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楊廣已經宣布將要南巡。北齊的舊地和南陳的舊地,對於隋而言,都是不大叫人放心的所在。如今楊廣營建東都,將北齊舊地納入中樞的眼皮底下,剩下的南陳,他顯然打算親自去安撫。
南巡的日子定在八月中,算起來那個時候寶寶已經過了雙滿月,我也該恢複如初,足以陪他共這一趟旅程。
天越來越熱,身子也越來越重,我索性窩在房裏當豬。真也快成豬,楊廣召來名廚,每天變著花樣喂我,真害人,我的胃口大到自己都嚇一跳,一頓就能掃幹淨一隻雞。終於嚐到十幾隻雞燒出來的茄子,開始吃得很有勁,到後來還是喜歡最簡單的食品,幹幹淨淨的炒青菜,綠是綠,白是白,色香味俱全。
我注意到楊廣有漸漸奢侈的傾向,宮中的女子如今不再清一色的青布衣衫,五色絹麻綢緞紛紛登場,連宦官們腰間也不獨木雕黃銅,時常的閃過銀飾玉飾。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我找個機會略勸了勸他,他則念出府庫的錢糧總賬給我聽,原來存絹多到白白爛掉,存糧多到庫裏都淌出酒來。
我問:“那麽,為什麽不再減免稅賦?”
“今年已經免了。明年還打算繼續免。”
“哦。”
“可是也不能長此以往。”
是。畢竟國家的運轉還是要依靠正常的稅收,免稅隻能適當進行,還必須有特殊的理由,不能成為常規。
“那也不能亂花。”
“哪有亂花?”
“這……”也是,改變的隻是以往那種自上而下的儉樸景象。如今那些人吃好的,穿好的,花的並非國家的錢糧,是他們自己的薪水,似乎也無可厚非。
“從前先帝他們都是從早年過來的,府庫窮白,自是要節儉。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府庫充盈,再一味省,隻進不出,豈非等於死水一潭?”
這道理我當然懂,不就是搞活經濟、拉動內需嘛。
楊廣不輕商,這點我早看出來了,規劃洛陽的時候,比大興還小三分之一的地盤上,硬是多塞進一個集市。規劃河渠的時候,也要求沿途船塢利於將來商貨船進出。當時上上下下都是以農為本,他的想法還真有點前衛。
“也有道理。”我承認。
宮女端了切好的瓜果來,如今太醫不準我吃冰湃過的,隻準在井水裏稍微浸一會兒,若有若無的一絲涼意。
我讓人拿小簽子來,戳了一塊起來吃。然後順手將盤子推給他。
很奇怪,以前和楊俊相處,我會偎在他身邊,一口一口地喂他,仿佛天經地義。但和楊廣在一起,我極少這麽做,大概,因為楊俊是我的求生手段,討好他是應該的,而楊廣,我內心裏希望我們是平等的吧。
因為坐在那裏,裙子在裹緊了圓滾滾的肚子。寶寶忽然蹬了下小腿,一個小包突起來,轉瞬又不見了。
“呀!臭寶寶!”我輕輕拍一下肚皮。
楊廣湊過來,嗬嗬笑道:“寶寶聽見沒?你娘說你是臭寶寶呢,使勁踹她!”
真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寶寶忽然又動了下,也不知是小手還是小腳,登時又鼓起個包來。
我們一起笑了。
他攬了我的肩,在我鬢角吻一下,問:“剛才你的話還沒說完?”
我“嗯”了一聲,“有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如果長此以往,世風奢侈,隻怕想糾時也糾不過來。”
楊廣沉默片刻,“嗯,你說的也有理。凡事不可過分,分寸還是要有的。”
我微笑,“我知道你心裏有數,不過白提一句。”
他揉下我的臉,“不用說這些套話,你想說什麽就說。”
“哪能不說?指不定哪句惹到你——”
楊廣板了臉,“我是這樣的人?”
“你看你看!”我指了他,笑得發顫,“還說不是?”
他發覺上當,但對著我的大肚子,又沒辦法,一副恨得牙癢的模樣。
“你就會跟我慪!”
正在笑鬧,宮女進來。
“妙真法師差人來了。”
自從我懷孕,到陳瓊那的走動也少的多。偶爾會去,聽她談佛理,也跟她狡辯。她現在真是六根清淨模樣,不管我怎麽胡攪蠻纏,都是一副淡定的微笑。真服了她。她也算一生波瀾起伏,說丟,真的丟開。
來的人是盈風,隻說,陳瓊請我去一趟。
我回頭看楊廣,他麵無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陳瓊自從出家,再未主動請過我。所以我回答:“好。我這就去。”
去了才知道,陳瓊病了。
本來就瘦,如今隻剩下一把骨頭。曾經那麽美的女人,到了這種時候,枯槁得像凋零焦黃的花瓣,完全失卻顏色。
那麽熱的天,房裏窗門緊閉,她還蓋了條毯子。人半仰在床頭,臉朝著帳頂,目光空洞,糝人。
聽見我進來,方才回過頭,微微牽扯一下嘴角,指著床邊的胡床叫我坐。
“你怎麽……”我一時驚住,“什麽時候病的?”
