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辰隔天下午跑來探望,參觀了含笑齋,又在前後園中看了一回,隻說道:“好品味,好趣致的隱居所在,還真適合你這愛讀書的性子。”又道,“若是換了我,這般清幽,隻怕消受不起。”
兩個人在水邊的亭子裏坐下喝茶,林辰看到白露和霜降,朝寧王擠了擠眼睛:“你皇兄待你可好,怎麽不給派兩個漂亮侍女來伺候?”
洛憑淵哭笑不得:“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呢,皇兄清居慣了,他身邊也隻用兩個小侍從,你當這裏是你家的侯府麽,婢女婆子一大堆。既然來了,等會兒我帶你去見見皇兄。”
林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一介俗人,怎麽比得了靜王殿下超凡脫俗,我看你住了幾天,身上也快有仙氣了。”說到此處,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信不信,宮裏的韓貴妃娘娘多半已經在考慮該給你指個寧王妃了,等到出去圍獵時,會有各家女眷,你不妨好好看看,若是中意了哪家小姐,便可設法請陛下指婚。不過就算再快,也得等你的寧王府修好了,才能行禮過門,你就熬著吧。”
寧王回來後,還從未想過會有此事落到頭上,聞言不免一怔,想想尚未破土動工的寧王府,又覺來日方長。倒是林辰,看樣子自從聽說洛雪凝也要去霧嵐山圍場,腦子就全圍著這件事打轉了。他笑道:“我不急,倒是有的人,屆時可得一顯身手,才能讓陛下和容妃娘娘看得中意,為你做主。你好好賄賂我一下,到時我便替你美言幾句。”
林辰大囧,卻也說不出不要寧王幫忙的話。
兩人談笑一陣,林辰說道:“韶安又來了文書,雲王說遼兵此次來勢洶洶,不同以往,或需在城外歸雁峰下會戰,此戰非同小可,請朝廷再增兵數萬為援,且盡快將糧草輜重發往邊關,以定軍心。兵部這兩天忙得人仰馬翻。我其實也想去,就不知成不成,父親好像不太樂意。”
洛憑淵也聽說了不少,隻是比起身有軍職又出身將門的林辰,他的消息沒這麽詳細。他說道:“讓周瑜陽幫你使使勁,圍獵時再表現好些,說不定有機會。北遼定是要報去年落敗的一箭之仇,此番須得叫他們再嚐嚐厲害。”
不要說林辰,他自己都很想去。雲王十八歲時已上戰場帶兵,他們兩人如今都十九了,但天宜帝既然授了靖羽衛,多半不會讓他去北境的。
林辰笑道:“雲王殿下這幾年把幽雲十六州和韶安都奪回來了,北遼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又豈止一箭之仇。我隻盼著咱們好好再勝一場。”
洛憑淵帶林辰去見了靜王,又留他吃晚飯。臨別時,林辰說道:“搬進來前還覺得你很煩惱,如今沒幾天,看你心情不錯,過得挺愜意的樣子,我也放心了。”
寧王心想,自己住進來後如此糾結,不知林辰怎麽得出這麽個觀感,也懶得辯解。
林辰又說道:“我這些年幾乎沒見過靜王殿下,更沒說過話,果然氣度高華,難怪你這麽在意。之前向你要了兩次也不肯把珍時送給我,倒送他了。”洛憑淵沒好氣地送走了好友。
小狐狸珍時白天雖然仍然喜歡在花木中到處出沒,但常常自己跑到瀾滄居,纏在靜王身邊舍不得回來。此事當真奇怪,靜王說是因為藥草氣息,也不知是什麽藥,引得它這麽一往情深,一副重新認主的模樣。要是狐狸會說話,他懷疑珍時也會像白露和霜降一樣,對著靜王叫主上。難怪林辰剛才見到,會以為他把珍時送人了。
快到就寢的時候,小狐狸仍不在房中,不用說一定還在瀾滄居。若是平時,洛憑淵會打發小侍從去抱回來,不過今晚,許是因為還沒有睡意,他決定自己走一趟,順便在園中散散步。
時值六月初,並無月色,漫天星辰更見璀璨,映在水中,伴著一小片一小片的睡蓮。洛憑淵總覺得靜王雖然也心怡前園湖中的蓮花,但更愛的還是這睡蓮的靜謐。曾見他坐在池邊,望著水中初開的花朵出神,潔白的睡蓮隻有拳頭大小,花蕊是淡淡的黃色,一朵朵清靈剔透,靜靜地睡在成片的蓮葉間,與一身青衣的靜王莫名地相宜,時間仿佛靜止了。
瀾滄居是靜王府主院,比含笑齋要大些,陳設卻差不多。洛憑淵知道洛湮華喜歡疏闊的空間,隻要天氣還好,就常常待在院中。
果然,穀雨引著他走進去時,靜王正坐在樹下一把寬大的椅子中,見了他就微笑道:“林小將軍走了?憑淵可還有什麽事,坐下來喝杯茶。”
他應是剛沐浴過,長發微濕,散於身後,衣衫也不若平時齊整,白皙的肌膚還帶著水氣,膝蓋上是雪白的小狐狸。洛憑淵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麽閑適的樣子,他本來想捉了珍時就回去,此時不覺就走到旁邊另一張椅子前坐了下來。
秦肅從屋裏拿了一件外衣出來,給靜王披上,旋即又不見了。
清明送上茶,洛憑淵本來沒什麽事,就說起從林辰那裏得知的消息:“父皇讓兵部根據雲王送來的文書,提出調兵方案,於上朝時廷議。林辰說,應是計劃增兵四萬,皇兄可知曉其中情形?”
