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楊廣在我這裏用過晡食,席間我們也就不再談論政事。之後楊廣又要去處理些事情,臨走前問我晚間作何消遣。


  我想了一想,答他:“我想去騎馬,可不可以?”


  楊廣叫過張寶鑒來,吩咐他前去準備。


  我笑說:“我才不要身後跟一大隊人馬,那還有什麽意思?”


  楊廣拍了拍我的麵頰,道:“一大隊沒有,一小隊一定得有,你騎馬還不熟,別逞能。”


  現時我們住在榆林的行宮中,比不得在連穀,要出了城才能暢快地騎馬。若按我的意思,我便騎馬出城就好,張寶鑒卻道:“娘娘,別讓奴婢為難了。”也隻得作罷。


  甲兵帳營都在城外,城中所宿皆是百官。我坐在車裏,從車窗漏格裏有一眼沒一眼地往外瞧著,榆林郡城必是因皇帝到來大肆修整過,路邊的民宅外牆一色雪白,看著簇簇新。又因現在百官都在城中,道上有許多牛車來往,頗顯熱鬧。


  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晃過視線,一刹那我也未分辨清楚,待再想看清些,又怎麽也找不見那身影了。


  “停車!停車!”我不由自主地吩咐。


  車停下來。


  我挑起車簾探身向外,為了看清,索性連麵帷都提了起來。沒有,沒有看見那個人。


  或許是錯覺。


  侍從們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我慢慢地放下麵帷,正要吩咐繼續,忽聽有人在喊:“六娘!六娘——”


  街那頭,有個人蹦著高向我揮手,一麵滿麵興奮地跑過來,手裏還抱了什麽東西,一路跑一路掉,連忙俯身揀,看著極是狼狽。


  “什麽人?如此放肆!”張寶鑒立在一旁,作勢要上前嗬斥。


  我攔住他,“那是將作監的李春。”這麽一說,張寶鑒自然明白他和我必有些交情,便不作聲了。


  李春還是老樣子,懷裏抱著一堆不知做什麽用的零件,蹬蹬跑到我的麵前來,笑道:“真是想不著,居然在這裏碰見你。六娘,你怎麽會來?”


  我笑笑,“自是隨我家郎君來的。”


  從前他們當然也打聽過我的身份,但想必沒有結果,此刻也不會再追問。


  我忽然想起一事,忙又問:“李三郎,二郎也來了這裏嗎?”


  “怎會?二哥此刻不知在哪座山間快活呢。”


  我緩緩籲了口氣,心想剛才大概真是看錯了。也可能,我看見的正是李春,卻誤將他當作了李季。


  “六娘,你住在哪裏?改日我去找你喝茶。”李春興衝衝道。


  他因為從前和我相處久了,彼此熟不拘禮,所以不假思索就這樣說。他卻不知道,從前我在宮外的府裏,身邊宮女宦者都是挑揀過的,見怪不怪,才叫我可以肆無忌憚。此刻我身邊的一大半不是那時府裏的人,隻怕麵上不顯,心裏也在驚詫了。


  這也無從解釋,隻好避而不答,又問他:“你此刻做什麽去?”


  李春說:“至尊要在城東設帳,宇文公讓我幫忙。”


  “哦。”我點一下頭。


  李春忽又說:“六娘,你有沒有時間?你一向頗有奇思妙想,你若有閑,有些細節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幸好隔了麵帷,不覺十分尷尬。我輕輕咳一聲道:“可是不巧,我正有事,不如改日。”


  “那……好吧。”李春麵上頗顯失望。


  我卻不能夠再停留,匆忙辭別,退回車內。


  車向前行,忍不住由漏格回望,見李春兀自站在路邊發愣。


  我出城去,略略騎了一回馬,隻覺無聊。一則榆林城外畢竟不比得連穀一望無際的草原,二則,身後一隊侍衛亦步亦趨地跟著,更有個張寶鑒唯恐我還不夠無趣,不停地囑咐著“娘娘小心”。因此,不過玩了小半個時辰,就回去了。


  剛進房裏,晴婉就告訴我:“皇後暈過去了。”


  “啊?”我吃了一驚,“怎麽回事?”


