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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靜王靠坐在床邊,這是含笑齋中洛憑淵的床。能坐起身而不是躺著,已經是他此時能做到的極限。他不願避到地窖中,如果這一戰有個萬一,敵人必然滿府地搜尋他,那些不諳武功而躲起來的從人們會被殃及。況且,許多事靠躲是沒用的,不如奮力一戰。


  他聽到有人殺到了外間,該是正在與秦霜交手。太子派來的人並不蠢,已經將攻擊重點從瀾滄居轉移到了此處。現在還是前半夜,碧海澄心的毒性遠未過去,他隻覺得體內翻絞,胸口窒悶,就像整個人快被抽空了,又被什麽冰冷的東西占滿。他竭力想保持神智清醒,但眼前仍然不受控製地陣陣發黑。人在虛弱中,連意誌都會變得脆弱,每到這種時刻,他就會懷疑擔憂自己的選擇是否真的正確,特別是今晚,屬下們都在苦戰,敵人衝著自己而來,他卻什麽也做不了。身體裏的痛楚一波接一波,仿佛永遠不會退去,不會好起來,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右手一直握著一隻銀筒,但不知道如果敵人到了近前,自己還有沒有力量使用它。


  含笑齋此時有關綾和秦霜,以及另外幾名暗衛在防守,洛憑淵趕到時,他們每個人的對手都不止一人,其中頗有幾名強手,一時拾掇不下。


  洛憑淵明白皇兄必然在裏間,出劍絲毫不留餘地,連殺了幾人,有他加入,戰局立時傾斜。他見武功最強的秦霜已經緩過手來支援同伴,又掛念靜王,正想抽身進房,一道黑衣人影突然自暗處躥出,迅疾無倫地掠入內室。


  刺客首領蓄勢已久,一直在觀察情勢,這次行動事先經過精心謀劃,太子許以重酬,他本來的計劃是躲在暗處,尋隙偷襲,待己方占到上風後再入內向靜王動手。但萬沒料到寧王會意外在這個關頭歸來,看著幾名死士轉眼間屍橫就地,他暗中咬牙,想不到,手持純均寶劍的五皇子如此銳不可當,稍一猶豫間已處於劣勢,隻怕再不親自出手便連偷襲的機會都沒有了。


  一切不過是瞬息之間,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竟被他就此闖了進去。室內一片靜寂,刺客首領於黑暗中辨清了床榻所在,當即運力一刀劈下。


  電光石火間,黑暗的內室中隻聽到“蓬”的一聲輕響,一叢銀光自床上的靜王手中射出,數十根細如牛毛的銀針盡數沒入他胸腹之間,他手中的刀勢已到了靜王麵前,卻凝固在那裏,再也無力推進半分。


  他沒有感覺到疼痛,甚至也來不及恐懼,後心又是一涼,他低下頭,隻見到自己胸前透出了一截寒光勝水的劍鋒。


  洛湮華覺得頭腦一陣陣昏眩,他垂下手,再沒有絲毫力氣,手中的針筒“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耳邊仿佛傳來一個清朗而焦灼的聲音:“皇兄,你有沒有事?”


  在整個人失去意識前,靜王最後一個念頭是:這次該是幻覺了,憑淵怎麽可能這麽快回來,恰恰出現在這裏。好在無論是否幻覺,他聽到的聲音裏都沒有中針的痛楚,自己人事先都已知曉,不能隨意進入內室,因為彼岸針便如其名,一旦發射,威力並不下於傳說中的暴雨梨花釘,會將中者送到黃泉彼岸。他不敢想象如果誤傷到洛憑淵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秦霜劈倒一名敵人,便衝進了內室,他隻聽到寧王的聲音,卻沒有靜王的應答,嚇得一身都是冷汗,進去也來不及點燈,立刻從懷裏摸出火折子。


  待看到自家宗主麵色慘白地躺在寧王懷裏人事不省,更是魂飛魄散,撲上前去先試探鼻息,又要檢視身上有沒有受傷。


  “皇兄身上應該沒有外傷,”洛憑淵皺眉道,那刺客沒能劈下去,他適才檢視靜王狀況時也比秦霜好不了多少,不過進來得早,多少鎮定些,他已經見過靜王發病的情狀,低聲問道:“皇兄這兩日可是病了?”


  秦霜見洛湮華身上沒有血跡,脈息也不似受了內傷,才略略定下神來:“主上今夜是病得厲害,待到明日會好些。”


  他踢了一腳地上的屍體,發現能辨認出這張臉:“此人叫戴世桀,他有個兄長名叫戴世發,專為東宮辦見不得人的勾當,想不到今晚連他也來了。”


  洛憑淵聞言,已明就裏,說道:“外麵還有些沒收拾完的,你自去應敵,這裏有我守著。”縱然他有許多疑竇,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


  首惡已死,但府內戰局未平,秦霜便轉身出去。寧王方才除去了好幾名刺客,府中暗衛已占到上風。


  洛憑淵聽著外麵的殺聲,心中除了焦慮,還隱隱有幾分恍惚的恐懼,走的時候好好的,如果今夜沒能回來,如果方才趕進來的不是自己或秦霜,而是另一名刺客,會發生什麽,他還見得到靜王嗎?


