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騷
倚風笑睜眼便是十五歲,閉眼再睜,卻發現依舊是十五歲。
十五歲的少年,黑發飛揚,紅底白衫一把紅油傘,腳蹬一雙白得炫目的皂靴,腰間茶花的帶子係得歪歪扭扭。
走在前麵的是青家幺子,青桔歡。
他見倚風笑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來看著:“風笑,你在看什麽?”
青家幺子大概是因為身體偏向柔弱,所以為人也很溫柔,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眉眼之間透著一股江家的水汽,也不修青家的言靈術,卻在召喚上麵略有建樹。
青桔歡湊過來,從遮遮掩掩的梅花叉裏看向青家高高的閣樓,不由得驚叫一聲:“哎呀,二哥在看我!”
“誰知道呢?他眼神向來那樣,又嚴肅又不溫柔,可能是在發呆呢。”倚風笑也把頭湊過去,正對上青絲雪的冷冽目光,呆呆的摸了摸鼻梁,這人,不知哪裏又招惹了他。
青桔歡道:“你不知,二哥昨夜在院裏埋了一大摞酒,可把父親氣壞了。”
“埋酒?”那不是他做的事嗎?倚風笑思索片刻問道:“說來聽聽,這屁大孩子能做什麽事?”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在院裏梅花樹下埋了幾壇子酒,本來事情不大,父親叫他挖出來,誰知二哥死活不肯,父親也就依了他。你也知道二哥那性子,非說違背了規矩,自己一個人在閣樓抄書呢!”
倚風笑若有所思道:“那真是脾氣夠壞的。”心裏卻是明鏡似的笑著的。
要是當年知道這些事,還連夜跑回靜夜裏幹嘛?
他把手上的書往青桔歡身上一扔,道:“你先回去,我便要看看你的好二哥有沒有認真抄書,這要是漏一個字,還得讓他抄十遍!”
說完,頭也不回的往著閣樓裏去了。
要說這諾大的梅花坊,最高的地方也就是這閣樓了,從高處往下看可以看見這整片區域,可是偏巧這裏冷得很,又隻蓋著幾塊簾布,雖然風氣雅致是有了,但平日裏沒人會上來。
但是,倚風笑自己心裏清楚,這時候他怕是已經回到靜夜裏了,剛才上來以前用力一掐,發現一點痛覺也沒有,這才猛然反應過來,這是青絲雪的夢。
所以,當青絲雪看到他的時候,雖然極力隱藏,但那份歡喜還是透露出來了。
“我來了。”倚風笑說道,“你站在這裏,難道不是想看看我回來沒?”
反正是個夢,大膽調戲一下青絲雪也是沒有關係的吧。
“……不是。”青絲雪難得聲音裏沒有一絲底氣,筆尖的一滴墨滴在白色的紙上,青絲雪眉頭一蹙。
這時候的青絲雪還沒有換上紅底黑衣,規規矩矩的裝束,一絲不苟的發絲,活像是畫裏出來的冰山美人。
倚風笑搶過他的筆,在他瞳孔張大的驚愕裏,就著筆尖飽滿的黑墨輕輕一點。
“我見畫裏的人都是這麽個景,點上一點才好。”
青絲雪渾身僵硬,仿佛被人侮辱一般,顫抖著,一手指他,一手拔劍,喝道:“你什麽人啊!”
倚風笑霎時彈起,如一隻跳躍的鬆鼠,道:“你猜咯。”
“我今日便結果了你這混球!”
倚風笑跳到桌上,順勢把他一撈,擦著劍身險險而過,又就著青絲雪發神的空擋,捏了一下他白皙光滑的臉蛋,然後吹著口哨,跳開了。
青絲雪反身一劍,倚風笑早就跳遠了。
可誰知,跳到一半的倚風笑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似的,直挺挺撞了過來,正對劍身。
青絲雪哪裏想到這個樣子,此時收劍也根本來不及,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他撞上雪刃。
“不!”青絲雪也顧不上什麽儀態,連忙把他抱起,“倚風笑!倚風笑!”
倚風笑這才微微轉醒,道:“儀態呢?我告訴你呀,這其實隻是你的夢而已,那一天,我並沒有回來。”
緊接著,他站了起來,衣衫在風吹裏烈烈作響,雙手不過結了個印,一團黑霧便出現了。
倚風笑衣襟雖然全是血,但因為是夢境,所以不疼,說:“喲,這不是夢魔小弟嗎?上次沒能殺掉我,這次居然又跟來了,感情這是愛上我了?”
