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黑鯉魚先鋒
第七十一章 黑鯉魚先鋒
紫金山炮台失守的消息飛快的傳遍了天京城,各個官邸,人心惶惶。
落日的餘暉照耀著這座六朝古都,凄涼、滄桑,南京城外,那成排成排的新式火槍遮天蔽日,好似也預示著,曾經震動天下的天國與南朝迅速竄起的攝政王新生勢力的這場較量,漸漸走到了盡頭。
干王府清雅別緻,本是書香祖宅,洪仁玕來天京后,闢為府邸,在天京諸上王中,算是比較簡樸的,府內綠樹蔭蔭,鬧蟬嘶鳴,攪動了一池清凈。
紫金山炮台失守的消息傳來時洪仁軒正在翻閱《汪氏妄言》,乃是軍中一位舉人三年前所書,對於時政看法頗為獨到。
汪舉人將天下亂局歸結為人口太多所致,說:「天下人丁三十年加一倍。」 「人浮於地者數倍」,「驅人歸農,無田可耕;驅人歸業,無技須人」,「天地之力窮矣」,「人事之權殫矣」。
洪仁玕看著輕輕嘆口氣,自己原本又何嘗不是這般悲觀,天下大亂之勢,終不知如何是個盡頭,可現今南朝呢,鐵機器轟鳴,到處都在鋪洋鐵之道,商業流通更是用去無數人力,這「無田可耕」、「無技須人」的弊端,在他手裡反而成了利器,又以工技玩物四海交易糧米,聽聞南朝餓死人的情形是越來越少了,若不遇上大災之年,怕南朝人心越發歸附,漸成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場景。
洪仁玕又想起了自己的種種主張,在天國迭受冷遇,尤其是南昌失守之後,自己早已大權旁落,族兄對自己,也再無昔日之信任。
而南朝之開明卻出乎自己的想象,雖《粵報》在天京被稱為「妖孽之言」,若有傳看者挖眼剖心,但洪仁玕總是利用種種渠道弄上一兩份翻閱,實令他大開眼界,而新聞紙,更是洪仁玕心中之痛。
早在來天京后,他就提出設立新聞官,准賣新聞紙,因為新聞紙可以「禁朋黨之弊」,以消除種種弱本強末的離心力量,可強朝廷弱地方,使得中央集權削弱地方勢力強大的局面得到緩解;新聞紙更可以教化民眾、移風易俗;監督官家利弊,呈現清平盛世。
可他的這些主張幾乎就被族兄當成了笑話聽,看看南朝現今局面,洪仁軒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候,外面親兵來報,「紫金山炮台失守。」
洪仁玕苦笑一聲,南昌失守,幾乎就註定了天軍的失敗,忠王臨行前寫來信,要自己勸說族兄讓城別走,可族兄又哪裡肯聽了?
現今翼王被困在河南苦戰,忠王遠走西域,曾經席捲半壁的天國只有天京孤懸,城破只是遲早的事,天意如此,人力又豈可回天?
嘆著氣,洪仁玕端起了茶杯。
……
花廳流香。
馬氏和隔著檀木桌案而坐的綠衫美少婦眼睛都是紅紅的,剛剛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綠衫美少婦乃是馬氏的堂妹,被天王強納入宮中作副看,姐妹倆已經兩年余沒有見面了。
此次小馬氏是偷偷溜出來的,她與天王長女洪天嬌交好,而大駙馬金王鍾萬信歿於杭州之役,洪天嬌心情抑鬱,她驕縱無比,現今更是乖張,竟然殺了侍女出氣,小馬氏多加寬慰,又趁機向洪天嬌多方求懇,這才被恩准出宮來看看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兩年多沒見,兩人都悲慟無比,一時哭的泣不成聲。
「姐姐,沒想到,您有了周大哥骨肉。」小馬氏說著話,眼圈又紅了,想想城破之後,官軍鐵蹄之下她姐妹的悲慘命運,那種恐懼感懾的她透不過氣來。
馬氏抹著淚,說:「你在宮裡,有沒有人欺負你?」
小馬氏搖搖頭,她不欲多說宮裡的事,在天王淫威下,又豈止是欺負那麼簡單?整日都戰戰兢兢,宮裡王娘,稍不順天王之意,輕則拳打腳踢,重則酷刑加身,那華麗無比的宮殿,對她們來說,無異於修羅地獄。
馬氏輕輕嘆口氣,說道:「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反正,反正也沒多久了,解脫了……」
姐妹倆都沉默不語。
好一會兒,馬氏輕聲說:「聽說,紫金山的炮台被官兵佔了,是不是真的?」
小馬氏嘆道:「何止是四山炮台,姐姐還不知道吧,亥王帶三萬水軍,想從下關衝出去,過江下皖南,圍困天京的官兵定然不得不去馳援。」
馬氏一聽神情就關注起來:「後來怎樣了?」
小馬氏搖搖頭,說:「還能怎樣?剛剛出了下關就被官軍的鐵船跟上了,幾炮就把亥王的大船轟沉,下關炮台的炮又夠不著人家,三萬水兵,聽說死了一大半,沉了上百條船,其餘都跑了回來。」
馬氏咋舌,再說不出話,好久后,才喃喃道:「厲害,好厲害。」
小馬氏幽幽嘆了口氣:「姐姐你說,五年前,攝政王怎麼沒有來呢?」
馬氏默然,是啊,現在物是人非,姐妹兩人皆是匪婦,官兵到了,又能如何?
