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陳瓊真的剃度,就在數日之後。
因為是先帝嬪妃,又是替先帝祈福,聽說儀式頗肅穆,蕭妃也親臨。
我隔日才去。走到門口,看廳堂已改作佛堂,陳瓊,不,已是妙真法師,跪在佛前念經。香煙嫋嫋,她瘦小的身影籠在緇衣裏,遠遠望去若真若幻。一股悲哀無由地升起,忽然放棄了進去的念頭。
但是盈風已看到我,她不肯離開,也剃度。蕭妃讚她忠誠,準許。
她引我進去,陳瓊念完經才回頭,平靜得叫人心驚。
“檀越。”
一把剃刀剃去她三千煩惱絲,我們倆便從此隔了凡俗。她是妙真法師,我是檀越。
我問:“這樣你覺得心靜了,是不是?”
她微笑點頭。
我幾乎要哭出來,“有什麽差別?”我看著她頭頂青色的發茬,沒有了濃密的長發,她看上去越發單薄,“就少了些頭發,真的有差別?”
“當然有。檀越身在紅塵,不會明白。”
是,我缺乏慧根,我是身陷紅塵不可點撥的笨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不出她現在好在哪裏。也許她真能找到她的平靜。我隻好奇,那究竟是平靜,還是麻木。也可能,倦到極點的人覺得兩者沒有差別。
但我不知道她倦到極點的原因,她歸來,然後匆忙地皈依佛前。中間仿佛是一團空白。到此刻我才發覺,其實我不了解她。我從來不能像她問我那樣,直截了當地問她心裏的想法。她快樂過嗎?她是否對楊堅真的有了感情?她就這麽成了一團謎。
我回到自己的房中,將被子扯起來,從頭蓋到腳。黑暗讓我可以回避,有暫時的寧謐。
這是掩耳盜鈴,可也有點效果。
腦子裏胡思亂想。想現代人,生老病死,也有那麽多煩惱,但相比溫和一點。最慘的是車禍,一點預兆沒有,人就這麽去了。我的一個表哥就是如此,那天我哭了很久,想不通生命怎麽那麽脆弱。而古人,來一個出家,從此親人也不是親人了,也差不多。真是極端。
這時候聽見聲音。
門被人推開,然後有人走進來。
這是我的房間,我一個人的。我雖然地位不高,但那是與蕭妃相比。我總算還是一名尚宮,有私人的空間。這個人,不打聲招呼就直接進了我的屋子。
腳步聲很清晰,來人堂而皇之。
我猛地掀開被子,喝問:“誰?”
同一個瞬間,我也看清了來人。他就站在我的床邊,用一種很難形容的神情望著我。
我張口結舌,以至於過了幾秒鍾之後,才清醒過來。我滾落床下,跪倒見禮:“至尊!”
我沒有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恐怕也輪不到我問。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他,孤伶伶地站在那裏,背負雙手。他似乎是看著我,但我也不十分確定。我偷窺過他的神情,喜怒哀樂,跟哪一種都挨不上邊。那仿佛是空茫的,落不到實處的眼神。我甚至不確定他眼裏是否有具象存在?
他不動,我也不敢說話。
時間是凝固的,空氣也是凝固的。過了不知多久,我的大腦才恢複思考。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這裏是宮女居住的地方,以他的身份,本不該來這裏,更何況,還是這樣一個人都不帶,就貿貿然地跑來。
“至尊,”我大著膽子問,“可是有事?”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可是依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我的腿都要跪麻了。於是我又試探著說:“至尊若有事,不嫌妾這裏低賤的話,先坐了吧。”我指著坐榻。
依舊沉默。
我暗歎,以為他還是不會回答。可是忽然,他抓住我的一條胳膊,將我狠狠地拽起來。
倉促之間,我無法反抗,當然,我也不敢。於是我被他用力提了起來,站在他麵前。我的腿又酸又麻,一下子無法著力,全身的重量都懸在一條胳膊上,那種疼痛差點讓我叫出來。
但我沒有。不是不敢,是不能。
楊廣忽然將我整個地抱住,俯身吻我。他的力量一向霸道,而我又猝不及防,輕易就被他攻城掠地。那股熟悉的氣息因而長驅直入,溢滿了整個胸腔,倒好似從來都封存那裏,又被啟開了封蓋,在四肢百骸橫衝直撞。
我一點抵抗的能力都沒有,本來就沒有。
我體內的欲望是潘多拉的盒子,一經打開,再也收不回去。其實我不想,從來也不想收回去。如果我想,我早就可以開始行動,這麽長久,我隻不過跟自己裝模作樣。是的,我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笨蛋。自己給自己設置那些莫名其妙的阻礙,因為我不敢,這樣的愛,必如飛蛾撲火,我怕,怕會最終淪為灰燼。
可其實,那團火始終在內裏燃燒著,無論我如何選擇,都已燃燒。區別隻在於,我是願意麵對痛苦的真相,還是寧願麵對一個同樣痛苦的假象。
我狠狠咬他的肩,他一定是痛極,但沒有動。血從我的牙縫裏漏出來,也有一些順著喉管躺下去,腥鹹的味道澆在心頭,灼灼地痛。
他不斷地吻我,瘋狂地吸吮,將我來回地揉捏,仿佛我隻是一團沒有骨骼的血肉。他進入時太過猛烈,我痛極,尖叫,而後一切歸於平靜。
他躺了很久才離開,卻沒有說話。我也同樣沒有。隻覺得像要死去一般的精疲力竭。
他自己穿好衣服,沉默地離去。
後來我在枕邊發現他留下的同心結。最早他送給我的那一隻,不知從誰誰的手裏兜過一圈,又回來。
這該是一種暗示。
我橫過胳膊,蒙住眼睛。他的手在我身上遊走的感覺,他與我肌膚摩挲的感覺,他狠狠揉捏我的感覺,統統還那麽清晰。
我害怕,是的,我怕我們的關係最終淪為性的需要,那真是最糟糕的結果。
所以我下定了決心,不再拖延下去。
我去找陳瓊。
她依舊在念經,對於我忽然又回來找她,似乎也沒有任何驚奇。
我說:“姑姑——”
“檀越,”她打斷我,“我是妙真。”
好吧,妙真。我說:“法師,我來這裏,是想問法師一些紅塵中事。”
“可是檀越,我如今已經不問紅塵中事。”
“了斷塵緣,不見得就是忘記過去吧。”我盯牢她,“法師,你應該記得,一個名叫陳瓊的女人?”