  “還不清楚。聽說,就是好好地坐著,忽然就倒下了。”


  這一說,我連衣裳也沒顧得上換,就匆忙趕過去了。


  行宮比不得大興宮、紫微宮,我和皇後的住處,隻隔了兩重庭院。我過去時,從廊下至院子裏皆立滿了人,鴉雀無聲地靜候。一見我去了,人群自動向兩旁分出路來。我直接進了屋裏。


  蕭皇後的貼身女官正提著手帕抹眼淚,見了我兀自要行禮,我不耐煩地說:“你先不要哭,皇後怎麽樣?”


  “太醫還在裏麵診治。”


  “人醒了嗎?”


  “沒……”


  我徑直進了內寢。


  大白天重帷低垂,房間裏點了數盞紗燈,映得四下裏一片啞啞的紫。燭光無風自晃,顫顫不定。


  一個太醫監跪在床邊把脈,另外的兩個站在一旁。看他們驚惶不安的神情,我心裏便是一沉。


  蕭皇後仰在枕上,沒有醒,眼睛緊閉,口唇微微地咧開,有白色泡沫掛在嘴角。膚色呈現出詭異的蒼白,麵頰卻又帶著兩團暗紅,像胭脂硬畫上去的一般。


  我走過去,兩個太醫過來行禮。這種時候,誰也有心思理會這些?我隨便擺擺手,叫他們退開。


  離得近了,太醫監額頭上的汗亦清晰可見,在燈火下泛著微微抖動的光,也不知是人在抖,還是燭火在抖。


  寂靜似乎格外漫長,仿佛一直要延伸到世界末日,永不到頭。


  我沒有催太醫監,是不想打擾他,也因為正有一種不祥排山倒海而至。


  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楊廣已經進了屋子。


  “怎麽樣?”


  他的聲音並不算得很響,卻讓屋裏的人同時受了驚,隻見牆上幾個人的影子都微微一顫。


  太醫監放下手,回身叩首道:“依愚臣所見,皇後是……是……”


  “囉嗦什麽?!”楊廣怒喝。


  我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要他平靜下來。


  楊廣深吸了一口氣,放緩語氣,“說。”


  “皇後是,中風了。”


  “胡扯!”楊廣脫口而出。


  我也覺得匪夷所思,總覺得中風是老年人的事情,以蕭皇後的年紀,怎麽也不該得這樣的病才是。但是我總比楊廣要平靜些,想著世間的事,也沒有絕對,便問:“皇後年紀還這樣輕——你可要拿準了?”


  太醫監雖戰戰兢兢,但仍答了個“是”字。


  我見楊廣的臉色十分難看,繃得筆挺的麵孔,眼睛裏閃著不知是驚是怒是惶然的神情,知道他心裏已經相信了。其實中風的診斷並不難,他自己也是曉醫理的人,怎會不知道?太醫監更加不會出錯。


  我緊緊手,輕聲提醒他:“阿摩,治病要緊。”


  楊廣驚醒過來,沉聲問起幾個太醫如何醫治如何開方之類的事情。這些我並不懂,我走到床邊去,旁邊小幾上放著水盆,我絞了把手巾,替蕭皇後將口角的黏液擦掉。但是很快的,又有黏液淌下來。


  “姐姐、姐姐!”我叫了她兩聲。我不知她究竟是有知覺的,還是已陷入深度昏迷。其實我倒更希望是後者。


  重帷阻隔了外麵的陽光,叫人不辨季節。明明是六月的天氣,我卻莫名感覺一絲寒意。楊廣猶在聽太醫監奏陳,我緊緊前襟,走出內寢。


  女官們都在外間候著,我讓別的人都出去,隻留下了平日和蕭皇後最貼心的陶尚儀。


  我不想給她任何回避的機會,直截了當地問:“出了什麽事皇後才會這樣?”


  “沒有事。今天用過晡食,皇後領著我們在院子裏走了一圈,還看了看花,回到屋裏說坐著聊會閑話,誰知說了沒兩句話,皇後忽然就往榻上栽倒了!”


