你覺得好些嗎?”


  是憑淵,紛亂的呼吸逐漸平複下來。方才不過是夢魘而已,現實中,他還有憑淵,有家人般的同伴,阿肅也快回來了。


  猶記初時共飲,他問寧王,為什麽要選擇回到洛城,洛憑淵說道,我想為家國百姓做些事,以皇子身份,能做到更多。


  當時皇弟心結未解,常常劍拔弩張,然而這句答話卻帶給他不少安慰。即使枷鎖仍在,創痛未平,他不再那麽孤獨了。


  寧王將真氣運轉了兩個周天,緩緩收回來,才發覺洛湮華半靠在他身上,氣息勻調,已經安靜地睡著了。洛憑淵扶著皇兄重新躺好,看到他蹙緊的眉間已經舒展開,唇邊像是噙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第二天,洛湮華除了略感疲倦,並沒有發燒,這是中了碧海澄心之後症狀最輕的一次。闔府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洛憑淵心裏的沉重也散去大半,看來就如奚茗畫所言,隻消用藥得當,調養得法,積年的傷病總是可以緩解痊愈的。


  念及此節,他加倍深感奚穀主的存在真是必要而且寶貴,禮數上愈發周全,一時竟有些擔心,奚大夫可不要認為已經醫治完畢,想要告辭離去才好。


  “五殿下,你最近心思有些雜亂了。”奚穀主沒多久就察覺到了他在患得患失,皺眉道,“夢仙穀中有弟子主持,我還會再留一段時間。你且好好定下心來做正事,你皇兄的身體便會好得快些。”


  “多謝穀主!”洛憑淵頓時甚喜,雖然被輕輕責了一句,也毫不在意。


  說到正事,他目前心中最惦記的,就是遼金的動向不用多久就會傳到洛城,總須與皇兄商議一下,才好心中有數。


  “夷金來求娶,是安心要做那漁翁,挑撥鷸蚌相爭,好從中取利。北遼被迫和談,既需要爭取優勢,又得威懾夷金不能生出二心,定會驅使那些搜羅來的武林人士不擇手段,全力求勝。”書房中,靜王徐徐說道,“至於我方,父皇若不答應比武,難免會被說成我禹周怕了外夷,才會出爾反爾。因此他平日雖寵著雪凝,卻定然會答應。”


  “皇兄覺得,他們會玩弄什麽陰險手段出來?”洛憑淵道,心中隻是自責,當初不該一時興起,說什麽想求娶丹陽公主就先與禹周子弟決個高下這種話,平白將雪凝卷進了事端。


  “遼金都是盡派遣高手,待兩國使節都到了,應能看出端倪,想來總脫不開明槍暗箭。”洛湮華沒有像往日般詳析局勢,他相信這些日子來,洛憑淵已經掌握了不少情況。至於雙方具體的布置,琅環與昆侖府都在暗中查探推測,眼下還不宜多說,“憑淵也不必過於擔心,畢竟是在洛城地界上,既要當眾比武,兵來將擋便是。”


  洛憑淵不由點頭,皇兄這般說,應是有些把握,而且禦林衛、靖羽衛中也能挑出不少武功高強的人才,但他仍然有些心事重重:“隻是這樣一來,就算到時林辰養好了傷,若他不能獲得優勝,雪凝可怎麽辦?”


  “雖說美人愛英雄,可英雄也分許多種。弓馬戰陣與武學修為本就是兩回事,林辰奮勇殺敵,有功於國,就算這回不能力壓群倫,他也是配得上雪凝的。至於比武,外敵欺上門來,我禹周武林難道望風退卻,任由陛下唯一的公主被搶到異國?起而應戰自是男兒當為,未必就是要爭當駙馬。”靜王道,“先贏了再說,隻要是我方子弟勝出,屆時優勝者不求富貴功名,功成後便即飄然身退,遁隱江湖而去,豈非也是人所共仰的一段佳話。”


  寧王不禁啞然,他怎麽沒想到,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至於林辰若是連這點麵子都放不開,自己將他修理一頓便是。


  “皇兄說得甚是,我這便留意靖羽衛中適合參與的人選,爭取多拖下去幾個外夷。”他心中的重負大為減輕,眉宇間立時多了三分神清氣爽。


  “到時候,禦林衛與靖羽衛協防內外城安定,品武堂和金鐵司即使有鬼蜮伎倆也不易施展。不過,聞說耶律世保和完顏潮都是心機深沉之輩,雖然父皇目前應該並無此意,但還是須得防著他動了用和親作為製衡手段的心思。”洛湮華沉吟著說道,他此時想得更多的卻是,昆侖府內勾太子,外聯遼金,在擺出了比武這麽大的幌子之後,會將真正的殺招放在何處。


  此番耶律世保出使,身邊最得用的手下是昆侖府護法姬無涯。此人既得遼主信任,又能指揮品武堂,想來正在春風得意之際。姬無涯不會放著太子不用,洛文簫也必定舍不得放過這唯一的良機。已經有一段時間安分守己、但求不功不過的太子又等來了一次孤注一擲的機會。