雖然是輕佻的話語,但是卻透著一絲絲冷酷。
那夢魔原先是一團霧的形狀,此刻卻開始化形,雖然漆黑一片,但是隱約透著的模樣確實青絲雪。
“了不得!居然膽敢化作絲雪君的樣子!”倚風笑作勢一把紅傘祭出,隻見那滿天光華遮蓋了雲彩,邪魔之氣噴湧而出。
“不愧是亂世邪修!”他說著,一團霧往西南方向跑了。
“轟”一聲巨響,這個夢結束了。
與此同時,倚風笑再次進入了夢境,這一次,他進入的是自己的夢。
剛進入不久,他就看到了青絲雪。
“絲雪君,怎麽樣了?”倚風笑看著這些熟悉的畫麵,有些啞然。
小橋流水,霧氣包圍,吳音軟糯的腔調。
水鴨子打家門口遊過,年幼的倚風笑從屋裏跑出來,手裏還拿著紅色的風車。
“我看了有一會兒了。”青絲雪說,“並沒有什麽異常。”
倚風笑跟著他的眼神看到了年幼的自己,俏臉一紅,連忙用手遮:“別看了,別看了!”
說起倚家,不得不提倚氏夫婦。
倚風笑的母親是青家的養女陌羽衣,父親是鼎鼎有名的倚家家主,原本母親是要與八方戰神的連城結婚的,卻突然與父親私奔了。
兩人尋了個隱世之地,不到兩年,孩子便生了兩個。
“倚風笑!”
從那小屋裏怒氣衝衝跑出來一個夫人,後世倚風笑便是繼承了她的容貌,長得秀美俊俏。
“你個龜兒子!剛才是不是把老娘後院裏的土豆挖了?”
說著,手膀子一撩,作勢就要打。
隻見那肉團團的倚風笑歪著腦袋,手指放到嘴裏銜著,一根銀絲緩緩掉下來,用著軟軟糯糯的方言說:“哈哈(媽媽),人家不是故意的啦,鍋鍋(哥哥)說裏麵有豆豆……”
“啊啊啊——最受不了這個模樣了!”陌羽衣抱頭亂竄,一頭竄進倚纖塵懷裏,“纖塵啦,受不了這孩子了!”
倚風笑呆萌呆萌的,挪動著白白胖胖的小腿,緩步爬到倚纖塵腿上,像熊一樣掛著。忽的,他放開了雙手,想要倒掛,愣是一個頭著地摔得結結實實。
“唔~”倚風笑爬起來,歪著頭坐著,一臉不明白。
兩口子看著他那傻樣,一下子大笑起來。
陌羽衣摸著他剛才摔疼的地方,柔聲說:“笑兒,以後想要個什麽樣的媳婦兒?”
倚風笑在一旁看著,覺得實在是難堪,小時候怎麽這幅傻樣?湊過小眼神看了一眼青絲雪,卻發現他渾身僵硬,很認真的聽著。轉念一想,怎麽軟萌軟萌的,像個團子。
另一邊的陌羽衣仿佛透過時空和記憶看了一眼這邊,露出一個透明而和善的微笑,然後接著對小團子倚風笑說:“以後,喜歡誰,就把她騙來埋在青家的梅花樹下。種下誰,誰就會成為你的妻子了。媽媽當年就是這樣的喲。”
倚風笑腹誹,那麽小誰記得住呀,可憐天下父母心,難道他還缺媳婦兒嗎?
倚風笑拉了拉青絲雪的衣角,問道:“我像是娶不到媳婦的人嗎?”
青絲雪的表情有些怪異,麵部抽了抽,半晌問道:“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倚風笑圍著他笑道。
他半晌才把自己想殺了他的念頭往下壓了壓,輕輕撫上自己的胸口,無奈道:“沒有什麽。”
陌羽衣和青纖塵帶著兩個孩子上山了。
倚風笑還記得山上有很多的蘑菇和野菜,父親常常去打獵,生活過得相當滋潤,至少 兩個孩子長得不是一般的圓潤。
父親把他和哥哥的小風箏放在馬屁股上,這匹馬特別矮,屁股大,腿又粗又白又胖,打起響鼻來聲音洪亮又大,他和爸爸便將草碾成兩個鼻塞趁它睡覺給它塞上,結果他的鼻息一噴,反到將他這團子噴得老遠。
今天,那屁股扭來扭去,兩個風箏一左一右,像是兩個透明的翅膀,看起來滑稽可笑。
父親一襲黑衫牽馬,母親便把兩個團子一左一右用縛術掛在馬腿上,拿著個果子“吧唧吧唧”的咬著。
倚風笑遠遠看著,一把掛在青絲雪身上,問:“怎麽我就做了這個夢?”
