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賊黨
第二十三章 賊黨
望江樓有三層高,拔地而起,氣勢恢宏,酒旆在空中飄蕩,與西北角的夫人城相望,偏又生出那麼幾分歷史的滄桑。
襄陽為古之名城,流傳此地的傳說太多太多,而夫人城,據說就為晉時為抗擊外敵,刺史之母韓夫人率丫鬟與城中民婦所築,為保襄陽闔城百姓平安立了大功。
從望江樓三層看下去,只見滾滾江水西去,正是大浪淘沙,千古英雄何處覓。
葉昭此時就坐在靠窗的座位,滿桌金玉美食,瓊漿玉液,以襄陽府朱民藻為首,文官武將名流鄉紳十幾位各個諛辭如潮,大拍葉昭的馬屁。
朱民藻從四品官,青金石頂子,斯斯文文的看著倒也順眼,只是滿嘴阿諛之詞,未免有辱斯文。
但也難怪他,這輩子能與國公爺同桌而坐,可說是一場奇遇了,至於他治下的那些文武官員,就更如在夢中,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更莫說國公爺令襄樊一地消弭了一場彌天大禍了,樊城暴民突起,更圍攻襄陽,就在朱民藻一籌莫展之際,暴民突然棄樊城而去,後來才得著信兒,原來是輔國公到了。百名親衛周庄立威,大破燈花教,斬教匪頭目高二先,駭得燈花教匪民望風而逃,棄樊城西遁。
朱民藻從不知道本朝有這麼一位領兵的少年國公,倒是標下一名武官在邸報上見過,說是這位國公爺在北方和羅剎人交手,很是打了幾場勝仗。
對於羅剎國,朱民藻略有耳聞,聽說是北方的夷邦,詳情卻不知。但這位少年國公,雖是宗室貴胄,但小小年紀就位極人臣,那可是相當了不起了。
王守備打起精神,十二分小心的給國公爺分述湖北一地團練修建寨堡之風氣,自幾十年前白蓮教起事,湖北一地修建寨堡風氣大盛,現今寨堡修建更漸漸由山地轉向平原。
葉昭聽著微微點頭,笑道:「原來是這等緣故,我還一路上奇怪呢,怎麼處處都是軍營?到了這樊城跟前兒,才看不到那柵欄木堡了。」
見國公爺與王守備言談甚歡,朱民藻就有些坐不住了,絞盡腦汁琢磨著說幾句國公爺感興趣的話,腦筋一轉,隨即就有了主意,擺出一臉的罪過模樣,對葉昭道:「公爺,暴民騷動,下官委實慚愧,實在因下官近日破獲了一起公平黨賊人大案,這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賊黨一案上,卻不想顧此失彼,疏於防範,才令燈花教有機可乘,下官慚愧,慚愧啊!」
果然,就見國公爺的神情關注起來:「公平黨?」
公平黨在廣西建國,震動天下,更擊潰雲貴馳剿精兵,乃是髮匪后朝廷第一等心腹大患,國公爺又怎會不關心?朱民藻見果然勾起了國公爺的興趣,心下興奮,臉上卻更恭謹,說道:「賊黨二男一女,自廣西而來,與本地鄉紳陳貴勾結,意圖不軌。其中一黨匪被捕獲,仰仗皇上天威,此匪遂棄暗投明,將其圖謀一概供出,且同官軍圍捕之時,親手格殺賊黨一名。」
葉昭輕輕點頭,說道:「能迷途知返,就是好的,剿撫並用,是為上策。」心裡,卻微有錯愕,在雲貴、湖南、廣東一地有公平黨人活動不足為奇,畢竟乃毗鄰廣西之境。可在湖北、在襄陽有公平黨人蹤跡,就有些令人意外了。
朱民藻連連稱是,又道:「下官也是這個意思,那反正之匪,下官保舉了他一個外委把總,總不能令他冷了心。只可惜事敗后陳貴服毒自盡,他又是鰥夫,子女俱無,未能探查出賊人餘黨。」
