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我沒有和楊廣同去,有我自己的盤算。
我是占盡上風的人,何妨給她一點空間和時間?重要的是,我也需要一點時間,我要想想怎麽做。
是,我不喜歡蕭玥,她也沒給我喜歡她的理由。相安無事已是極限,我們之間的和平隻如一層紙,我是不會去捅的,然而她要捅過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不,坐以待斃這個詞都用得太嚴重,我不是太高估自己,太低估她,但她做不了我勢均力敵的對手。
我隻想她能明白,我不習慣爭,不表示我不會爭。這和當日我在秦王府的情形不一樣。我不愛楊俊,但我愛楊廣,這就是充足的理由。我隻不過會吃醋,小心眼,俗而又俗的一個女人,容忍自己當隻鴕鳥已經是調整過後的底線,我總不能再等著別人來踩我的鼻子。
我的心腹宮女晴婉走過來站在我身後。
我信任她,因為她是我在江南的時候,從善堂裏救出來的女孩。她生就木訥的外表,心裏卻事事明白。在宮中,大智若愚遠比外表聰明的人能更好地生存。
“貴妃。”她叫了我一聲,然後便不響了。
我等梳完了頭,才讓別的人都退下,然後問她:“打聽著了?”
“蕭才人午間喝了一碗湯,便鬧肚子疼,太醫來看過,說湯裏有落胎藥。”
誒耶,真是極之老套的劇情。
還是不敬業的編劇,編也不肯編圓。落胎藥,七個多月的胎兒,要如何落法?不過,也冒了點險。
“她如今怎樣?”
“鬧了一陣肚子疼,太醫開了藥,如今正跟皇後哭呢。”
“皇後?”我回頭盯了晴婉看,“皇後怎麽說?”
“皇後在安慰蕭才人,旁的也不清楚。”
這也夠了。
我起身往蕭玥宮中去。後麵的戲碼我想也想得出,她見了我,必定還要哭訴一遍,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睡去。既已鬧騰出來,蕭皇後自然不能不過問,這一追查,碰過那碗湯的人都會帶出來,最終必定有一個人出首,供出幕後主使人。
隻是幕後的人,是我,還是蕭皇後呢?這可算唯一的懸念。
我想得十分無趣,一路打好幾個哈欠。
進門時裏麵很靜,想必蕭玥的上一輪已經結束,不知她可養足精神進行下一輪?我如慣例在門口停一停,好讓宮女通報。
“貴妃來了。”
話音未落,從裏麵飛出一隻白瓷花瓶,正落在我腳邊。裏麵還有水,因此場麵相當火爆。所有的宮女宦官都嚇了一跳,連忙過來審視我是否受傷、受驚?
我聽見蕭皇後說:“阿玥,你不要這樣!”溫和的埋怨。
蕭玥喊:“別讓她進來!我不要看見她!狠毒的女人!連一個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像三流古裝劇一樣誇張。
咦?與我的預想有不小的差距。
這時候,楊廣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想必聽見動靜,過來看看。
他看到我,怔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複雜。
我淡淡地笑,“看樣子,蕭妹妹心緒不大好,我還是改日再來吧。”眼睛看牢楊廣,他目光閃爍,既不表態留下,也沒有要跟我一起走的意思。
“至尊!”
蕭玥忽然從房中奔出來,速度極快,四五個宮女追著她。
“至尊已經聽說了吧?請為妾做主!”
她作勢要跪倒,當然不可能,早有人攙扶她。她掙紮,又不是很用力的,旁邊的人很配合地努力勸說,場麵熱鬧又十分可笑,我要花好大的氣力忍著。
“你要朕怎樣為你做主?”楊廣皺著眉頭問。
“請至尊保護這個孩子!可憐他還沒有出世,差點就遭人毒手!”