她沉默不語。
盈風說:“老底子的病根,很久了。這一個月又更壞了。”說著眼淚就掉下來。
陳瓊淡淡道:“說過多少遍了,這沒有什麽。”
我心裏也酸到難受,強忍著淚。
任誰都看得出來,陳瓊怕是不行了。我一直以為,她有強悍的生命力,比誰都更能堅持。卻原來,她是這樣薄命。
“請太醫看過沒有?”
盈風看一眼陳瓊,搖頭。
“為什麽?”我立時就想站起來,叫人去傳。
“是我不讓。”陳瓊說。
我怔住。“為什麽?”我問。
“為什麽要?”陳瓊平靜地反問,“生死有命。”
絲毫都不像她說出來的話。
“還記得那年你勸我活下去,你說,活著才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一直都記著你的這句話。可是現在,我想來想去,想了這麽久,也沒有一件想做的事情,那麽,為什麽不隨便它去?”
“不是……”我想說,不是這樣,但語塞。
“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找你來嗎?”她又問。
我沒做聲。其實已明白了一半。
“我有話要對你說。”
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居然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居然。生命怎可以這樣虛弱?如幻像一般。悲傷對寶寶不好,但我忍不住悲傷。
盈風走出去,大約是把門。
屋裏剩下我們兩個人,談話是從沉默開始。漫長的沉默。
“你知道那個同心結的事了吧?”
同心結。
“知道一些。”我說,其實我無從判斷自己究竟知道事情的多少。
“知道是誰偷去的嗎?”
我有些難過,遲疑了片刻,試探地問:“雲娘?”
陳瓊點一下頭。
當然,隻有雲娘知道同心結的底細,也能拿得到。而且,最要緊的是,雲娘原本是阿雲身邊的人,我並不知她們之間有過什麽,但想必雲娘無法拒絕阿雲的要求。
“你問過她嗎?”
“沒有。我差人去找過她,她已經搬走了。”
“哦。”陳瓊隨口應了一聲,似乎其實也並不在意。
停了一停,她又問:“你恨她嗎?”
我怔愣。“並不。”我說。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你恨過什麽人嗎?”
我恨過什麽人?
誤解楊廣的時候,我相信,我是恨他的。但除此之外……我至少討厭,恨太強烈,並不適合我。
“你多幸運。”她說,語調十分平靜,不是感慨,不是嘲諷,隻是陳述。
“我恨過那麽多人。”她又說。
是的,我知道。恨占據了她大半輩子的生活,她一直都不快活。她說她現在平靜了,可我想她隻不過是麻木了。
“我恨他們所有人,楊堅、獨孤伽羅、楊勇……楊廣。”她平靜地直呼他們的名字。
我注意到,在楊勇和楊廣之間那個微妙的停頓。
“為什麽你恨他?”我問。
沒有明指,但她一定明白。
她沒回答。沉默了會,忽然說:“其實那天,我離開時,楊堅已經咽氣了。”
我驚詫。
她笑笑,“本來他就是回光返照,折騰了一回,楊廣命人衝進去,又嚇著了他,怎麽還頂得住?”
這麽說,楊堅的最後一口氣終究還是雙方合力逼盡的,主要是楊廣。
不過,間接,與直接有質的區別。
“那天,楊廣進屋就抱住我,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楊堅身邊的宮女和宦官千真萬確是親眼看見的。那幾個人如今都不在了吧?”
我默然點下頭。
“看來你也留意過——”
當然。
“他們是我害死的。”陳瓊說,依舊是陳述的語調。
“你不想問這計劃是誰想出來的嗎?”
我不想問。但我問了:“是誰?”