葉昭笑道:「府台大人已經是大功一件了。」又道:「本官前去廣東,與黨匪正是敵手,這反正之匪,可容我一見?」
「當然,當然,公爺肯見他,那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朱民藻趕忙回頭吩咐手下人去傳信,傳把總高有八來給國公爺磕頭。
推杯換盞之間,很快高有八就到了,他三十多歲年紀,高高瘦瘦的,臉色蠟黃,雙眼小而有神,戴了紅纓帽子,穿著陰紋鏤花金頂綉雀的官服,戰戰兢兢給葉昭磕頭,那屁股翹的老高,卑躬屈膝的模樣慘不忍睹。
「你,就是高有八?」葉昭拉著長音問。
「是,回公爺話,小的是高有八。」他頭也不敢抬,進來后就被這金碧輝煌的場面耀花了眼,滿屋子各種頂子的大人,至於國公爺,那是看也沒敢看的,只能一個勁兒磕頭。
要說他人是極精明極小心的,不然黨部主官岑天化也不會委他來湖北,他不嗜賭不好酒,本不會出事。可也是倒霉催的,前些日子出客棧,撞到了兩個醉醺醺的差官,任他賠禮道歉就是不行,鎖了他就走,本來只是想勒索他敲些銀子,誰知道從他身上搜出了短刃,兩差官大喜,這更是重罪了,當下就將他下了大牢,鞭子烙鐵下來,高有八疼得鬼哭狼嚎,實在受不住,索性就招認了自己是公平黨人,更要求見襄陽府,有機密上報。
等襄陽府聞訊見他之時,他一咬牙,將來此的計劃和盤托出,又親自領著官兵去拿人,還親手將扮作自己跟班的小七砍了腦袋,又抓了扮作自己娘子的羅阿妹,可惜的是前去捉拿陳貴時,陳貴服毒自盡。
高有八隨即就對襄陽府謊稱襄陽城有公平黨網路,免得因為陳貴之死令朱民藻以為自己沒了利用價值。實則陳貴加入公平黨實在是機緣巧合,桂林方面認為這是將公平黨滲入湖南湖北的絕佳機會,是以令高有八三人來襄陽,協助陳貴發展黨眾,誰知道幾人剛剛到襄陽就事敗,又哪裡有什麼餘黨了?
葉昭打量著他,又拉著長音問:「你在桂林,是個什麼官兒啊?」
「小的,小的無職無權。」高有八屁股撅得更高了。
「哦?」葉昭秀氣的手指捻了龍果入盤,淡淡道:「這可奇了。」
高有八嚇一跳,嘭嘭的用力磕頭,「小的,小的不敢欺瞞公爺,小的委實無職無權,我們這去外地發動黨……發動賊眾的亂黨,是,是沒有職權的,餉銀倒是極好。」
「是嗎?」葉昭語氣淡淡的。
眼見國公爺對自己起疑心,高有八可真嚇得七魂出竅,五佛升天,更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小的有機密大事稟告公爺。」
「哦?什麼機密啊?」葉昭架子端的十足。
「這?」高有八不由得偷偷抬頭,四下看了一圈,顯然是說人多嘴雜。
葉昭又如何不想知道他有什麼公平黨天大的機密?但卻面無表情的道:「說吧,這裡的人,可都比你忠心吧?」
「是,是。」高有八心裡叫苦不迭,本來這機密是準備過兩日巡撫大人召見自己時再講的,可鴻運當頭,自己竟然有機會覲見國公爺,那這場富貴自然是賣與國公爺,可現在滿屋子的人,尤其是襄陽府又在,自己說了,可就把襄陽府給得罪狠了。
葉昭盯了他幾眼,隨即揮揮手,道:「府台可與我一起聽一聽。」
雖然大夥還沒酒足飯飽,但見國公爺手勢,誰又敢逗留?忙一個個躬身告辭,心裡都在盤算晚點包多少孝敬銀子。
等人都稀稀拉拉走出去,房內只余國公爺、襄陽府以及國公爺的兩名親衛,高有八知道不能不說了,得罪襄陽府那也沒辦法。
