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燒到最高時,隻覺得冷,冷入骨髓。火盆裏添多少炭都覺得不夠。
炭用完了,讓小宮女再去要,居然回答我:“省省吧,六娘如今不比以前了!”
說得是,不比以前了。緊緊被子,蜷起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身上明明那樣燙,可是卻沒有暖意。
外麵雪下得正盛,風卷著雪片,在院子裏飛旋,發出淒厲的呼嘯。
晚間,有人來看我,居然是秋喜。
那會兒小宮女顧自跑開了,大概是有人找她去玩。我隻好自己起來倒開水喝。其實這種發燒,沒什麽大礙,隻要多喝開水,加快新陳代謝,一兩日內退了燒自然就好了。道理是懂得,頭還是暈得難受,端杯子手發抖。
秋喜進來,立刻接過去,替我倒水。
我鑽回被窩,滿心感激。“難為你,還來看我。”
她現在又跟著蕭妃了,說來比我還有體麵。
“可別這麽說,誰還沒個什麽病的呢?”
她擰冷手巾,替我敷頭。
“六娘,你這一回……怕是受怠慢了吧?”
原來她已聽說了,所以才過來看我。
我心頭一陣暖意,“也沒什麽。你坐,快坐。”
“不不,”她略帶局促,“我來看看你,馬上還得回去。娘娘那裏還等著。再說,讓人看見也不好。”
她大約是說漏了一句話,馬上緊張地看看我,見我沒什麽反應,才鬆口氣的樣子。
其實我聽進去了。她說,讓人看見了也不好。難道,如今我不僅是受了冷落,還已經變災星了不成?
有個奇怪的念頭,就在那刻鑽進我的腦子裏。
難道是……
秋喜在旁邊說了句什麽,我一時入神,沒有聽見。
“你說什麽?”我歉意的。
她因為我病著,當然不會介意,隻說:“我得走了。”
“多謝你。”我很有誠意地重複。
不管她是為了什麽而來,終究她冒著這樣大的雪,也許還冒著些危險來看我,我怎能不領情。
她走很久,小宮女才回來。我背朝裏躺著,聽見她咚咚地跑過來,湊到床邊來看看,問:“六娘,還好吧?”
我“嗯”了一聲。她便也不再言語了。
我心裏一直回旋著秋喜的話,“你這一回……怕是受怠慢了吧?”“讓人看見也不好”……那個奇怪的念頭,由淡墨般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
其實,我隻要試一試,就會知道答案,但如果確認了,又該當如何?忽然的,又隱隱恨起來。
竟然用這樣的心思。
是,我真是俗而又俗的女人,當以為失去的時候,分明也是難受的,恨不得他能像小說裏那些男人一樣,不管女主怎樣長年累月地甩著臉子,也照樣一次又一次地熱臉湊過來,這事才不過三四個月,他的忍耐也不算太久,隻要他肯再給一點點表示,我就會回應,一定會。因為,我心裏終於不確定了,沒有了把握他會再回頭。
可是現在,我忽然又有了把握,於是這場本是我主動的戲,又變成了我篤定看戲。
胡思亂想著睡去,好久沒有這樣踏實的睡眠,好似心裏有塊石頭終於落地。
因頭天水喝得極多,第二天早起燒果然退了。
小宮女替我到膳房要了粥來。天太冷,接到手裏已經涼了。我說:“那邊有爐子,幫我熱熱。”
小宮女翻翻眼皮,“好稀罕的,既是能起來了,幹嘛不自己弄?說好了我隻管伺候藥的。”
我手托了下巴看她,覺得有趣,她越來越放肆,演出十分賣力。
她還在嘟囔,“連個正經娘娘還不是呢——”
“你說什麽?”我故意裝作沒有聽清。
她癟癟嘴,沒吱聲。
我慢吞吞地喝湯,留一隻眼角看她。其實她是個伶俐的小姑娘,才十四五歲,我以前不認得她,不過能演得這樣好,平日一定受寵。我低了頭的時候,她偷偷地打量我,我知道。等我抬頭,她趕緊閃開視線,裝作懶得看我。
“誰讓你來的呀?”我笑。再不笑也忍不住了。
她詫異,這問題前天我剛問過。她又重複了一遍老管事婆婆的名字。
我看著她,慢慢地舀一勺粥放進嘴裏,慢慢地咽下去。“玉枝兒,”我叫她的名字,“當著明人不說暗話。徐婆婆可沒有那個膽量教你這麽對我。”
玉枝兒也笑,“六娘,說什麽呢?我倒聽不懂了。”比我想得鎮定。
我盯著她的眼睛,“你難道不怕將來我較真?”我說。
她終究被我盯得堅持不住,目光閃避了一下,“六娘要較什麽真?”