“哦,以後朕會讓人多加小心的,尤其是你的吃食。”
“請至尊嚴懲凶手——”
楊廣的眼皮微微一跳。
“凶手是誰尚無定論。”
“怎麽尚無定論?人證已經有了,不容抵賴!更何況,除了她,又還能有誰?陛下說尚無定論,難道是想包庇她?”她年輕,所以她敢說。
“放肆!”楊廣低喝。
蕭皇後跟出來,道:“阿玥,別這樣,你是有身子的人,又剛出了那樣的事,多保重自己才是。至尊說的是,凶手尚無定論。如今事情來龍去脈至尊也都知道了,自會秉公處置,為你做主。”
她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我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一些事。我太先入為主,所以到現在才覺察出異樣。那種微寒的感覺一絲絲滲入,在陽春季節裏,仿佛突然變換了天氣。
蕭玥被勸進去。
蕭皇後看我一眼,又看楊廣一眼,欲言又止,也跟了進去。
我看著楊廣,他似與往時不同的神情,一種強烈的恐懼先於思緒湧至我的胸口。
“阿婤,你隨我來。”他挽起我的手,掌心溫暖,語氣也溫和。但是我總覺得溫度不同,十分微妙,然而我感覺得到。
天曉得,半個時辰前我們還在一起,那麽親密。
我們進別處的房間,隨便選的,他也心不在焉,進去才發覺是宮女們坐了歇息的地方。因為我們進去,十幾個宮女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不知所措。
楊廣愣了下,還是我先開口:“你們都出去。”說話的時候,我在冷笑。
恐懼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悲涼,還有憤怒。
楊廣說:“有人告發,是你指使人給阿玥下了藥。”
我沒有裝出驚訝,沒那個必要。
我看著他,這個男人的目光並不堅定,顯然他有懷疑。這多可笑,臨來之前我想了各種可能,每一種我都立於不敗之地,唯獨沒有想到這一樣。
從前看電視劇的時候,看到這些狗血情節我總不屑,明明相愛的人,卻這麽容易受挑撥,這還能算真愛嗎?
能算嗎?
我盯著他,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唯有這樣才能讓我的憤怒有一點發泄。我可以大吼大叫,指責他怎麽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不想這麽誇張。我年紀已經過了,不再適合這樣的戲碼。但是我心裏在絞,一陣一陣的,直想衝出去,狂奔,到精疲力竭才算完。
“是你嗎?”他問。
“你說呢?”我反問,然後加上一句,“隻要你相信的話,那就是我了。”
我豁出去了,等著他發怒,好給我一個發怒的借口。
但是他不。他一直沉默地看我。
最終他歎了口氣,說:“我如果說我信,你一定會扭頭就走,這回我要到哪裏才能找你回來?”
他的口氣那麽柔軟。
我的心也軟下來,可是委屈卻滔滔不絕地湧上來。
“你心裏是疑心的!”我說。
“是有過一點。”
“你怎麽可以這樣?”我捉著他的前襟,像小女孩子一樣嗚嗚咽咽地哭。
“好了好了。”他摟住我,輕輕拍我的背。
“下次再這樣,我真的會走。”
“一定不會有下次。”
我哭很久,也不知哪來那麽多委屈,一點都不像我。
後來叫宮女進來,打了水來洗過臉,補過妝,才走出去。
楊廣一直陪著我。
出來遇見蕭皇後,應當不是碰巧,看上去她等在那裏,可是見了我們,卻也沒有說什麽。
楊廣道:“我和阿婤回去了。”
蕭皇後的視線從我們兩人麵上掃過,不做其它表示,泰然點點頭。
我實在很佩服她。她甚至可以平靜地站在那裏,看著我們離去。
到宮門的路很短,隻是一忽兒。
乘輿等在那裏。我停下來,側過身望著楊廣,“你真的就這樣走?”
楊廣皺一皺眉頭,“不走還能幹什麽?難道叫我繼續對著她——”語氣很不耐煩。
我能想象此刻蕭玥的情形。我占盡了上風,所以有閑暇生出一絲不忍。女人總是更人容易同情女人,雖然恨的時候,也恨得更徹骨。我本想勸楊廣回去,但看他的神情也未必願意,更何況,我想我也不必這般虛偽。
我說:“她懷了孩子。”
楊廣盯著我看一會,忽然笑起來,“那你覺得該怎樣?”