“林小將軍果然了解不少,”靜王略略沉吟,問道,“可聽說了要從何處調兵?”
洛憑淵道:“林辰去打探過,兵部考慮從京城禁軍中抽調一萬,其他軍隊自綏寧軍和登州軍營中抽調,共可達四萬。”
靜王點了點頭:“我也得知一些,這件事主要是兵部侍郎顏思存在負責,此人對各地軍情將領十分熟悉,綏寧軍和登州軍都駐紮在北方,訓練和兵甲也較為精良。”
洛憑淵說道:“可是,綏寧地處東北,亦是兵家重地,阻擋夷金進犯劫掠,若是調走,夷金趁機派兵攻打城池,我方豈非被動。”
“這倒不必擔憂,”靜王說道:“北遼軍隊此時在韶安城外集結五萬,已可說占到舉國兵力半數,以我看來,此役投入至多不會超過六萬。北遼國君耶律洪籌是個謹慎的人,如何肯讓夷金閑在一邊,坐收漁人之利。這兩國雖然結盟,但相互防備利用,十分微妙。夷金的實力弱於北遼,能動用的最多兩三萬鐵騎,說不得也隻好拿出一部分來襄助戰局。若要他發兵,便有兩個選擇,一是將一部分軍隊直接借給北遼,攻打韶安;再則是趁機同時進攻綏寧,作為牽製。以北遼而言,當然是借兵更為有利,綏寧城池堅固,易守難攻,我方守將久曆戰陣,率領三萬守軍,足以應對夷金全力攻城,故攻打此處,並無多少牽製作用。縱然綏寧分兵一萬支援韶安,仍無大礙,隻要堅守不出,夷金在數月內絕難攻下。”
這些日子,戶部忙於調集邊關糧草,靖羽衛為了防止品武堂或金鐵司派人擾亂,常常協助押送。洛憑淵見軍糧消耗極快,深感養戰不易,想來北遼此次大軍壓境,於國力必然同樣消耗巨大,當是難以持久,須得在數月間結束此戰,好在冬日到來前入關搶掠。
他說道:“登州軍營加上錦州軍營,應可調齊三萬兵馬,何必還要動用綏寧守軍?”
小狐狸在靜王膝蓋上待得不夠滿足,這時在他身上拱了拱,迅速地躥到肩頭,做圍脖狀,靜王把它抱下來,才說道:“憑淵果然對行軍打仗之事很是上心。之所以要用綏寧的軍隊,隻因那裏的守軍大多曾與夷金交戰,有實戰經驗,不畏外夷。京城禁軍操練嚴格,但他們並未上過戰場,登州軍也一樣,因此乍然上陣,難免輕敵或怯戰。多一些有經驗的軍隊帶他們,臨翩整編磨合起來便容易些,在戰場上也就多一份勝算。”說到這裏,他悠悠道,“我也隻是紙上談兵,並未去過戰場。不過想來顏思存有此提議,應是想法相同。”
洛憑淵不由說道:“過兩天兵部呈上方案廷議,皇兄要不要上朝?”