若說在這後宮裏,我的道行肯定算淺的,但那得分跟誰比,到底我混爬的日子也比她多得多了。眼見著她距離兵敗如山倒隻有一線間隔,我又覺得不忍心,隻是轉念一想,這一關不攻下來,往後麻煩事就多了。
於是繼續端臉,從口唇到眼眉都捋得跟熨鬥熨過一樣,“你這兩日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怕我將來找個機會開銷你?誒,你可別說我沒這個機會,你知道我有。”
玉枝兒的臉“誇答”一下垮了下來。
“六……六娘……其實……其實……”
看她那麽為難,我截了她的話,“其實有人教你這麽做的,是不是?”
玉枝兒怔住,而且驚喜,“六娘,原來你知……”她意識到被套出了話,連忙收口,已來不及。
果不然。我暗笑。
“而且我還知道呢,”這回我更篤定了,穩坐釣魚台,“後頭還有一大套的花樣,有的折騰我呢,是不是?”
所謂上風這回事,一方坐定,便是成竹在胸,樂看對手潰不成軍。
“不是啊……”玉枝兒狼狽地擺手。
我逼她也夠了,該說出我的目的:“是也罷,不是也罷,我隻告訴你一句話:我想過舒坦日子。”
玉枝兒是極聰明的,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於是她為難:“可是……”
“沒想明白是不是?”我笑,“我想過舒坦日子,你也想吧?這裏隻有咱們兩個,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啊?至於人前頭,那才多少工夫?你擺個樣,我擺個樣,豈不是兩好合一好?”
我敢打賭玉枝兒心裏轉的也是這麽個主意,看她當即就笑了:“都說六娘明理又聰明,可叫我見識著了。”聽聽,這坡順得。
既然達成了共識,底下的事兒就好辦多了。趁著生病,我跟玉枝兒套話,她口風很緊,但我也不急,一點一點地跟她套,也就明白了大概。
這餿主意,想必也不是楊廣想出來的,但他默許了。於是我心裏便有隱隱的恨意,正如不肯馴服的鳥兒。
他想馴服我,像馴鳥一樣,慢慢的,一點點的消磨我的意氣,他讓我吃苦,然後我會明白天下最舒服的地方,就是他的懷抱。
想得多好。
但是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忽然福至心靈地明白他的打算,我是不是真的會被馴服?其實我該感謝他心慈手軟,一上來隻是用了些溫柔的法子,如果他真正地要我吃苦,我熬不熬得牢?