  好一會兒他隻覺得心慌,靜王的身體發涼,呼吸也像在霧嵐山那晚一樣輕得若斷若續,這究竟是什麽病?


  洛憑淵忍不住輕輕搖了他兩下:“皇兄,你醒醒好不好。”可是靜王沒有聲息,隻是眉間不易覺察地蹙得緊了一些,像是正在昏迷中忍受煎熬。


  洛憑淵不敢再動他,隻能靜靜地坐著,地上是一具正在冷卻的屍身,麵上還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平日裏看起來溫文謙和的太子,暗地下手時竟這麽狠辣,亦或這才是他真實的麵目。


  兵刃碰撞之聲逐漸平息時,他感到靜王輕微地動了一下,眼睫微微翕動,像是極力掙紮著想醒過來,他低下頭安慰道:“皇兄,是我,已經沒事了。”


  從第一批刺客入府開始到全部結束,大約用了將近一個時辰,首領一死,場麵無人指揮,很快就被擊潰,留下了幾十具屍首,其餘的帶傷逃走,府中的暗衛也有兩人戰死。


  小侍從們和不諳武功的從人都被事先安置藏在地窖裏,這時趕忙出來服侍收拾。五皇子既已回來,就成了主心骨,眾人的神情都還鎮定,有條不紊地善後。


  洛憑淵沒讓人將靜王移回瀾滄居,隻吩咐白露和穀雨睡在外間待命,其他人不必守著。


  待忙亂終於過去,他坐在床邊出神,這不是霧嵐圍場的營帳,而是靜王的府邸,然而他仍然同樣束手無策,隻能在旁邊陪著。按照上次的情形看,再過一兩個時辰,該是會緩和下來吧,但靜王看上去很難受,他像是在掛心著什麽,醒不過來,又不能徹底陷入昏睡,身上的虛汗出了一層又一層,隻是擦拭額間,一條絹帕就已沁得半濕。


  洛憑淵心裏一陣陣發緊,穀雨說發病時已經服過藥,此刻隻有等待。他倒了杯溫水想讓皇兄喝幾口,然而在意識迷離間病人連水也不肯喝,明明還是夏天,卻像是冷得在發抖,唇色全是灰白的。


  洛憑淵考慮了一下,起身將內室的門關上,又坐回床邊,伸手握住了他的腕脈,開始試著輸入真氣。他隻有這個辦法了,上次驅除濕寒時效果還可以,但願這次也能奏效。


  洛湮華在透支的虛脫中感到了體內有真氣流動,溫暖的內息緩緩地運行周天,他有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曾經他也可以引導真氣療傷,能夠運用內力迎敵,使用輕功來去自如。可是如今他已經武功盡失了,最後一次運用自己的內力是什麽時候的事?他顫抖了一下,神智驀然清醒過來。


  “皇兄,你醒了?”洛憑淵見他張開眼睛,不由驚喜:“先不要動,你的氣息太亂,我幫你梳理一下。”


  靜王看到了本不應在此的皇弟,年輕的臉近在咫尺,他有些迷惑,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本以為至少還要過五六日才能見到洛憑淵,想不到提前回來了,什麽都被他撞見了。


  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幕,他竟有些不知如何麵對,忍著毒性帶來的不適,隻輕輕地“嗯”了一聲。


  洛憑淵的心神安定下來,真氣運轉了一個周天之後,看到靜王的眉間舒展了一些,但手掌還是發冷。他略一思索,便掀開被子一角,距離心髒最遠之處便是雙足,從足底湧泉穴輸入真氣,應能更快回暖。


  鬆江布襪隻脫了一隻,他就察覺出異樣,掌心傳來凹凸不平的觸感。他定睛看去,不禁呆住了。從足心到腳趾,覆蓋著深深淺淺的疤痕,一塊疊一塊,全是烙傷,盡管已過去多年,仍能看出先前有多嚴重。他手指發顫,將另一隻腳上的布襪也扯下來,同樣如此,足背上完好無損,腳心和腳掌卻傷得不成樣子。


  足心湧泉穴最是敏感,他無法想象這麽重的烙傷當時會痛成什麽樣,在腳底烙了一次又一次,旁人有誰會注意到,都以為他沒受外傷。


  他輕聲問道:“皇兄,你腳上是什麽時候受的傷?他們還對你做了什麽?”聲音裏已帶上了自己都沒覺察到的戰栗。


  洛湮華此時神誌又有些昏沉,他沒有注意到洛憑淵的動作,隻是感到他在耳邊急迫地問著,像是一定要得到回答。他努力地想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道:“沒什麽,是在廷獄,很久了。”


  廷獄,洛憑淵怔了一下,八年多前,皇長子被帶到廷獄審了三天,那時候自己還在宮中,因為失去了青鸞而過得渾渾噩噩,甚至沒有去關心這件事。


  他心中湧起難言的痛楚,的確,那時還不到十一歲的自己做不了什麽,可是他聞訊隻是抱以漠然,很快就將這件事拋在腦後,接著就一去八年。


  “我說過了,別再說沒事,沒什麽,我再也不相信了。”他低聲說道:“皇兄,你還受過多少傷?他們這般拷問折磨,是想將罪名栽到你身上嗎?”