外面隱隱有嘈雜聲,兩人開始未曾留意,相顧無言,只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可噪雜聲越來越大,大街上千百人奔跑雜亂的腳步聲都能聽到,更隱隱響起了槍聲,「嘭」,門幾乎是被撞開的,小馬氏的侍女秋香一臉驚恐沖入,大喊:「妖龍!妖龍!」而滿城的沸騰好似也跟著秋香一擁而進。
整個南京城,好似都沸騰起來。
「怎麼回事?什麼妖龍?」小馬氏訓斥著,卻忍不住跟著秋香出了屋,順著秋香手指方向看去,立時目瞪口呆。
卻見半空中漂浮著一黑色鯉魚,鯉魚下叼著巨大籃筐,正慢慢移動,掠過天京城頭,秋香嚇得腿都軟了,撲通跪下,拚命磕頭。
「呀。」小馬氏身後一聲驚呼,卻是馬氏也跟了出來,此時一臉蒼白的看著天空。
「姐姐,您快回屋,別動了胎氣,讓我去看看。」小馬氏急忙攙馬氏回內室,安慰道:「姐姐放心,朗朗乾坤,哪來的妖物?」
等小馬氏和秋香走上街頭的時候,卻見長街上人山人海,有伏地拚命磕頭的,有舉著火槍放槍的,更有潑了自己一身黑狗血,在那跳呀跳的請二郎真君上身斬妖除魔的……
整個南京城,都亂成了一團,紅頭巾們,好像無頭的蒼蠅,到處亂跑,從高空鳥瞰,各個街巷,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就算最彪悍的戰士,也不禁仰首望天,被眼前所見的一幕驚呆了。
天王宮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雞飛狗跳,天王設靈壇不果,又急召東王、干王入宮議事。
就在滿城男女老少焚香禱告之時,突然那黑鯉魚叼著的籃筐猛地墜下,無數白花花的紙片飛舞而下,隨著風勢,飄灑進這座古城的各個大街小巷。
小馬氏抓住了飛到眼前的一張紙片,看了一眼,隨即就又俯身揀了幾張紙片,對秋香使了個眼色,匆匆離開。
花廳里,等看到小馬氏揀來的紙片,馬氏也是目瞪口呆,兩人都是書香門第,識得上面的字,而這些字,極為簡單,就算粗通文墨,也完全能看得懂。
紙片上說,城中萬民切勿驚惶,攝政王領平遠官軍秋毫不犯,只懲首惡,金陵城中太平軍將士,旅帥之下,放下武器者皆免死罪,各隊旅帥,棄暗投明者各有封賞,諸王歸順者,以戴罪立功大赦,紙片上又列了數名不得大赦之王,天王、東王、干王,皆在其中。
紙上又說,太平軍眷屬,無惡跡者皆為攝政王子民,受攝政王庇護,本是良民被強迫隨軍者,官家還有體恤銀髮放,就算迫為王娘者,亦為良民。
最後更有攝政王親筆,言道不能早日拯萬民於水火,他之過,良善慘遭屠戮,女子受迫淫威,他之過,每每思及,徹骨悲痛,且憤且愧,涕零如雨。祈告上天,三日之後,東南婦孺,再不遭這無窮苦難。
馬氏讀了一遍又一遍,一時痴了。
「姐姐,這好像是真的,聽南昌來的人說,官兵真的不亂殺人呢。」小馬氏幽幽的說著,實則她心裡也沒底,或許,她更希望這是真的吧,是在強迫自己相信這是真的,如此,才有希望不是?
馬氏突然急急的道:「妹妹,你這幾天別回去了,就留在這兒,我,我認識官軍的女將軍,定然不叫他們難為你。「
小馬氏一呆:「留在這兒?」
馬氏道:「攝政王不是說了嗎?三日後攻城,現在城裡又這麼亂,你不回天王宮,誰還顧得上?」
小馬氏道:「攝政王是在疑兵吧?哪有告訴人攻城時辰的?」
馬氏道:「不管怎樣?就這麼幾天,你聽我的,准沒錯。」
小馬氏怔了半晌,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周立春回府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深夜,臉色頗不好看,而等他看到紅燭下愛妻正捧著紙箋來讀,湊過去一看,立時滿臉苦笑。
從昨天傍晚起,一天一夜,各路旅帥都率領士卒滿城收繳這紙片,可又哪裡來得及,現在城中流言四起,攝政王乃是真龍降世,有黑鯉魚前鋒助陣,三日破天京易如反掌,各個說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
而平遠軍在南昌、在杭州等地如何秋毫不犯,如何善待百姓更是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大街小巷。
雖然抓了許多傳流言之人,更砍了幾名據稱來自南昌來自杭州的現身說法者,但顯然,軍心民心浮動,已非人力所能回天。
回到家,不想愛妻都在看這類傳單,又叫人怎心中不生蒼涼?
