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洛憑淵走出安王的營帳,日已西沉,明早就要回轉洛城,眼前的霧嵐圍場原野蒼茫,一如他的心境。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天宜帝對靜王這麽防備算計,何以靜王總是深居府中不與他人結交來往,一邊與自己合作,一邊又顧慮重重,既擔心害了自己,又要顧及屬下,因為父皇是根本不可能信任他的。
他心裏一陣迷茫又一陣翻絞。他仍然記得當年青鸞說過,天宜帝在韓貴妃呈上如嬪的遺信後,第一件事就是擺駕皇兄的長寧宮,難道就是去滴血認親?當時洛深華受了傷,應該還在昏迷中。然後,皇後的鳳儀宮就被封了。那麽事情真的如洛君平所說,禹周朝的皇長子,無論身份才華都令人稱羨的皇兄洛深華,並非父皇的兒子?連安王都知道,靜王自己不可能不知情罷,那時候從昏迷中醒來的皇兄,聽說了一連串的噩耗,麵對翻臉無情的父皇,他心裏該是什麽感覺?還有皇後的死訊,韓貴妃、魏無澤,大概還有許多他至今不知道的人或事。洛憑淵心裏一陣緊縮,他不敢去想像靜王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努力回憶幼時曾見過一次的蕭夙玉,隻依稀記得那是個氣質飄逸的俊美男子,端嫻的皇後真的做出了那種事嗎?
靜王休養了一日,除了有些咳,沒有再發燒,他感到精神好了些,心知這次發作總算是挨過去了。一整天的時間,他靜靜躺著休息,但總有些神思飄移,連穀雨都察覺到了,小聲問道:“主上可是在擔心什麽,有沒有穀雨能做的?”
“沒事,”靜王輕聲安撫他,這孩子三天來受驚不小,“明日我們就回去了。”
這一整天,他有意無意間在等著洛憑淵,想著自己是否在神誌迷離中說出過什麽不該說的。可是這會兒快到深夜,寧王該是不會來了。他接過穀雨捧來的溫水喝了一口,說道:“你和楊總管這幾天熬得辛苦,都去睡下吧。”
話音未落,就聽到楊越的聲音在外麵說道:“五殿下,”停了一下又答道:“殿下好些了,還沒睡。”跟著腳步聲響,有人掀開與外間相隔的簾幕走進來,正是洛憑淵。
“這麽晚了,憑淵還沒睡,”靜王輕聲道:“聽楊越說,你來看過我。”
“來過兩次,”洛憑淵點點頭,在床邊坐下,伸手在他額上試了試溫度,“皇兄不發燒了就好,可還覺得哪裏不適?”
“我沒事。”靜王微笑道:“五皇弟修習的內功可是寒山嫡傳的洞明心法,中正陳厚中有曲徑通幽之妙,確然不凡。”他總覺得洛憑淵的神情有些異樣,目光裏除了關切還多了一分審視,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麽。
靜王所說,正是洞明心法的要旨所在,但寧王的心思不在這裏,他盯著洛湮華依然透著蒼白的臉龐,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慢慢說道:“皇兄,以後別總是對我說沒事了,若真沒事,就不會突然病得神誌不清了,楊越還說是老毛病,禦醫除了說你五癆七傷,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究竟得了什麽病?”