我出不了宮,而在宮裏,就等於在他的掌心裏,他撥撥手指頭,想怎麽折騰我就怎麽折騰我。我的麻煩在於,我一直勸自己順應形勢,安心當個古人,可是勸了十幾年,其實還是不甘心。我總希望,不是通過古代女人唯一的方法去取得地位,我總希望,在感到不安全的時候,能夠有選擇的餘地,而不是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
當然,結果白搭。
而現在,既然我心中有數,就算跟他耗上了。
其實也不是非要如何如何,隻是,總得有一個台階吧。
病好之後,安仁殿忽然又來了一個尹姓尚宮,品階一樣,但她奉命主掌安仁殿,算是壓了我一頭。
於是我要幹很多重活累活,還要受諸般挑剔。雖然沒有明著扯了我的官職,差不多也就是貶成粗使宮女了。
其實也沒什麽,我看得出來,那婦人畢竟也不敢太過分,色厲內荏。玉枝兒當麵幫著擠兌我,背過人又趕著來安慰我,替我敲背揉肩。我大樂。
我等著他生氣。等著他先生氣。
結果同樣沒有動靜。
新年到了。
改元大業。
真是夠拽的年號,很像他一貫的為人。
照例大赦、立蕭妃為皇後、立嫡長子昭為皇太子。又廢黜各州總管,從此沒有軍政一把抓的官員了。接著下詔求賢。一派新皇新氣象。
春風沒吹到安仁殿來,我仍然做不完的事,其實也無非擦這裏抹那裏。擦得快了,又會有新的地方指派,永遠也擦不完,還不如磨磨洋工。尹尚宮幾次三番地催促,有時候急了也會說不好聽的話,隻當沒聽見唄。
其實我已倦了。這樣的表演乏力又乏味。再好的演技,也需要有人欣賞,觀眾一點反應也沒有,那有什麽意思?我希望看見他生氣、無奈,什麽反應都好,能讓我獲取一絲快感,然後我就可以借著台階下坡。
可是沒有。
遙遙的可以望見甘露殿的飛簷,心裏無數次想象他在那裏的情形。由最初的慪氣,到動搖,到如今無法言喻的渴求。
我試著給自己找理由,批評自己怎麽能這樣沒立場。我們之間,總歸還隔著楊勇和阿雲的生命呢。不是不悲哀的,那樣深的傷痛,終於也敵不過時間,漸漸褪色。而當思念湧起來的時候,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怎麽擋也擋不住。
我想看看他。我的自尊心搖搖欲墜。我對自己說,我隻是去看看他,不和他說話,那麽不算是我輸了。
有一天我真的往那個方向走。
是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小黃門在掃地,偶爾有掉落的枯葉,掃帚碰上,發出碎裂的輕響。我站在樹影底下,沒有人注意我。我盯著通往大興殿的路,計算時間,他就快來了。我的心怦怦跳,其實我不可能看見他的人,天還冷,他一定是乘禦輦的,但是我隻要想到他會從我眼前隻有這麽幾米遠的地方過去,我就不由自主地緊張。
其實我心裏有另外一個聲音小聲地說:真多事,隻要跑進去,跟他說,呐,我回來了,那不就行了。
可是,我卻做不出來,所以隻能這樣偷偷地望著,簡直像暗戀高年級男生的小女孩。
等了很久很久,身體都凍得有些麻木了,也沒有看到禦輦出來。
今天好像沒有停常朝的理由。
又不甘心地多等了一會兒,終於滿腹狐疑地回去。心裏空落落的,忽然就感到不安。
尹尚宮一早上都因為我的遲到和心不在焉數落我,可惜,她白費口舌,我連一句都沒聽進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讓玉枝兒偷偷幫我去打聽。
“至尊禦體不適。”玉枝兒說。
我盯著舀到一半的湯看了會兒,“嚴重不嚴重啊?”
“聽說發燒了。”
是,要不怎麽停了常朝呢。
楊廣這時聽聞是極勤政的,小病小痛從來上朝不輟。
“玉枝兒,”我下決心了,“再幫我跑一趟。”
下午朱華康親自來接我,滿麵堆笑,“六娘,你肯照料至尊,想必至尊禦體不日就可康複了。”
我笑,“我難道是藥?”
“比藥還靈!”
我心裏一抽。周圍的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我終於想通了,他是至尊,我當然應該討好他,奉承他,低頭的當然是我。
我的自尊……唉。
我進去的時候,楊廣合了眼睛躺在床上。屋裏一個旁人也沒有,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藥香。,天青色的垂帷凝固般懸在床的周圍,遠遠的,那個模糊的人影一撲入眼簾,我就莫名地緊張起來。
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他了,我突然驚覺自己心裏有壓抑不住的貪婪,快步走過去,伸手挑起帷幔。
因為睡著,他隻穿白單衣,兩條胳膊都放在被子外。臉歪在枕上,每根線條依舊是斧刻刀削般。不知從幾時起,他已有了皺紋和眼垂。但男人的皺紋和眼垂,隻會增添成熟的氣度,他看起來倒是比從前更加俊朗。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突然一群飛鳥撲啦啦從殿頂飛過,嚇了我一跳,方才回過神來。
那張床極大,我就挨著床沿坐下來,正打算將他的胳膊放進被子裏去,誰知才伸出手,就被他準確無誤的握住。
我呆掉。
過幾秒鍾才懊惱,“你裝睡啊!”
