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1

  我一定是本朝任期最短的貴人,隻十天。


  十天之後,新的禮法公布,其中也包括了後宮規製。於是,我從陳貴人,又變成了陳貴妃。


  名號換了一個,行頭換了一身,生活的本質沒有變化。


  大業二年四月,我們回到新建成的東都洛陽,其後的幾個月,當時聖駕入城的隆重儀式一直是洛陽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全副的儀仗都是按照牛弘等人考據周禮之後新製的,亦有不少折中,但總體來說,恢弘如夢境的場麵大約正是楊廣心目中大漢盛世時應有的景象。


  其實我也喜歡,沒辦法不喜歡,那樣華麗的景象,各種錦羽製作的儀仗仿佛霞光一直延伸到天盡頭。


  大家都喜歡。


  所以我不知道這對不對。就像新年的禮花,每一年敲鍾時分,爆竹四起,在那麽短短幾分鍾裏,數十個億就那麽灰飛煙滅。可是大家都高興。沒有了那些噪聲和硝煙,就覺得年少了點什麽。


  “太奢侈了。”我輕輕地說。


  沒有人聽見我的話。


  楊廣不在我身邊,不,應該說,我不在他身邊。這樣的場合,在他身邊的女人當然是蕭皇後。


  我遙遙地望著他們。我感覺到蕭皇後的目光。楊廣沒有在看我,但她在留意。自從我被冊封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微妙地變化。沒有實跡,也不需要,我感覺得到。


  名分是重要的,尤其於她而言,至關重要,因為她所擁有的不過這一樣。現在我的名分距離她不過一步之遙。這一步所礙的,是楊廣當年對獨孤皇後許下的諾言,但蕭皇後對這個諾言,隻怕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楊廣一定不肯遵守,那麽又有誰能約束他?我能想像得出來,蕭皇後患得患失,加倍憂心。


  這時候,她又失掉一個兒子。


  我對楊昭印象不深。他自幼在宮中長大,我入宮時他還是個安靜的少年,卻已經結婚出宮。楊廣出巡時,他留守大興,我們難得見麵。我隻記得他的眉眼酷似他的母親,還有微笑也是。


  楊廣和我很少談論他。我不大能理解他們之間的父子感情,楊昭出生的時候,楊廣才十五歲,叫我看,他們更像兄弟才對。但他們父子的關係,大約和當初楊堅與兒子們的關係類似,父親總該是嚴厲的,是威儀而不是直白的舔犢之情。但感情總是有的,就像他對蕭皇後,即使沒有愛情,總有家人的感情。他們是一家人。


  楊昭死後,楊廣很難過,現在他不必再端,悲傷是坦露的。


  但他的難過,不及蕭皇後的十一。


  我去看她,她哭到無法起床,一句話也不肯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將心比心,如果我失掉寶寶,不不,光是想想這個可能性就能讓我崩潰。


  第二次去看她,她在吃藥,虛弱地跟我客氣。她的一個年輕堂妹陪著她。她床頭堆了一些物件,白玉佩、腰帶什麽的,都是楊昭以前用過的。景象刺目。一個年輕人死去,他的母親麵對他的遺物。我替她落淚。


  “姐姐,你要保重。”


  我實在不知如何安慰起,什麽話都多餘。


  蕭皇後點頭。


  “至尊,”她說,“你多費心照料——他也一樣難受。”


  這句話聽來說不出地別扭,其實那是他們倆的兒子,他們倆擁有的共同悲傷。這種時候,本來應該他們倆互相支撐,分擔。她卻委托我。但是我又說不出回絕的話。


  “姐姐,我……”


  蕭皇後將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和從前一樣溫柔。


  “我如今這個樣子,至尊……他又聽你的話。就算你幫我。”


  她說得真是委婉,我卻覺得尷尬,尤其覺得自己像插在他們之間。


  “姐姐……你要多保重。”


  “我會的。”她說。


  蕭皇後的堂妹送我出來。她很年輕,才十六歲,生甜美的圓臉,有一雙警覺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刻意保持距離。她還不懂得像她堂姐那樣掩飾自己。


  我對她說:“如果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她立刻回答:“不,沒有。有勞掛懷。”


  回瑤光殿,楊廣坐在那裏深思,手裏依然拿著書卷,但根本未在看。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頭擱在他肩上。


  他放下手裏的書,攬住我的肩。我知道他心裏悲傷,我感覺得到。


  他問:“你從她那裏回來?”