靜王聽他隻追問這件事,略微放心,一笑說道:“這些年亂七八糟的,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位精通醫術的朋友過些日子會來洛城,這兩年的方子都是他給開的,到時我問問他,應該能弄明白。”
洛憑淵欲言又止,他心緒依然很亂,不明白為什麽這麽晚還要跑來這裏一趟,靜王那種一如平素的靜嫻安然令他惱火,同時又安心。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很晚了,不打擾皇兄休息,明日還要趕路。”他站起身來,又輕輕說道:“皇兄,今後在人前,我或許對你冷淡些,你不要放在心上,隻要記得,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就行了。”
楊越看到寧王隻待了片刻就離去,進帳查看,靜王說道:“沒什麽,你和穀雨都去休息,憑淵隻是過來看看。”他心中有淡淡的惆悵與釋然,洛憑淵是個不易動搖的人,他說出這些話,說明這幾天必定看到聽到了什麽,但他今晚畢竟來了,對自己來說,這就夠了。
次日清晨,聖駕回鑾,花了兩天時間又浩浩蕩蕩回到洛城,天宜二十一年的皇家圍獵就算是順利結束。
洛憑淵一路上都沒再去看過靜王,有人在他麵前提到時,他顯得比過去更冷淡,一副不欲多提的樣子。隻要稍微有點眼色,都看得出兩個人的關係實在談不上好。
安王心裏有數,再見到洛憑淵時,直說自己酒後失言,什麽都不記得了,如此便推得一幹二淨。
回到靜王府後,洛憑淵終於覺得鬆了口氣。這兩日他偶爾從靜王的馬車旁邊經過,還會聽見裏麵傳出低咳聲,若非當年要將跌入太液池的自己與雪凝救上來,也不會落下這樣的痼疾。
回到含笑齋,小狐狸立刻迎麵撲上來,快樂地往主人懷裏不住磨蹭著撒嬌,看來過去七天著實寂寞得厲害。寧王為它順了順毛,笑道:“算你有良心,我帶你去看看皇兄。”
他將珍時抱到瀾滄居院門處,小狐狸便迫不及待地從他懷裏掙到地上,一溜煙地衝了進去,直奔臥房。寧王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進去,隻對施禮的清明說道:“今日已晚,皇兄該是累了,我明日再來。”
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同靜王說:靖羽衛活捉了兩名刺客,但現在有一個自盡了,還沒得到什麽有價值的口供;劉可度正在被押解回京的途中,要不了幾天就會到了;禦史中丞丟官去職;顏思存的調兵方案已被照準,林辰過兩天就會作為押糧的副使前往北境,尉遲炎和秦肅也會領命一同啟程;雪凝想出宮到府裏來做客,當然,順便可以在此和林辰相會,不然這兩人就很難在臨行前告別了;甚至還有,他的一名親隨在圍場無意間救了個侯府小姐,也不知會不會有後續問題。
如果將這些話全說出來,至少可以滔滔不絕談一個時辰,然而真正盤踞在他心頭的,卻是對太子的疑雲和安王吐露的那些言語,但是這兩件事,都是他不會也不能向靜王開口詢問的。他恍惚了兩三天,隻確認了一點:即使洛湮華真的不是天宜帝的親生骨肉,那也隻是皇後的錯,他依然是自己的皇兄。
靜王這時並沒有如洛憑淵以為的那樣在休息,他回到府中,先是聽秦霜稟報幾日來洛城中各方動態,又問道:“徐將軍那邊,進行得可還順利?”
秦霜回道:“徐定臻六月十五又去了飄香酒樓,還是點了同一個戲子陪酒,對方果然著意打聽那道裂穀的情形。這幾日,他走到何處,都有幾個人盯梢,是訓練有素的熟手。”
靜王道:“讓謝楓一定小心,別被他們察覺。為了徐將軍的安全著想,裂穀的位置目前不妨說得模糊些,等回到邊關,自會有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到時可循機順水推舟,再透露出具體地點。徐將軍的才幹我是信任的,總之,一定要做得自然,這是蘇閣主布局陣法中最要緊的一環。將北遼引入死門中,敵方的死門,就是我軍的生門。”
秦霜說道:“朱晉那邊的消息也來了,懷壁莊牽頭,幾撥人手已經先後出發,按照主上定下的,會在裕門關會合。”
秦肅過來將一張地圖鋪在案幾上,靜王用細炭筆在上麵勾出一條路線,糧隊從京師啟程,一路向北,經冀州、津州、函穀,到裕門關之前,道路都還算平坦,州府人煙稠密,還算安全:“北遼之所以瞄準這一批糧草輜重,不僅是因為數量龐大,而且還有八十萬兩兵餉。他們的目的應是盡量燒毀糧草,劫走銀車,令我方軍心浮動,難以為戰。”
秦肅說道:“銀車本來二十輛,現在分散了,四百輛,兩千兩。”意思甚是明白,八十萬兩的銀鞘分裝在四百輛糧車中,每輛隻裝兩千兩,被奪去的風險就大為減少。
靜王微笑道:“軍餉不能便宜了北遼,說不得隻好用這笨法子,難為尉遲副統領了。還需安排幾輛假銀車走在中間做誘餌。”
秦肅道:“機弩已裝設,火浣布套已用上。”
靜王道:“很好,這樣我就放心多了。”
品武堂近年來常使用一種雷火彈,用硫磺、硝石製成,不僅傷人,更易引火,遼人曾用此物在禹周縱火,燒毀糧草,火浣布遇火難燃,琅環此次運到京師一批,在靖羽衛的協助下將糧袋遮蓋嚴實,便可防備遼人投擲雷火彈燒糧。而新近製出的連珠弩以機簧發射,裝在假銀車內,就用它對送上門來的遼人試試威力。
他低頭在地圖上圈出一處:“出劍門關六十裏,車隊需穿過太平峽,此處地勢險惡,道路狹窄,軍隊首尾不能相顧,遼金最有可能選擇此處燒掠,先等半數糧車通過,當中間的銀車即將出穀時,在穀口攔截,放火燒糧。他們要帶走銀車,抄小路繞過邊關城池回轉北遼,總需要百十個人。我們便在此伏擊。阿肅,調度應變就都靠你負責,途中一定多加探查,盡量摸清他們的底細。”
秦肅道:“遵命。”
秦霜說道:“此次少林派出九人,乃是羅漢堂十八羅漢的半數,龍虎山張天師座下六人,武當二代弟子八人,各門派加起來也有七十餘。華山派得知那金若磐或許會參與,也來了幾個人,隻盼能誅殺此獠,為門中上下報仇。施掌門說既然有主上的承諾,便以大事為重,華山派先赴劍門關,再往洛城指認紀庭輝,到時定會來謝過主上與寧王殿下。”
“由朱晉和喻明禪師帶領,應是無虞。”靜王道:“萬劍山莊這次可有參加,你們聯絡少卿,他如何答複?”