隨即高有八的竹竿腦袋就嘭嘭又磕了幾個響頭,大聲道:「國公爺,府台大人,跟我假扮夫妻來襄陽的羅阿妹,實在是,是聖母娘娘……」說順了嘴,滯了下,隨即就噼啪的打自己耳光,「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好了,恕你無罪,說下去。」葉昭皺了皺眉頭。
「是,是。」高有八扇的自己嘴丫子都冒血了,用手抹了下,才道:「羅阿妹,以前乃是、乃是蘇、蘇紅娘那個逆賊的護衛,廣西賊黨軍務,她必然所知頗多。」雖然乍起膽子直呼蘇紅娘的名字,可吐出這三個字時聲音越來越小,到「娘」字時已經細不可聞,舌頭有些打卷,更偷偷四下望了眼,好似聖母娘娘會突然紅蓮一閃,砍了他的腦袋。雖遠隔千里萬里,紅娘威壓猶在。
襄陽府一聽臉色就沉了下來,可不是,這麼重要的機密,卻一直瞞著自己,那羅阿妹,以為只是為高有八打掩護扮作他夫人的奴婢,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這幾日一直關在女牢,狠狠拷打了幾次,也問不出什麼端倪,正準備發她給獄卒們處置呢。
怪不得這高有八一直勸自己善待羅阿妹,等巡撫大人召見過再行處置,若發給獄卒被凌辱而死,怕巡撫大人見罪。還覺得他說的有理呢,原來竟是別有心思。
朱民藻肝火騰騰的冒,但國公爺在,他自然不敢發作。
高有八不敢看他。本就是,本以為投靠朝廷奇功一件,誰知道襄陽府只委了自己一個小小的外委把總,九品芝麻綠豆小官,更因為自己叛黨身份人見人欺,看來就算將羅阿妹的身份賣與他,自己也撈不到什麼好處,那自然要另想辦法。
高有八就計議著準備密報巡撫大人後跟去巡撫大人身邊當差,現在,只能寄希望國公爺說句話,諒朱民藻也不敢難為自己。
「羅阿妹現在何處?」葉昭看向了朱民藻。
朱民藻忙恭恭敬敬道:「關押在女牢,下官這就提她來。」
葉昭擺了擺手,笑道:「看來襄陽城倒是來對了,朱大人可是我的福星啊!本官此去廣東,正一籌莫展,不知賊黨之虛實,卻有朱大人雪中送炭,本官定會稟明皇上兩宮太后,為朱大人請功!」
朱民藻心下大喜,起身連連拱手:「不敢,下官哪有什麼功勞,都是公爺洪福齊天,百邪自然辟易,下官就算有微末功勞,也是沾了公爺的福氣。」
葉昭又道:「本想馬上走的,可今晚就住下吧,那羅阿妹,你送過來,我問幾句話。」
朱民藻忙躬身道:「下官遵命,下官這就去辦。」
葉昭看了眼高有八,又道:「高把總就跟了我吧,日後破賊黨怕是少不了他呢。」
高有八一怔,隨即險些歡喜的暈過去,能跟在國公爺身邊,那以後是什麼造化?他嘭嘭嘭用力磕頭,「小的,小的必定肝腦塗地,報答公爺知遇之恩。」
葉昭微笑不語。
嘉春園乃是襄陽名苑,假山奇麗,幽谷深澗,花木蔥鬱,幽雅清秀。
月台之前,碧汪汪池中,山石嶙峋,荷葉隨風輕擺,令人觀之忘俗。
坐於涼亭中,葉昭靜靜的品茶。
身側,巴克什扶腰刀而立,再遠一點,則是滿臉諂笑的高有八。
「走快點!」湖中長廊上,推推搡搡走來幾個人,正是差官押解羅阿妹而來,羅阿妹走在中間,昂首而行。
長廊拐角處,兩名護旗親衛攔住了他們,差官們忙換上一臉巴結的笑容,冷著臉的親衛卻早訓斥道:「呼呼喝喝成何體統!退下!」
「是,是。」差官們點頭哈腰的,心裡都不敢罵娘,萬一神色間顯露,被人家砍了腦袋怕都白挨。國公爺的侍衛,巡撫老爺也不敢惹啊?
羅阿妹面相清秀,身材高大健碩,一股子英武之氣,被繩索綁得極緊,倒是顯得身段凹凸有致。
怕是送來前朱民藻已經令女牢的姑婆給其洗了澡,不然臭氣熏天的如何見人?