靜王微微搖頭:“父皇目前隻希望我幫他對付北遼和夷金的江湖高手,再平衡武林紛爭,好為朝廷挽回些民心,可不想讓我插手軍隊調動這種事,我若是說了什麽,可能隻會適得其反。”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此事的確關係重大,不會那麽簡單,不若你去看看。”
寧王接掌靖羽衛後,也是該上朝的。天宜帝考慮到他剛剛上手,難免忙不過來,準他在一段時間內除宣召外自行安排,便宜上朝,他聽了靜王的意思,當即答應了。
夜風習習,樹上一盞風燈照得半明半暗,朦朧而舒適,談的明明是嚴肅的軍國大事,但洛憑淵卻感到放鬆怡然,並不想現在就回去。他朝靜王懷裏的珍時看了一眼,決定讓它再賴一會兒。
靜王卻會錯了意,笑著把小狐狸抱起來遞給他:“五弟可是來接珍時的?我方才已經讓人給它洗了澡,正想派人送回去,”
洛憑淵連忙接過來,兩個人挨得極近,他看到靜王頸上有一條青色絲絛,末端係了一塊蘭花形的玉墜,色澤瑩白,其中又隱約泛著紅色光暈,本來應是戴在裏麵,想是小狐狸方才一陣折騰,給帶了出來。
他先是想到,蘭花形狀的墜子倒也少見,跟著腦中一閃,隱約記起了什麽,不由說道:“皇兄這塊玉,可否借我看看。”
洛湮華微感詫異,但還是解下來放到他手中。
洛憑淵隻覺這玉觸手生溫,乃是一塊難得的暖玉,頂端打了一個極精致的五蝠捧心絡子。他仔細端詳,果然見玉墜的花托部位雕著幾個古雅的篆字,一麵是日魄二字,另一麵則是月魂,心下立時便確認無疑,問道:“這玉不知從何得來?”語氣已不太客氣。
靜王不明白他何以態度忽變,說道:“是一個朋友送的,可是有什麽不妥?”
洛憑淵冷聲說道:“是明月樓的白若菡罷,宋謙之的傳家之寶,她用一顆夜明珠交換來的,轉手就送了給你。皇兄,我真小看你了,誰都以為你心灰意冷,安安靜靜待在這府中隱居,想不到,暗地裏還和洛城的花魁有這等交情。旁人作詩填詞花銀子都見不到一麵的白姑娘,卻送了定情信物給你隨身帶著,真是好風流啊。”
洛湮華聽他語氣不善,不免蹙眉。這五弟平時淡定有禮,唯獨對著自己時時炸毛,每每氣不打一處來,實在累心。他失了功力後,這些年身體大不如前,雖徐徐調養,體質仍偏於虛寒。白若菡遣人送了這塊暖玉來,說貼身佩戴,可護心脈,通氣血,於他病情正是相宜。他感於好意,就一直佩戴,確有助益,想不到原來還有這麽一番來曆。
他說道:“憑淵,我不知你為何不高興。這玉確實是白姑娘送的,你是生氣我拿了宋家公子的家傳之物,還是不滿意我沒向你提起過認識若菡?”
寧王被問得發窘,的確,無論是靜王所說的哪一條,似乎都不足以構成責問的理由。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不悅,但好在心念轉得很快,說道:“那日白姑娘唱琅環舊詩,是你指使的吧?我隻是討厭你神神秘秘,這般試探算計,將我蒙在鼓裏,況且,你何忍利用一個弱女子,令她招惹麻煩上身。”
靜王有些啞然,白若菡與秦霜他們當日擅自行動,主要是為了對付安王和太子,順帶稍上了洛憑淵,但此事卻無從解釋,唯有認了,反正在這個弟弟眼中已經落了個心機深沉的印象,也不差這一樁。然而他看洛憑淵的神色並非全然惱怒,而是帶了幾分窘迫,難道是在明月樓中見了白若菡後生了好感?可是寧王也隻去了這一次,之後就沒再踏足過明月樓,若是有意,未免又太冷淡了。前後想了一會,不得要領,但無論如何,看來還是得把自己與白若菡的關係說得清楚些。
他說道:“若菡的確與我認識,但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她自江南來,稱我一聲主上。昨天去天牢探望紀庭輝的綠蕊,也是明月樓中人。若菡身世清白,與我並無特別瓜葛,隻因暖玉能調理體質,便如藥材一般,她才送來給我,沒有其他含義。”