青絲雪把他從身上扒下來,說:“警惕點,夢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出來。”
倚風笑道:“好好好。看到我小時候,有沒有覺得超級無敵可愛?很可愛吧!很可愛吧!”
說著又爬到青絲雪身上去了。
“麻麻,鍋鍋,怕怕,我要飛飛!”小團子舉手就要放風箏,扯著馬屁股死活不放手。
陌羽衣拿他沒辦法,把他那隻土豆形狀的風箏往上一飛,扯著線讓它風得更高。
“哇哇,麻麻好厲害!我要飛飛,飛飛!”
陌羽衣咧嘴一笑,一把撈起團子往天上一拋,手裏結出一個縛術,把風箏與倚風笑綁在了一起,又減輕了他們的體重,讓他可以飛起來。
團子開心得大叫,風箏一上一下,這時,風箏的線斷了……
青絲雪身體先行,卻被倚風笑一把拉住。
倚風笑懷戀的看著那一幕說:“我的記憶裏是沒有這一幕的,想必是夢魔為了引你我出去。可惜呀可惜……夢魔呀,你果真舍不得殺我!”
他把是時空碾碎,原本做著的夢忽的破碎,變得如噩夢一般猙獰。
遍地彼岸花怒放。
他從遠處踏來,一步一生花,是一朵朵彼岸花,這裏是他的夢境。
倚風笑把長傘一撐,一傘花雨,無數個小宇宙在這裏幻滅,他看起來像在哭又像在笑。
他喝出一段咒語,一個魂靈從彼岸花裏坐起。
他死人般的麵容上綻開一朵朵彼岸花,隻延伸到脖頸處,身體卻很柔軟。如果有人在這裏,一定會大叫起來,畢竟,這可是比他父親更為出名的戰將,亂世邪修座下第一猛將——倚破陣!
“哥,抓住他!”
倚破陣飛似的展開攻勢,拳腳之間毫不留情,一拳便是山河震蕩,一腳便是河水倒傾。人送外號“魔神”,當年倚風笑稱霸世界的時候,便是這魔神倚破陣毀天滅地,一口氣使得五千人化為糜粉。
誰知就算是拳腳相向,也依舊打不中他。倚破陣便耷拉著轉向倚風笑,一臉無奈道:“笑兒,打不中啊。”
倚風笑也很無奈,夢魘這種本來就沒有實體的東西該怎麽破?
“不用怕。”青絲雪雙手結印,整個世界便是一下子平靜下來。
倚風笑道:“絲雪君,早知道你這般威武能幹,我便不用出手了,這下累得慌,可要好好賠我!”
青絲雪點點頭,將那乾坤袋一扔,妖物入體。
可是那夢魔卻突然膨脹,像是個人手一樣指向西南方向,隨後平靜了。
青絲雪把那帶子一收掛在腰間,道:“看來,要去趟江家了。”
青家人做事,總是有個分寸的。
青家人絕不主動殺生,凡能將其變成好人絕不將其毀滅;凡是不能度化的,便可殺生了。
倚風笑問:“所以還是要去西南看看?”
青絲雪道:“青家人,度化第一。”
夢境散開了,青絲雪酒醒一半和著些涼風,又清醒幾分。
青絲雪看著自己的傑作,沉默不語,恍然想起陌羽衣打趣的話,一陣頭疼,連忙把倚風笑提了出來道:“什麽時候了,還相信這些個誑語。”搖搖頭,把依舊睡著的倚風笑抱著回屋。
姬夫人就在他門口等著,道:“啊呀,可還歡喜?”
青絲雪低頭看看,推門進去,道:“不可晚睡。”
“啊呀,啊呀。”姬夫人打著哈哈,翩躚著走了,“可是個狡猾孩子咯!好好看著,為娘就幫到這裏。”
“母親!”
姬夫人擺擺手,示意不用送了。
“母親!家規第十條,亥時前必須回房!”
姬夫人腳下一滑,心想,這孩子白替倚風笑養了,甩甩頭,男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