她怔愣,過很久,才微微點一下頭。
“檀越想問她的事?”
“是。因為我想知道的事,世上隻有她最清楚。”
她沉默,稍稍低垂了頭,我仍能看清她臉上恍惚的神情。
我問:“你是不是奇怪,我到今日才忽然來問你。”
她笑笑,“是有一點。”停了一停,她問:“為什麽?”
我用手支著下巴,望向窗外。鉛雲低垂,整個世間都充滿了壓抑,仿佛無端地小了一大圈。想必,夜間有雪。我說:“因為忽然想開了唄,其實也不是那麽重要。”
因為想開了,所以不再情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左不過一句話,連頭發都不會少一根的,做什麽畏懼成那樣?
“那,”陳瓊緩緩地問,“檀越為何還要問?”
“因為我不像你。”我此刻的思路無比清晰,看自己看得纖毫分明,“你是連紅塵都看破。我看不破,我還打算在這醬缸裏打滾呢。所以我不死心,我一定要問問你。”
她低聲道,“你想問什麽?”明知故問。
奇怪,我心裏十分平靜,一點都不緊張。我隻是忽然有些難過,看見她低垂的眼簾瑟瑟發抖,唇角的肌肉也些微抽搐。
房間沒有別的人,四周那麽安靜。連外麵的風聲仿佛也在刹那間遠去。我聽見自己吸氣,然後問:“仁壽宮變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不答,臉扭向窗外。未施脂粉,更顯憔悴的麵容,帶著飄忽不定的神情,仿佛思緒已回去那段驚心動魄的回憶。
很久,她回答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檀越,需知紅塵皆空,你又何必執著?”
我當然執著,否則我也已出家。
我說:“我隻是想知道真相。”
她茫然地說:“什麽是真相?”
我吸口氣,“那麽,告訴我你……不,陳瓊所知道的。”
我以我所能堅持盯著她,希望能夠逼迫她說出來。我不指望自己能說服她,她已是方外人,四大皆空,有什麽能打動她?隻有磨出來。
她歎口氣,“檀越,你真的那麽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嗎?”
“是你……是陳瓊欠我這個答案。”我說。
她一震。
是的,我的宮廷智慧不如她,但我也不至於傻到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還遲遲地不自覺。同心結怎麽流落別人之手我不知道,但它被拿去做了什麽,蕭妃已經說得很明白。我和同心結,都不過是個誘餌,讓楊廣踏入陷阱。因為對方必須趁著楊堅還清醒的哪怕短短一刻,親口頒下聖旨。還真是懂得抓最後的一線機會。雖然險,但如果真的抓住了,楊廣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
其實這局棋裏,本來未必有我這麽一顆棋子,隻不過剛好我也在,便計算進去。當日算計我的人,而今就在眼前。
我最不消問的,也許便是她為什麽這麽做。
其實她不過是想攪亂一切。她恨,她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她的恨,一度那是她的生存動力。她挑撥楊堅和獨孤皇後,她答應了幫楊廣,又暗地裏幫楊勇,也許她還在暗中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在關鍵的地方,四兩撥千斤。她什麽也不為,就為了攪亂楊隋。她就算亂不了天下,至少她讓幾個凶手不得安寧。
她還真是做到了。
隻是做到了,她也並不快活。
終於,她大概是倦了。
“不想說?”我問。
“檀越,請見諒。”她輕歎,隱有愧意,“紅塵中事,已經淡忘了。”
我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意料中。沉默片刻,我又說:“那麽,我還有一問。”
“檀越請說。”
“當日,先皇後還在世,當今至尊還是皇太子,我與他的事被先皇後撞破,是否陳瓊在暗中安排?”