洛憑淵大為意外,他沒想到白若菡是琅環中人。聽到靜王這般認真解釋,雖然覺得他可能誤會了,但誤打誤撞得知了明月樓與靜王的關係,心情還是好了起來,說道:“原來如此,以後還是不要讓她做招惹三皇兄的事了。”
安王當日聽了琅環詩句,立時變色發作,忌諱如此之深,由此就能看出太子還有朝廷中從上到下許多人的態度。天宜帝雖然要用琅環,但顯然並不信任,還讓自己每天監視。
念及此處,他又一次想起玉帛說的話:娘娘是冤枉的,那些害她的人好生歹毒,奴婢活著,就為了看到他們被揭穿。
這幾天,他隻要閑下來,就會想著,該不該再去見玉帛一次,問問她當年在鳳儀宮中經曆了什麽,她眼中的真相又是什麽,為何與所有人說的都不一樣。但是想到如嬪,他就失去了勇氣,躊躇不前。
“琅環的事,我不會對旁人提起,你放心。”他說道,將暖玉還給了靜王,“白姑娘送給你,應是一片心意,方才是我冒失了。”
兩個人靜默了一會兒,洛憑淵想到林辰講給他聽的明月樓的來曆,低聲問道:“皇兄,西子湖邊的江晚璃可也是琅環中人?她也姓江。”
“她是我舅父江衡遠的獨女,也是我的表妹。”靜王說道,“舅父三年前去世,晚璃那時才十六,獨自承擔許多,過得殊為不易,我對她很是愧疚。”
他的聲音仍然很沉靜,但洛憑淵聽在耳中,總覺得其中有什麽令人不忍觸碰的東西。他又問道:“琅環十二令現今如何了?”此語本意是換個話題,然而說出口,才發覺更加敏感不易回答。
靜王倒是不以為意,說道:“你可還記得琅環十二令都叫什麽?”
洛憑淵早年聽他說過,回憶著說道:“十二令各有職司,鳴劍、橫刀、玄霜,幽明、淩虛、蹈海,這六令均以武功見長,鳴劍主理武林門派中事,橫刀擅長戰場殺敵,玄霜和幽明主潛伏和暗中行動,蹈海專精水戰,淩虛主藥物和易容。其他六令,淇碧負責情報,流銀經商打理銀錢,漓墨、篆金主文,開辦塾學書院,為國儲才,最後兩支都是女子,名為徵羽和挽音,雅擅音律,亦通丹青刺繡。”
靜王聽著,他沒有想到當日隻是隨意地講一講,年齡尚小的洛憑淵隔了這麽多年,還能清楚地說出來。他淡淡說道:“幽明與篆金九年前就叛離了,魏無澤投向昆侖府,篆金令主嫉恨漓墨,與魏無澤聯手反出琅環,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因此,這兩支已經不複存在。徵羽和挽音目前分別由若菡和晚璃掌管,對外改名為明月樓。淇碧、流銀和玄霜損失較小,如今還好,橫刀當年助守韶安,受創最重,至今仍未恢複元氣。鳴劍這些年來損傷也甚重,但這兩支與流散的漓墨相比,就算很好了。”
他頓了頓,說道,“憑淵,你年紀尚輕,雖然得寒山真人九年教誨,立身清正,但根基未穩。有些事並非我不肯告訴你,而是太早知道於你反而有害。隻需用心做自己該做的,你慢慢都會明白。”
寧王抱著小狐狸走回去時,心裏還想著這些話。靜王並未提到淩虛和蹈海,他也沒有開口再問。那些隻言片字的背後,想也知道,全是滄桑。靜王讓他不要急著探究,可是往事曆曆,與現在的每一刻都息息相關,如果有些事該知道而不知道,自己又如何站定立場,在關鍵的時候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歎了口氣,捏捏小狐狸的耳朵:“你這不爭氣的小家夥,就會給我丟臉,整天待在皇兄身邊,看著他說話做事,回來連告密都不會。”小狐狸當然沒法回答,蹭了蹭他的手,很無辜的樣子。
洛憑淵走後,靜王回到寢房休息,秦肅將忘在外麵的玉墜拿進來遞給他:“別管寧王。”
洛湮華知道他是擔心自己顧慮洛憑淵的想法,就此不肯戴了,說道:“阿肅,我還沒那麽迂腐,藥得吃,這玉當然也得戴。”說著就接過來,又說道,“明天讓小霜知會若菡一聲,憑淵已經知情。今天被他撞破,我說得早了些,不過應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