但她臉上,鞭痕猶在,剛剛差官推她時她用力掙扎,更扯動了傷口,有鮮血順著她袖子緩緩淌落,雖然在女牢,可更被折磨。那些姑婆簡直是變態,鞭的人越是慘叫,她們好似越興奮,羅阿妹從不吭聲,自然被折磨的更加厲害,兩隻ru房都被烙鐵燙過了。
她一眼就見到了高有八,立時就紅了眼,小七那可憐孩子被高有八砍下腦袋的慘狀歷歷在目,更是她揮之不去的噩夢。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般狠毒無恥之人?前一晚還和小七稱兄道弟親熱無比,第二日就能揮動那冷冷的鋼刀將其大卸八塊?可憐小七一直將這個禽獸當親哥哥一般。
羅阿妹每次想起高有八這叛徒,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我,我殺了你!」羅阿妹突然就撲向了高有八,但她全身被捆縛,高有八向後連退幾步,她就摔在了地上,血,淌的更加快了,她卻在地上匍匐向前拚命挪動,張嘴去咬高有八的腳,那兇狠的模樣,白森森的牙齒,令人不寒而慄。
高有八嚇得又連退幾步,他本來剛剛見到羅阿妹時臉有愧色,這時卻也豁出去了,大罵道:「臭婆娘!國公爺在此還敢無禮!」說著就對著羅阿妹腦袋踢了一腳,羅阿妹的眼睛立時青腫一片,眯成了一條線。
「我,我做鬼也要殺了你。」羅阿妹冷冰冰的話語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令高有八打了個哆嗦,隨即大怒,正想再踢她幾腳,卻被巴克什攔住。
葉昭已經招手示意,兩名親衛立時走上來,一左一右將羅阿妹架起,放在葉昭對面的石凳上。
隔著石桌,葉昭打量著羅阿妹,有其主必有其仆,紅娘又有多兇悍呢?葉昭不由得心裡就打個突,說實話,自己卻也不怎麼了解真正的紅娘,那衝天的煞氣,只是沒在自己面前流露而已吧?
「你是誰?」羅阿妹昂首看著葉昭,雖被百般折磨,那股子寧折不彎的氣概卻不稍減。
葉昭倒了杯茶,送到了羅阿妹面前,說道:「我應該是你挺痛恨的朝廷鷹犬,還是很大的一隻。」說著做了個手勢,一名親衛就將茶杯送到羅阿妹嘴邊,羅阿妹也不客氣,咕咚咕咚喝了。
羅阿妹喝過茶,斜眼瞥著葉昭,說道:「想怎麼折磨我,來吧!不要假惺惺做好人!」瞥著這少年公子哥,心說也不知道是哪冒出來的紈絝子弟,可不知道能不能從他的手上逃出生天,也不求上天憐見,只求暫且逃得一命,能殺死高有八這個奸賊,則死而無憾。
羅阿妹外表粗獷,實則大膽心細,可不是一味的莽夫。
葉昭卻是笑道:「折磨你?我為什麼要折磨你?我不但不折磨你,還請了名醫,估摸一會兒就到了,為你療傷。」
羅阿妹玲瓏心就是一沉,這少年權貴,怕不好應付。
葉昭又笑著指了指高有八,說道:「姑娘若不殺了他,想來不會甘心就死,那姑娘就好好聽大夫的話,用心調理,明日咱們一起上路,藥材肯定給你備的足足的。」
羅阿妹實在不知道這少年權貴打什麼主意,盯著葉昭,問道:「你到底是甚麼人?」
葉昭笑著搖起摺扇,道:「說起來,算是紅娘的對頭吧。」無怨不成夫妻,也勉強算是對手。
「呸!」羅阿妹一口血水唾液就吐過來,罵道:「你算甚麼東西,敢直呼娘娘名諱!」
幸好葉昭手急,扇子一展就給擋住了,微微蹙眉,早有親衛大怒上來要抽羅阿妹嘴巴,葉昭擺擺手,道:「算了!鄉下女子,莫和她計較。」
站起身,對羅阿妹一笑,說道:「若想雪恨,就要活下來,對吧?」搖著扇子,施施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