  “不要緊,”靜王隱約感到他的聲音都變了,下意識地安撫,“隻有腳上,行刑的獄卒說,這樣就幹淨了。”


  幹淨了,洛憑淵呆了呆,靜王的腳上有什麽,需要盯著那裏用烙刑。他在腦中竭力回想,小時候,如嬪有時會得到皇後的允許,將他帶回蘊秀宮的居所,兩人單獨待在一起,如嬪除了拿出很多好吃的,還會拉著他說話。有一次,她脫下他的鞋襪,很專注地盯著腳心,癡癡地說道:“憑淵,你要記得,你腳底有紅痣,這是洛氏真龍血脈的證明,你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貴胄,比誰都尊貴,誰也不能因為母妃出身低看輕你。”說著,她神秘地湊近小小的自己,“你看這腳心上三顆紅痣生得多好,母妃打聽過了,洛氏的皇子可不是人人都長得出來,洛深華別看出身高,說不定腳上都沒有呢。你好生記著,千萬別對外人說起。”


  是了,記憶裏隻要與如嬪單獨相對,她想的總是出身,因為曾經是婢女,而且從未得到過天宜帝的寵愛,隻是因為生下皇子被封為嬪,永遠上不來下不去地糾結。


  當晚洛憑淵在就寢前,曾經很認真地掰著自己的小腳丫觀察了一下如嬪口中很重要的痣,後來他隱約地從後宮年老的嬤嬤口中聽到這樣的說法,洛氏的血脈中,大約有十之六七會在足心長出紅痣,嬤嬤說那是龍子鳳孫受命於天的標誌。他那會兒才六七歲,好奇地趁著皇兄午歇睡著時去偷看過他的腳,皇兄雙足上也有好幾顆。那會兒隻是覺得好玩,從沒放在心上,過後也就忘了。


  此時,塵封的記憶重新回歸,他腦中突然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看到的,紀庭輝耳朵上那快很小很不顯眼的疤痕,本來是顆黑痣,為了掩飾曾經身為嶽乾的過往以及對華山派的忘恩無義,他把它燙掉了。


  而韓貴妃將當時十七歲的皇兄送進廷獄,命人用刑烙去他腳心中的紅痣,他們要除去皇長子身上一切有可能證明擁有皇家血脈的標記,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生怕紅痣燙掉了還會長出來,於是要將那片肌膚烙得再沒有一點完好之處。


  現在想來,如嬪的執念有多少來自韓貴妃的巧言令色與推波助瀾呢?他的確有弑母的仇人,那是韓貴妃和魏無澤,撫育了自己的皇後含冤而死,青鸞生死不明,而害了她們的人卻在坐享富貴權柄,繼續不停手地戕害他的皇兄。


  洛憑淵坐了不知多久,他似乎能聽到腦中思緒湧動貫通的聲音,他什麽都明白了。


  天宜帝之所以會相信皇後叛國通敵,之所以多年來這樣對待靜王,最關鍵的原因並不是韓貴妃所呈上的那封所謂的如嬪遺書,而是皇帝在看過遺書後,到長寧宮所做的那一次滴血認親。因為不知被人從中做了什麽手腳,父子的血沒有相容,從此他再也不信皇後的忠心,也不再相信皇兄是他的親子,一切誣陷才能順理成章的成立。否則,江璧瑤貴為一國之後,洛湮華作為被寄予厚望的嫡長子,他們又有什麽理由背叛禹周與天子呢。


  韓貴妃隻贏在了這一點上,她一定是過後想到了靜王的腳上可能還有痣,無論紅痣是否能作為皇子身份的證據,她和太子都要將之除去,否則寢食難安。這一場烙刑如此殘忍狠毒,欲蓋彌彰中直透出做賊心虛。就像紀庭輝明知耳朵上的痣即使燙掉了,也會在原處留下痕跡,但他仍然忍不住要這麽做。


  皇後和琅環都是無辜被冤,洛憑淵從未像此刻般確認這一點。他內心陣陣緊縮抽痛,同時又漲得快要破裂,除了沉痛,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憤怒。他望著眼前的靜王,他的臉色比方才好轉了些,但依然像紙一樣蒼白,他曾經多健康。


  洛憑淵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勇氣再去看皇兄腳上重疊猙獰的傷痕,隻能再次握住他的腕脈輸入內力,這是他唯一剩下最親近的人了,可是那些人對他都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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