我自作主張,從他腰間抽下一塊白玉環來,遞給宦官,“將這交給蕭才人,告訴她,是至尊給她的,讓她好好將養。”
楊廣不語,隨我主張。
上車才問:“為什麽?”
這問題我很難回答,其實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我本來就不是那麽決絕的人,也許隻不過又黏糊了一回。
楊廣在笑,“都說‘孩兒麵,六月天’,我倒覺得你的心思比六月天還變得快。看你剛才的樣子——”他停下來。
我知道他在逗我,又忍不住,問:“我剛才怎麽了?”
“張牙舞爪,好像要吃人。”
“我吃你!”我笑,做張牙舞爪狀,“我現在還是想吃你!”
我的胳膊被楊廣箍住。他輕笑,“說真的,難得見你那麽凶,兩隻眼睛惡狠狠的,那時候我明白,你是真的生氣了。”
“我隻是氣你——”我說一半放棄,彼此都已明白,再多說也沒有意思。
我們靜默地靠在一起。
風自洛水吹來,透過車簾的縫隙,帶著春日特有的清香。耳畔,市井間的熱鬧喧嘩,與靜默恰成對比,車內狹小的空間益發如同隔離了出來。
“阿婤,其實我很高興。”他緩緩道。
我沒有問,臉靠著他的臂膀。
他說下去:“你那樣生氣,我心裏憐惜你,又……熨貼得很。你可明白?”
我歎口氣,“明白。”
停一停,說:“但是若再有下一次——”
“不會再有。”他篤定地說。
“好。”我貼牢他,“是你說的。”
但是,一定會有下次。我確信。隻是不知為了什麽事,又鬧到什麽地步。爭吵大概也是感情的一部分,不由我說了算。
我和蕭皇後的關係自此變得更加微妙。
次日我便又進宮去。我沒有去看蕭玥,隻見了蕭皇後。我與她閑談,問候蕭玥的身體,囑她自己也多保重身子。無非這些話。
蕭皇後略有些疑惑,但仍與我耐心周旋,風度不墜。
她的眉宇間難掩蕭瑟。她確實年紀大了,失掉一個兒子,對她打擊太大。另一個兒子又不足以保障她的地位。杯弓蛇影,她難免心驚。何況楊暕的事,在我不過舉手之勞,說了幾句情替他開脫了一劫,在蕭皇後,隻怕無奈已極。她的地位極保障不了她的兒子,也保障不了她自己。
對我,她包容了這麽多年,也就罷了,如今連個自己娘家的蕭玥也蠢蠢欲動,叫她如何忍得?
我同情蕭玥,她隻是個小女孩子,有了契機便生出野心,又沒有足夠的心機。她不曉得對手的城府。
有個瞬間,我想起尉遲汀蘭。
我不喜歡蕭玥,一如我不喜歡尉遲,但也不曾希望她們的結局太壞。
楊廣覺察不到女人們之間的這些事,就算覺察到了,他也不欲理會。然而,若太過分,我想他也不會坐視不理。
蕭玥當然沒什麽,養了幾日就恢複如常。本來也沒人希望她有什麽,那點藥至多造成虛驚。
四月,我們如期從大興出發,前往突厥。
五十萬甲兵,輜重千裏。
出發那日是晴天,盔甲刀戟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綿延鋪開在西北的平原上。如果有人這時候坐上飛機俯瞰,一定是副華麗到叫人眩暈的畫麵。
伴隨在楊廣身邊的仍是蕭皇後。
事先她與我一番推讓,我固辭。其實她全然不必做出這樣的低姿態,但她如今的心情也變化了。從居高臨下的包容,變成小心翼翼的周旋,甚至帶點討好。我最怕這樣,從前她心裏因地位和皇太子而帶來的優越感消失殆盡,隻餘下難忍的嫉恨。這意味著,現在我得提防她了。
替她想想,這樣的人生,也真是悲涼。
但我隻得先替自己想。
就在出發的前兩日,楊廣頒布了詔令,天下改州為郡,又罷魏周勳官,消減爵位。
頒詔那日我在宮外府裏收拾行裝,楊廣未來,李季倒來了。
我想,既然彼此間已變了味道,還是不見的好。
可是宮女出去又回來,告訴我,李季說他要出遠門了,希望能當麵告別。
“這樣?”我愣一下,“那請他廳上坐。”
“設簾嗎?”晴婉問我。是提醒。
以前都是不設簾,因為他救過我。然而如今不同,再怎麽異樣也比害了他性命強。
“對,”我說,“設簾。”
因此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在垂簾那側長久地沉默著,隻聽見宮女輕微的腳步,為他奉上茶點。
沉默久了同樣曖昧。我隻好先開口:“二郎,要去哪裏?”