“是阿雲。”她輕笑了一聲,“我真佩服她,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來。不過,我們這些人,本來就數她最了解這家子人。可是,其餘的每個細節,都是我想出來的。阿雲告訴我那個同心結的事。你瞞著她,你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早就知道。不過,她和你是同一種人,不到最後關口,她不會利用你。可我不一樣。”
她看著我,露出一種怪異的笑容,讓我心底發寒。
“你知道嗎?我勾引過楊廣。”
我驚呆。
她說什麽我都不會更吃驚。
“你果然不知道。”她繼續怪異的微笑。
“你……喜歡他?”我問。
“一開始不。”她淡淡地說,“一開始我隻是想勾引他,給獨孤伽羅看看。她引以為傲的阿摩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可是,無論我怎麽暗示,用什麽樣的法子,他都不為所動。我倒另眼相看。”
她聲音低下去,迷茫的,也許她自己也不懂自己的心思。
“想不到,他們楊家還真有一個人物。我也就作罷了。可惜,哼,好景不長,我罷手了,他倒又來找我——”
“你說什麽?”我愕然看著她。
她扯了下嘴角,從枕邊端過一隻匣子,看似極沉,一下竟沒端起。我忙探過身幫她。她示意我打開。
裏麵許許多多的金玉飾品,成雙成對的魚兒、鳥兒,還有蜿蜒盤繞在一起的對蛇。
“都是他送的。”
我盯著那些金光閃閃的玩意兒,仿佛有無數根刺紮進我的眼睛裏。
“你知道我為什麽恨他?”她的聲音空緲,仿佛自極遠的地方飄來。
我不答。
“起初我還以為他是認真的,很快就明白他不是,他不過給我個甜棗誘著我。一開始我還不明白,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你。阿婤,你們倆起頭還瞞得真是好。我知道之後,也不免生氣,便叫了他來。他見我惱了,又哄我。哼,阿婤,他那個樣子,我就不跟你學了。反正,他許了我,將來楊堅去了之後,他必與我有一個叫我滿意的交代。”
我持續沉默,仿佛我已變得隻會聽,不會說話。
“仁壽宮變前兩日,我托人送了一隻同心結給他,又寫信告訴他,我在某處等他。他收了同心結,卻借故不曾赴約。他那時大約覺得,楊堅隻剩下最後一口氣,我已不那麽重要了吧。其實我是故意試他的。過兩天我又送一隻同心結給他,是你的那隻,還有一封信,是我模仿你的字跡寫給他的,說你有極要緊的事,又不得脫身,讓他務必親身前來。知道我為什麽這樣做嗎?就是想證明,他是如何滿口謊言。”
我覺得一陣眩暈,連忙扶住床欄。陳瓊的聲音飄得極遠極遠,模模糊糊。過好一會兒,才重又清晰。
“……他利用我。他不仁,我不義。反正不過如此。索性我再攪他一攪,至少,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她輕聲地笑。我望定她,隻一分長的發茬,枯槁的麵頰,幾近歇斯底裏的笑,忽然感覺徹骨的寒意。
也許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愛戀,就這麽湮沒在叫人心悸的笑聲裏。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同情她,也許同情顯得太虛偽廉價。我坐在她床邊,聽她說話,她不再說楊廣,開始說她從前的事,童年的點點滴滴,臉上的笑容漸漸溫馨。
“阿婤,”她說,“我死之後,你就不要燒紙了。我不需要那些。”
我問:“你想要什麽?”
她說:“我想回江南去,要是可以,我想回從前的建康。”
“好。”我答應她,“我一定做到。”
“幸好是你!”她握了握我的手,“如果換作別人,一定不停地哭哭啼啼。”
我其實也想哭,努力地笑一下,“你知道我的,就是這樣死乞白賴的性子,哭太費神,不適合我。”
“你才不是死乞白賴……”她的聲音低下去,又絮絮地說一陣,而後睡去。
我確認她短時間內不會醒來,起身回去。
楊廣在等我,他眼裏有幾絲不安。
“你們都說些什麽?”他故意裝作不經意地問起。其實他在意,我知道,很在意。
“她說……”
我望著他。說不在意是假的,可是我忽然厭惡一切的猜謎和兜圈遊戲,我第一次全然坦直地麵對他,老實地將陳瓊所說的一切都告訴他。
他目光炯炯。
“你不信她說的,是不是?”
“不全信。”我說。
我想她說的,一定不會全是騙我的,也許,那對於她而言,全是真的也說不定。在她看來,事情的確是那樣的,楊廣從來未將自己的承諾當真。
“我是送過她很多禮物。”楊廣坦承。
“我知道。”
“但是她也許誤會了。”
我看著他,“是你希望她誤會吧?”
楊廣沉默。
陳瓊沒有說錯,他的確在利用她。在這個圈子裏,大家都在彼此利用。就像阿雲和陳瓊也利用我,恐怕在她們眼裏,我隱瞞著她們與楊廣的關係,也是在利用她們。
仁壽宮變讓我看清楚很多事。我們沒有辦法知道別人的想法,每個人的立場都不同。這個道理,理論上我早就明白,可是放到現實裏,忍心看著熟識的,活生生的人死去,是另外一回事情。
但是我已經不怨他,我現在不怨任何人了。
我走過去,側過身子,將臉貼著他的胸口。用這個動作告訴他我現在的心意。
他感動,緊緊摟住我。
半月後,妙真法師圓寂了。
楊廣得知消息後來看我,我正在做《神傷賦》。詩賦非我所長,隻寫了個架子,讓楊廣替我潤色,在她頭七之日焚了。
細想陳瓊這一生,從這所宮殿到那所宮殿,從這個皇帝到那個皇帝,做過公主,做過嬪妃,連做尼姑,都在深宮之中。她生前的話一語成懺,她這輩子竟未曾踏出過宮廷。
她竟不知道,世上是有別樣的生活,她也可以有別樣的選擇。想到這些,我真替她落淚。
我哭時,楊廣抱著我,但他不會哄我,也不會勸我停止,他隻是任由我流淚。
世上有一個安全的地方能讓人痛痛快快地哭,也是種幸福。
七月中,我分娩了。
那個過程,如所有文學影視的描述,慘痛不堪。不過,等寶寶“嘎”地一聲啼哭,所有的痛都隻剩下了空泛的形容詞,取而代之的是初為人母的狂喜。
我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