  和晴婉說的一模一樣,沒有漏洞。


  我冷笑,“怎麽我聽說的,全不一樣呢?!”


  陶尚儀並不是因為玲瓏八麵才被蕭皇後寵愛的,她小時候是蕭皇後母舅張家的鄰居,那時張家家貧,陶家對他們也多有襄助。陶尚儀又素來和蕭皇後交好,隻是姻緣不順,少年守寡。蕭皇後被聘為晉王妃之後,索性將陶尚儀接進宮來作伴。


  她是心思實誠的人,不覺察我在詐她,話語間便露出遲疑來:“沒有……真的沒有,娘娘……是聽誰說的?”


  “你不用問我是聽誰說的,現在是我在問你——出了什麽事,叫皇後這樣子?你也知道這事的分量,非同小可。難道你要等事情鬧開了鬧大了,再不能收拾了,才肯說實話?”


  陶尚儀神情越來越動搖不定,我曉得自己離真相隻一步之遙了。然而我的心裏隻怕也如她一樣動搖不定,惶惶的,惴惴的,懸著掛著不知道什麽將會發生。


  “你素來對皇後一心一意,皇後也待你作身邊第一等的人,就算為皇後——你想想,若事情鬧起來了,你要皇後怎樣?你可是要索性葬送了皇後才覺……”


  “娘娘!”


  陶尚儀“撲通”跪倒。


  “皇後是聽了一句話,唬煞了才……皇後素日人前人後都讚娘娘,求娘娘作主!”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掌心裏隱隱地滲出冷汗來。那句話,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像蕭皇後這樣一個人,不是沒見過世麵沒經過風浪,一句話就能讓她這樣,會是什麽?

  “你說。”


  陶尚儀膝行到我麵前,聲音壓到了最低:“是有人要趁著這一回出塞行刺至尊,趁亂奪位。”


  我驚得一戰,我以為我自己跳了起來,其實沒有,我隻是呆坐著,耳邊嗡嗡作響,瞬時腦海裏什麽念頭都有,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麽。


  “是誰?……誰要行刺?”


  陶尚儀抬頭看了我一眼,萬般為難地欲言又止。忽然捂住了嘴,隻默默地淌淚,終究不肯說話。


  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很難形容這一瞬間我的心情,也許刹那最清晰的感受,是深深地同情尚在病榻上的蕭皇後。果真如此,也就難怪她不肯醒來。無論作為妻子,作為母親,還是作為皇後,都何堪麵對這樣的情形?

  定了定神,我俯身拉起陶尚儀,讓她坐在我的身邊。我用極輕的聲音仔細詢問她事情的經過。然而,實在也沒有什麽新鮮的,所有的內容就隻是那一句話。而通報了這句話的人,是蕭皇後安放在楊暕身邊的一個親信。


  從陶尚儀的話裏,我知道自上一次楊暕搶民間美女入府的事發作之後,蕭皇後對這個兒子的監管也嚴格了許多。然而,從表麵上看起來,楊暕倒也老實了不少,似有改過的模樣。蕭皇後本來還為之欣喜。原來,另有謀算。


  我沉聲道:“皇後可說了什麽?”


  “哪裏說過什麽?皇後讓我也出去,自己坐著。我沒敢走遠,忽然聽見屋裏‘咕咚’一聲,我連忙進去,皇後已經倒在那兒了——娘娘,如今皇後這樣,該怎麽辦呢?”


  我沉默。


  遠遠的,晴天驚雷滾滾而來,沉悶地從頭頂響過。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看,院子裏兀自滿地的陽光。宮女宦者們依然垂手立了聽招呼,一動不動,像滿園參差的泥塑,全失掉了生氣,變成一場詭異的展覽。