周立春嘆著氣,什麼也沒說,慢慢坐到了床上。
「周大哥,你怎麼了?」馬氏輕輕坐到了他身旁。
周立春搖搖頭,沒吱聲。
馬氏道:「啊,跟您說個事兒,我妹妹來了,這兩日住在咱家。」
「你妹妹?」周立春訝然的看著她,從來沒聽說愛妻有什麼妹妹。
馬氏道:「是呀,我們有兩年多沒見了,她是天王宮副看娘娘。」
周立春一呆,急聲道:「這怎麼可以?快快送她回宮。」
馬氏卻是嫣然一笑,說:「周大哥,她昨天就住在了咱家,現在送回宮,可也晚了。」
周立春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馬氏又笑道:「我現在叫她來見見您?」
周立春急忙搖頭,說:「還是,還是……唉」深深嘆口氣,看著嬌妻,無奈的道:「莫非你也是勸我歸降不成?」
「妾身不敢。」馬氏垂了下頭,聽丈夫用了個「又」字,就知道軍中人心惶惶,不知道是什麼人早就下了說辭呢。
耷拉著腦袋,馬氏道:「只是,妾身看官兵傳單,實是王者之師……」說到這兒,就不再說。
周立春默然,怔怔的出神。
……
「轟轟轟」萬炮轟鳴,南京古城的城牆在這好似無窮無盡的炮火洗禮下顫抖著,東門外,無數穿著灰軍裝的平遠軍士兵趴在壕溝里,泥濘滿身,等待著總攻的號角聲響。
平遠軍安民告示說三日後攻城,真的就在第三天對金陵東城門發起了攻擊。
狂風暴雨,道道閃電撕裂天際,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天地之威,駭人耳目。
長雄壯的號角聲響起,立時殺聲震天,密密麻麻的灰軍裝士兵從戰壕中躍起,潮水般向南京城涌去,最前面的,數名戰士一組,扛著木板浮橋,迎著槍林彈雨奮勇而行。
「殺!」一隊赤膀刺青的兇悍漢子極為惹人注目,他們大概幾百人眾,跟著灰軍裝戰士涌到城下,卻並不循城門而入,選了一處本就有縫隙之牆段,飛快的甩上一道道繩索,咬著閃亮苗刀抓繩索縋城而上。
這是白老亨和他的苗刀隊。在攝政王免其滅族之禍后,白老亨聯絡四鄉族人,共七百悍卒投軍,他們各個善用刀械,深山密林,如履平地,今日下天京,白老亨立了軍令狀,必斬將奪旗攻破金陵城牆。
「嘭嘭嘭」,城下一排排灰軍裝士兵就這樣站直身子與城頭紅頭巾對射,掩護苗刀隊奪城。
一個個倒下,又一排排迎上,紅頭巾們終於被密集的彈雨壓制下去,各個躲在牆垛后不敢探頭,只用步槍伸出來亂射一氣。也有拔出腰刀去剁那鐵爪繩索的,更有許多彎著腰,飛快跑下城牆。
當數百名苗刀手湧上城頭砍瓜切菜之時,也預示著太平門的失守,早無士氣的紅頭巾立時潰敗。
東門附近,殺聲震天,數百上千名灰軍裝士兵潮水般湧進,又被佔據險要各個角樓火力點射出的彈雨擊倒一片,血霧漫天,吶喊聲震耳欲聾。
暴雨傾灑,紅頭巾們的火力漸漸稀疏,那些紙殼子彈最怕受潮,又有用著幾十年前泰西滑膛槍的,就更怕風雨天氣。
很快,東城附近,就展開了白刃戰的對決,東王楊秀清親自督陣,其麾下親兵精銳盡出,更有千名赤腳女兵,手持大刀長矛,猛虎般撲向湧進城中的灰軍裝。
與女兵拼刺刀,多多少少總有些心理障礙,畢竟葉昭沒有變態到要手下士兵用活人來練刺刀,沒有將手下的士兵變成禽獸,所以,沖在最前面的步槍隊嘩啦啦就倒下了一片,但很快,這些女兵就在寒氣森森的刺刀下一個個栽倒在血泊中,女人,說到底體力不如男子,真格的上了白刃,僵持沒一刻,立顯劣勢。
雨水血水匯聚成河,東門一帶,變成了慘烈的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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