  想到這兩人,心裏便不由泛起一絲增惡,他微微蹙眉,將這種感覺壓了下去,望著眼前的皇弟,微笑道:“距離遼金使節到來還有些日子,循序準備就好。倒是用不了十天半月,韶安軍便能班師抵京,我們都很久未見臨翩了,林少將軍隨軍回來,雪凝也可安心些。”


  洛憑淵緩緩點頭,雲王洛臨翩是出師歸來後唯一尚未謀麵的兄長,他總是很難將當初離宮時還粉雕玉砌的小少年與而今聲名遠揚的戰神聯係在一起,從畫像來看,當真是冰雪為神玉為骨,不知性格是否仍舊那麽冰山。盡管沒有通信往來,然而與皇兄一道為北境戰事盡心籌謀,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已經與洛臨翩敘談過很多次了。


  再過數日,北遼三王子與夷金攝政王之子出使洛城的來意終於通過邊關驛站傳抵京畿,一時間沸沸揚揚,而歸途中的雲王所部也隻餘下最後幾天的行程。


  洛憑淵於是專程進宮去看丹陽公主。事關福禍休戚,今次不同以往,雪凝的秉性裏又有幾分倔強決絕,需得好好寬慰她一下。


  他進了皇城就直奔蘭亭宮,雪凝卻不在,通稟的宮人說,公主帶著小殿下去了禦苑散心。


  禦苑是在禦花園北側圈出的一小片園林,其中專事飼養各種禽鳥珍獸,以供聖上和妃嬪們閑來怡情。寧王也顧不得入內問候容妃,轉身就朝那邊走去。


  從霧嵐圍場回來之後,洛雪凝便將她的小鹿安置在禦苑裏,還為它專門建了一座小鹿舍,比其他梅花鹿待遇好上不少。


  遠遠地,洛憑淵就在鹿舍的圍欄前看到了少女婷婷的身影。洛雪凝手中拿著一隻梨子,正微微低著頭喂給小鹿。


  悠悠已經長大不少,金紅色的茸毛轉為略深偏紅的褐色,不過還沒來得及長出白色的梅花斑點。它一邊吃梨,一邊親密地用頭磨蹭著主人。


  洛雪凝輕輕撫摸小鹿冬天裏漂亮豐茂的皮毛,五歲的小皇子站在她身邊,牽著姐姐的衣角,像是很想用小胖胳膊去抱抱小鹿。


  “雪凝。”洛憑淵輕聲喚道。


  洛雪凝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轉過頭來,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她的神情很平靜,十六歲少女明豔如花的麵龐,仿佛能令冬日淺淡的陽光也增添明媚;然而她的眼瞳裏有一種從未見過的空茫,就像除了眼前小小的鹿舍,同樣年幼的皇弟與小鹿,她再也找不到任何憑依。


  說好的,我帶著悠悠和月月在洛城等你。從微雨的夏日到冰封的嚴冬,可是還沒有等回你,比霜雪更寒冷無情的消息卻已先到了。你怎麽還沒回來?


  “五皇兄。”她低聲說道。


  洛憑淵的心狠狠地顫抖了一下,原本有很多話,但他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走過去,將妹妹擁在身前。


  寧王直到晚間仍然未歸。靜王知道應是容妃留他用膳,便獨自吃了晚餐,又回到書案前。平日這個時辰,洛憑淵總在瀾滄居消磨時光,此時人不在,他竟然有點不習慣。


  凝神寫完一封書信,他擱下筆,終於覺出周圍有些異樣。院落內外都靜悄悄的,穀雨和清明不知跑去了哪裏,方才進來收拾餐盒、添茶續水的時候也是著意放輕動作,而後迅速消失,像是在隱藏什麽。


  靜王想著,要不要將這兩個小侍從叫進來問問怎麽回事。他從案旁起身,回過頭時突然怔住了。


  書房之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名身材挺拔高大的黑衣男子,冷峻深刻的五官,神情沉肅依舊,隻是多了幾許邊關磨礪的凝重與行路風霜;此時,平素冷冽的眼眸中卻帶著暖意,正無聲地看著他。


  短暫的對視、驚愕不過瞬息,洛湮華現出一抹清盛的笑意:“阿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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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約四十一萬字過後,終於下一章四皇子可以回京出場了。


  好像在哪裏看到過,一個作家給他的朋友寫了封長長的信,在末尾道歉說,對不起,親愛的,我沒有時間給你寫一封短信。


  我經常想將有些內容一筆帶過,但是老帶不成功,導致字數的增加==

  謝謝姑娘們的留言,打分炸彈手榴彈,感動ing。炸彈手榴彈花錢買的,因為沒簽約,mm們留著不送也行的

  主角與配角們的情感都還有路要走除了公主殿下。基本上都得等到下一卷才能迎來結局,不過這篇畢竟是以權謀武俠為主,因此不管作者對感情歸宿再怎麽糾結,人物的命運仍然堅定不移地向前前進著>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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