他悠然道:“誰說我是睡著的?”說話的時候仍合著眼睛。
我怒,“你不睡幹嘛還閉著眼睛?”
這句話大有邏輯問題,不過他倒沒有抓。他說:“我不想睜開眼睛。因為這會兒我以為你是阿婤,睜開眼睛就不是了。”
我錯愕,過會,低聲道:“為什麽?”
他忽然歎了口氣,說:“因為阿婤隻會跟我慪氣,跟我作對,我說的話她一句也不肯聽。她怎麽肯在我生病的時候來看我?”
我想笑,又想惱,咬了下嘴唇,甩手站起來,“好,我不是,那我走了——”
“哎!哎!”他支起身子,一把拽住我,“好好,你是。你能不是嗎?——這麽一句話就要跟我惱。”
我坐下來,回想一遍,終於張牙舞爪地大笑起來。
楊廣躺在那兒,微微側著臉,含笑看著我。
“現在你滿意了?!”笑完,我又瞪他。
他不作聲。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你讓人來折磨我!大冬天讓我擦地擦榻擦窗欞子……”我的委屈冒上來,準備痛痛快快地發泄一場。
“我知道。”楊廣忽然開口,聲音嚇了我一跳,不由得停下來,怔怔地看著他。那種低幽的聲音裏仿佛含著無底的痛。
“我知道,瞞不過你,你都猜到了。可是,你想想,我該怎麽辦?嗯?”他用手碰碰我的下巴,“我該拿你怎麽辦呢?那一次,我打了你,我想你一定恨死我了。”
“當時是。”我輕聲說。
“當時我氣壞了,連你也幫他們。其實後來我仔細想了想,就覺得一定有蹊蹺,你怎麽會?天下人都會你也不會。我越想越覺得,很可能我錯怪你了。越這麽想,我就越怕自己幹了件無法挽回的事,所以我都……都不敢去見你了。”
他喃喃的,視線透出些許空洞。這麽柔軟的話,他以前從來不會說。也許是生病軟化了他。
“我本想,也許你會來,跟我解釋,那麽我也就有機會跟你解釋……可是你不來。其實我早知道,你當然是不會來的。就算我去找你,你也一樣不肯解釋。後來阿蕭也勸過我,我也查了,果然我是冤枉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我想你一定恨透了我,再也不會理我了。果然,我對你冷也好,熱也好,故意裝著看不見你也好,你一概是沒有半點反應。你一句也不肯跟我解釋,連站在我麵前眼裏也是空的,你是真的恨我了,對我死心了……”
他絮絮地,一刻不停地說著。
起先,我怔愣地聽著,那些細碎的,溫柔的話語,像春天的雨絲,似有若無,帶著一絲清爽滲進來滲進來。
可是,漸漸我覺得惶恐起來,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這樣絮絮叨叨會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的人。
“阿摩!”我叫他的名字,試圖打斷他。
但他不理會,繼續說:“我該怎麽辦呢?我真是不知道。我想忘記你,可是做不到。我都試過這麽多年了,如果能,我早就做到了。可是我又不敢直接對你說,你一定會拒絕我,我多希望你給我一點點表示,一點點。我給你很多暗示,可是你從來不理會,甚至那次,我那樣對待你,你還是一句話也不肯對我說。我真是沒辦法了……”
我握住他的手搖晃,掌心滾燙,好似燃燒的炭一樣。
“阿摩!”我驚叫起來,一時已聽不清他那些喃喃的夢囈般的話語。
“太醫!太醫!太醫!來人啊——”
好多人衝進來,眼前全是人影,晃來晃去。
我退到屋角坐下,用手捂牢臉,一陣陣地眩暈。
恍惚間有人走過來,叫:“六娘!臉色這麽難看,還不快去歇了——”
我說:“不要緊,看著他,看著至尊。”
然後我也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