  “嗯。”


  “她還好嗎?”


  “她很傷心,脫力,看起來憔悴許多。”


  他不響,過一會,歎息,“也難怪她,她一向最喜歡阿昭。我想不到會這樣,當時阿昭不想回大興,是我要他回去,如果多留他幾日就好了。”


  我握牢他的手,“誰也想不到。”


  楊昭死於由東都返回大興的路上。旅途勞頓,中暑,救治不及,一日就去了。


  “阿昭很好,很懂事。”他又說。


  我說:“嗯。”我知道他隻是需要一個聽眾。


  “他從小住在大興宮裏,阿爺阿娘很疼他。替他聘妃的時候他大哭,說舍不得阿爺阿娘出宮去住……他聰明,看事也明白。我以為將來繼承天下的一定是他。”


  他反過來握住我的手,很緊。


  “阿孩不行。”


  我震驚。


  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阿孩是他次子楊暕的小名,也是他現在唯一的一個兒子。他說楊暕不行,是什麽意思?

  “阿孩性情驕縱,自以為是,他又沒有那樣的本事。也許過幾年能好些,但我看難。”


  他說得越來越明白。我覺得緊張。“人沒有生下來樣樣都會的,可以教他。”


  “晚了,是我沒想周全。他小時候是阿蕭自己帶的,阿昭不在身邊,阿蕭隻寵他一個,寵過了。我那時候想,天下他沒份了,富貴榮華地過一輩子也好,驕縱些就驕縱些吧。現在教也難了。”


  我心中苦澀。他和我說這些,因為他信任我,可是聽一個父親這麽冷靜的,簡直是冷酷地評判兒子,感覺怪異。我習慣的父子,會一起踢球,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他又在歎息。


  然後緊緊地摟住我。


  “至少,我是有你的。”他說。


  我拉起他的手,挨個吻過他的手指。


  像過去的很多時候,語言是多餘的,我們安靜地互相依偎著,坐了很久。風自九洲池上吹來,被宮殿的縱深淘進了夏日的燠熱,甚至讓人感覺隱隱的寒意。宮中的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不幸的事,誰也不希望不幸牽連到自己頭上,殿外行走的宮女宦官連一絲聲響也不敢發出。


  “阿婤,我現在很同情阿蕭。”他忽然說。


  我看著他。


  他說話變得有一點艱難,“我和她終歸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你怨恨我嗎?”


  “不。”我說。我難過,但不怨恨。


  “是真的?”他問,似乎真的擔心。


  我奇怪他的態度,但沒有多想。“是真的。”我說。他們共同擁有的過去,我永遠也無法幹涉和改變。


  他繼續說:“我覺得,我應該安慰她……還有她的家人。”


  我明白,蕭氏家族,南梁皇族,在南方依然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我擠出笑容,“應該的。”至少,為了安慰一位母親。


  楊廣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多謝你,阿婤,多謝你體諒。”


  我始終不明白他的話,但是這種時候,我覺得不便過多追問。後來我對這次的謹慎追悔莫及。


  之後那段日子,楊廣一直住在儀鸞殿,但我勸說自己像這個時代的女人那樣想,應該的,那是應該的。但你我想不到他所謂的“安慰”是采用那樣一種辦法——蕭皇後失掉了一個兒子,他又還她一個兒子。


  懷孕的不是蕭皇後,她年紀已經太大了,懷孕的是她的堂妹,那個有著甜美圓臉和警覺目光的年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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