她錯愕,但瞬間又平靜。
“是。”她回答,聲音如古井無瀾,“是陳瓊話中暗示至尊,勸著先皇後出去賞月的。”
我默然,沒問陳瓊怎麽知道我們在哪裏,那太容易。
“檀越,還有事要問嗎?”
還有很多事,然而,想必問了也沒有結果,何況,我也累了。
我告辭,她送我到門口,稽首為禮。待我走到大門時,回頭見她又已跪在佛前,微微彎曲的身影顯得異常虔誠。
記得還在仁壽宮時,她抱著我道:“我們為何會如此?”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其實利用了我的不止是陳瓊,想必還有阿雲,但是她已逝去,或許我永無法確證。我受了她們的欺騙,但她們也同樣。當日我和楊廣的事,又何曾對她們坦誠過?也許對她們而言,從來我都隻是一個三心二意的朋友,利用了也不必有太多愧疚。
“六娘……檀越!”盈風從後麵追上來。
我站住,等著她。
起先我以為陳瓊讓她來叫住我,但看見她遲疑的神情,我知道猜錯了。她分明有什麽話,想說又下不了決心說。
我無心催促她,何況我的確很倦,也乏力。
天開始飄雪子,希希索索的打在衣裳上,我抬起頭看看,頓時有幾顆落進眼睛裏,冰冷的,瞬息又化作水珠。
“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檀越……”盈風終於開口。
我轉過臉來望著她。方才的水珠還在眼眶裏,望出去一片模糊。
“關於姑姑的,是不是?”
“啊,是。”盈風回答。
看樣子她還在猶豫,我隻好等她,站在寒風裏。我全身的骨頭都在發酸,一個時辰前被折騰的情形又冒出來,卻已變得恍惚。
“其實夫人她……嗯,那天至尊,我是說那天——”她特別咬重了那兩個字,好讓我明白,“至尊來了,摒退旁人,問了夫人幾句話,就走了。”
雪片夾著雪子落下來,天地間茫茫的白點,無窮無盡。
“他沒在夫人房裏過夜。”
雪沾在臉頰上,化成水,居然並不覺得冷。
“我知道夫人很想告訴你實話,但夫人她……她有她的苦衷。”
“我明白。”我說,“多謝你告訴我。多謝你。”
盈風顯得很欣慰。
“我原本怕你會生氣。你會夫人的氣嗎?”
“不不。”我微笑,“怎麽會?”
我知道她為什麽那樣說,她想讓我恨楊廣,大概她心裏多少也是恨我的,愛上仇人,但又恨得不徹底。
我回去。其實疑問沒有完全解決,腳步比來時輕鬆很多。
次日醒來,心裏惴惴不安。經過了昨天那樣的情形,今日要怎麽才能擺出一張若無其事的臉去麵對他?
在床上胡思亂想著賴了會,起來就遲了,正手忙腳亂地梳洗,有人在外叫我的名字。一本正經的聲音,倒像有上頭的吩咐。
忙開門,果然來傳蕭妃的話。從即日起,我被調到安仁殿伺候。那是獨孤皇後的舊居,平日裏不太有人去,調到那裏,和打入冷宮也差不多。
怔了會,才忙著請來傳話的婆婆進屋來坐。她是識得我的,平日也熱絡,此時卻不過客氣了幾句,便匆忙走了。
我呆坐很久,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楊廣數日後去了洛陽,大概算是實地考察去了,考察的結果想必十分滿意,回來後立刻頒布旨意,詔告天下,將營建東都。他惦記這事情不是一天兩天了,總算到了他可以發話的時候,真是一點也沒耽誤。
奇怪的是,好像也沒聽到多少反對的聲音。
這不是荼害百姓之舉嗎?
我白天在安仁殿裏待著,這裏四處都是獨孤皇後留下的痕跡,坐榻還像老樣子擺在窗邊,記得以前我經常坐在榻前的小胡床上,替她捶腿。
她臨去之前囑咐我,如果楊廣做了什麽過頭的事,要我勸他。
世事難料,她大約也想不到,我現在的情形。
有時候,我是說,寂寞的時候,我也會閃過念頭,是不是我也該表示表示?但那意味著我必須主動尋找,或者不如說,創建機會。當然,如果我用心的話,也許可以,然而,一來我心裏的疙瘩還沒有完全解開,二來,在這樣的種種之後,驟然間做投懷送抱的事,我也做不出來。
是,我知道他的身份,要他來找我也許更不容易。
所以,我想如果能有個契機,比如說,我生病了什麽的,也許他會來。
於是到冷風裏去吹,猛打了兩個噴嚏,忙不迭地縮回來。
雖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可這會兒還不至於要玩上小命。再說了,古代醫療條件差,真病了是自己受罪。省省吧。
結果,不想生病了,卻又意外地病了。
原因不過是安仁殿的窗子壞了,木匠一時來不了,我興起自個操刀上陣,窗子倒是修好了,人受了寒。
發燒。大夫來看過,扔下“風寒”兩個字和一帖藥,就剩我一個人窩在床裏。還有個不大使喚得動的小宮女,偶爾遞杯水。
淒涼是夠了,可楊廣那裏,大概根本不會知道這點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