  我站在那裏,身上覺得冷。別人看我一定是沉思的模樣,其實我腦子裏是空的。當然,我不是第一次見識這類事。在這個至高無上的家庭裏,微笑下隱隱藏著刀光劍影。所以我的反應過度,大驚小怪。我承認。可是,若我心平氣和地對待這樣的事,則說明我已麻木。誠然麻木減少痛苦,然而亦減少生趣。從前我隻想做一個旁觀者,隻想割裂楊廣與政治,將他單純作為男人的一麵留給我自己。那個時候,我巴不得自己麻木一點,好看不見另外的那些東西。然而,現在我明白,這終究還是我的一廂情願。我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曲曲折折,才肯正視這一切。我曉得,我麵對的是個什麽樣的圈子,我既然決心踏進去,就隻得一一麵對,心裏再厭惡再悲涼也好。但我不可以麻木——麻木了即意味著我失掉了自己。我本來就不為著野心,亦不想與魔鬼交換靈魂,那樣的代價未免太大。


  “貴妃……娘娘!”陶尚儀不安地叫我,仿佛想從我這裏撈到救命稻草。


  可是她哪裏知道,我自己還不知到哪裏去找根稻草來。


  “你先去吧,讓我好好想想。”我沉著地向她點一點頭。


  這樣的神情極具掩飾,陶尚儀依言退下。


  我依舊站在窗前。


  眼下不是沒完沒了發小資情懷的時候,我必須理清頭緒,決定下一步的舉動。我必須學會思考。我將之視作對我自己的一次考驗,盡管這考驗的份量未免太重了點。


  告訴楊廣。這是我最初最直覺的念頭。


  然而,現在我必須考慮,這樣做對楊廣和眼下的局麵是不是有利?


  楊廣狠狠地訓斥過楊暕,然而,畢竟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大隋目前唯一的繼承人。就算楊廣對他並不滿意,但也別無選擇。如果楊暕受到了嚴厲的處置,等於說,大隋也就失去了唯一的繼承人。至少眼下是,楊昭留下的三個兒子,最大的一個才不過六歲。而且,我知道,楊廣對這個兒子,也如這個時代其他的所謂“嚴父”一樣,雖然表麵上端著,心裏還是十分在意的。因此,如果這件事貿然揭發出來,楊廣在盛怒之下會做出什麽來?實在難以想象。而事後他回想起來是否會後悔?一樣未可知。


  何況,這件事……到目前為止,我所知道隻不過是從陶尚儀口中聽來的一句話。


  想到這裏,我心底的一根弦仿佛被個模糊的念頭觸動,輕輕震顫了一下。然而,當我試圖捕捉那個念頭,它卻又從縫隙中溜走了。


  我繼續原有的思路。這件事到底是否真實?或許,這才是眼下最急需要確認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麽必須早做防範。即使是假的,也足以引起警覺,像這樣的流言非同小可,背後一定有別的文章。


  但問題是,我通過什麽途徑去確證這樣一件事呢?

  現在我深恨自己沒有及早地儲備屬於自己的人脈了。我如今的人脈在宮中是有足夠的能力,而延伸到宮外,還遠遠不夠。想著想著,不由得失笑,原來到用時方恨少的,還不止書而已。更諷刺的是,這些原本我懶得理會的東西,以後隻怕要常常打交道了。


  我歎口氣,緩緩地移開腳步。


  不需要具備任何預言能力,我也能預見到即將到來的驚天駭浪。我承擔得起嗎?就算是一兩件小事,機緣巧合,也能夠改變曆史。何況這樣的大事。


  曆史……改變……


  幾個字眼狠狠地戳中了胸口。


  我驀地停下腳步。


  終於捉住了剛才溜走的念頭。怎麽會遲鈍到現在才意識到?在曆史上,是並未發生蕭皇後中風這件事的。呃,好吧,我的曆史知識裏沒有這樣的細節,但我清楚地記得,蕭皇後在隋亡之後的幾年前往突厥,而後被李靖接回長安的事。她是健康的,至少,不是一個中風了的婦人!以蕭皇後現在的情形來看,就算是在現代,她能康複如初的希望也極小,何況這個時代?

  這意味著什麽?

  瞬間我的心跳一定超過了兩百,血湧上頭腦,燙得像塞進了一團燃燒的烈焰。


  這事對我的衝擊,比我所能預想的還要大得多得多。我就像篤信所謂“天降吉兆”的古人,終於看見了一個能讓我相信“曆史可以改變”的事實。


  就算影響不像我想象的大,就算暫時隻有這麽一件事,對我一直以來的心情,卻是質的扭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