李季維持沉默,他也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要我重複了一遍,他才回答:“哦!我……我隻是出去走走。”
“遊山玩水?”
“……算是吧。”
“好興致!”我拍了手笑,“一定有趣。要好好地遊覽一番才是。”
做作得自己都覺得假。
李季說:“其實……”又停下來。
有心事的男人愛說半截話。我憋悶得要命,又不敢催他,他每每開口說一句話都讓我心驚,生怕他說出不該說的話來。他不知他的對手,這怪不到他。
“其實我,”他終於續下去,“很希望有人能陪我一起去。”
傻子也聽得出他話裏的渴望。
我裝得比傻子還傻:“二郎有那麽多朋友,這又豈是難事?”
他又沉默,我能想像他臉上的神情,不會很好看。他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不懂得遮掩。
我很尷尬,我想告訴他,這樣對我們彼此都無益。可是又帶點不忍。他讓我想起楊俊,那個深藏在我心底的清淡身影。溫柔的,含蓄的。
“六娘!”他忽然激動起來,“撤下簾子,好不好?”他的聲音懇求。
晴婉看我,我微微搖頭,她於是低聲提醒他,“李二郎,這樣未免失禮?”
“為什麽?”那邊傳來茶碟的碰撞聲,茶汁從簾後蜿蜒漫伸,“為什麽?以前你都不設簾,你不敢見我了?”
我笑道:“二郎,難道你飲酒了?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不!不要將我當作醉鬼,我清楚得很!六娘,你不要避開我!”他簡直在嘶吼,聲音大得走廊上的宮女們也該聽到了。
他是孩子嗎?這樣鬧對誰有好處?
我歎口氣,揮手讓晴婉撤去垂簾。
垂簾後露出他哀傷的臉,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
“我隻想見你一麵。”他低聲道,神情像個無助的小孩子。
我硬起心腸回答:“現在你見到了。”可是我的心腸還不夠硬,不能對他直接說:“你走吧。”
晴婉替我說:“李二郎,六娘該歇息了。”
“哦……好、好。”他魂不守舍地回答。眼睛並不在看我,他直盯盯地看著坐榻。直起身,眼看要下坐榻,忽然又坐回來。
“六娘!”他下定了決心的,“如果我說,請你和我一起——”
“二郎,你真是喝高了。”我輕笑,“——小心酒後失言。”
“為什麽?”
這需要問嗎?可是他處於歇斯底裏的邊界,我不敢太刺激他。
我低聲道:“羅敷有夫。”
李季眼眸閃閃地盯住我,“若不是這般,我有機會嗎?”
我覺他已不可理喻。
“六娘,回答我!”
我不答,隻回頭吩咐:“晴婉,替我送送二郎。”
李季狠狠地閉了閉眼睛,而後告辭。
最後的步履還算平穩。我知道像他這樣的年輕人,遭遇女人的拒絕,無非喝醉一場,一場不夠的話多幾回,睡醒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