“慕少卿說他會去,但是不願一起行動。”秦霜猶豫了一下才道:“他說,他和萬劍山莊仍是琅環下屬,但隻要主上還在洛城,還為朝廷辦事,他就不會奉令,隻做自己認為該做之事。”
靜王默然,朝廷疑心琅環,琅環無辜遭遇劫難,蒙冤含怨者又何嚐是少數,在江南的琅環舊部中,與萬劍山莊的少主慕少卿想法相同的實在不少,他是曾經的鳴劍令主慕然之子,這個態度使得本來就元氣受損的鳴劍更難聚攏。
光看秦霜的表情,就知道慕少卿所說必定不隻於此,多半還有些不好聽的言語。他靜靜說道:“能讓琅環為之效力的,既非朝廷,也非天子,隻有這泱泱禹周,江山百姓。要想事半功倍,便需與朝廷合作。選擇偏安江南,與父皇為敵是很簡單,然而要洗刷冤屈,令真相大白於天下,洛城朝堂便是必爭之地,豈能退讓。”他想了想,又道:“少卿要單獨行動,就隨他去吧。適當的時候,對他說一句,我們要對付的人,就在這洛城朝中。”
秦霜欲緩和些氣氛,說道:“還有一事,屬下方才忘了提,我等暗查劉家將錢莊秘賬藏到了何處,目前雖尚未查清,但在臨清渡口截獲了他的幾車銀子,應是劉可度急急忙忙要轉移錢莊財產。賬目好藏,輪到大筆銀子時,可就沒那麽便當了。主上猜有多少,足有九千兩黃金,還有五萬兩銀子和一箱子珠寶。屬下已經著人查問過,也是要送到閔州去。太子這回可是虧大了。”
靜王不免微笑:“這筆錢倒成了無主之財,如今便是送到太子麵前,他也不能認,隻能吃個啞巴虧。既然這樣,就送回懷壁莊,讓甄先生打理罷。”他沉吟著又道:“順便對甄先生說,此次參與劍門關之行的各家門派,都送些銀子過去,少林和武當那邊,就捐香火錢,其他門派另找些名目。大家是為了俠義出手,但都得吃飯過日子,總不能連川資路費都自家出,這一趟便算由太子慷慨解囊吧。”
太子回到東宮,就接到密報,劉家利通錢莊的一批銀兩被劫了,算下來,損失近二十萬兩。那劉可度原來還有這許多資財沒有轉走,檔口上慌慌張張地成了江湖道上一隻肥羊。
風度謙和的太子終於忍不住在書房裏摔了一隻花瓶,即使將安王叫來罵一頓也於事無補,隻陰沉著臉獨自在陳設華貴的殿內來回踱步。劉家被靖羽衛注意後,對外的生意早已關張清賬,準備全部轉移到東南,更換字號後再重新開張,自己在裏麵尚有上百萬兩銀子,還管著許多明暗生意往來,此番又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他沉沉地想道,確然是俠以武犯禁,從臨清渡口劫了銀錢,便可乘船直下江南,這些江湖草莽實在可惡,到現在都沒弄清是哪一路盜匪下的手,如此幹淨利落。昆侖府這兩年在中原逐漸擴張,想進一步收拾江南武林,本來自己還擔心任其坐大,將來不好收拾,如今看來,是該先支持他們放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