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蕭妃叫我去,摒退旁人,鄭重其事。“六娘,我有一件事要問你,你可要老實告訴我。”她說。
“是。”
“當年至尊是不是送過你一個同心結?”
同心結,又是同心結。
我吸一口氣,“是有這回事。”
“那同心結,你可是給了別人?”
“當然沒有。”
蕭妃目光閃動,“那一定還在?”
“不,”我搖頭,“不見了。”
蕭妃似乎也並不吃驚,隻問:“怎麽會不見的?何時不見的?”
我苦笑,“不敢相瞞,如何不見的,妾至今一點頭緒也沒有。至於何時,妾也不清楚。妾隻記得未曾帶去仁壽宮,總是在宜秋宮裏丟了的。”
“會不會擱錯了地方?”
“不會的。”
蕭妃點點頭,“我想也是。”
她自身後取出一個錦盒,打開給我看,“是這一個嗎?”
我看一眼,點頭,“正是。”
蕭妃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六娘,難道你不問問這同心結如何會在我手裏的嗎?”
我不想問,盡管我心裏仍有酸楚一陣陣湧動。
我說:“妾不想知道。”
蕭妃驚異,“為什麽?”
我說:“凡事自有緣分,知道了又能如何?”
蕭妃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微笑道:“你這話倒似看開了,若果然如此才真正是好。”
我心口抽痛一下。她也將我看透,是,我還做不到,但時日久了,總是可以的。
蕭妃又說:“關於這同心結,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一半原委。”
昨夜楊廣宿在蕭妃所住的承坤殿。
她真是有心,花這麽多心思撮合我們。其實我不想聽,我已經不想繼續,這場愛情摻和太多因素,我骨子裏隻是個普通女人,這樣勞心勞力的愛,也許真的不適合我。
有的時候想,我已經真心地付出過,至少在過去的某個時候,他也是真心地付出過,那麽已經足夠。足夠。
我不該貪心。過去正因我想要的太多,我總想著未來,想著他也許不會成為隋煬帝,這麽多奢望,所以才會痛苦。
但是蕭妃一定要告訴我原委。
“先帝晏駕當日早晨,有人拿了這隻同心結去見至尊,說你有要緊事找他,一時不得脫身,讓至尊去找你。若是別的,至尊或許還會多想一想,但這隻同心結,是當年至尊親手交給你的。”
我沉默地聽著。
“據那人所說,你約至尊相見的地方,是在先帝所住東殿的一間房中,避人耳目。至尊因為有同心結,並未疑心,當即赴約。至尊在那裏見一女子,背影裝束皆與你相像,更不加多想,便……”
她停下來。
我依舊沉默。
“你真沉得住氣。”蕭妃淡淡地說,“不問後來的事?也不問那女子是誰?”
我大概已經猜到了,但是很奇怪,我心裏竟然無波無瀾。
“那女子,”蕭妃繼續說下去,“是陳貴人。她進這房間,本欲更衣,受驚擾便失口呼叫起來,至尊想要阻止也來不及。先帝身邊的幾個宮人聞聲衝進來,那麽多雙眼睛看著,至尊百口莫辯。那日先帝精神尚好,覺察動靜,追問起來,陳貴人不敢隱瞞,如實相告,先帝一時大怒,幾成變故。”
蕭妃講的故事到此結束。
她望定我,仿佛在等我說話。
其實我無話可說。是這樣又如何呢?楊廣知道我對那隻同心結視若珍寶,不會隨便交付別人。他一定以為我在最後關頭去幫了楊勇,他一直這樣疑心。什麽心甘情願自始至終地相信。原來是這樣不堪一擊。
好吧,其實我對他也一樣。
或許,正因愛之深切,才格外脆弱,小小的一道裂紋便叫人痛徹心肺。
但楊勇和阿雲的生命橫亙在我們之間,那總是清清楚楚,真實存在的。沒有他首肯,誰敢擅自殺了楊勇?
他曾經對我的承諾,就這樣,如五色斑斕的肥皂泡一般,輕易破滅。
細細想來,或許他從來都是敷衍了那麽一句。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個節骨眼上,孰輕孰重他豈會不知道?怎會為了一句輕飄飄的諾言,在自己的坐榻之旁,安下一枚定時炸彈。
“六娘,你竟什麽也不想說?”蕭妃歎息。
我也歎息,“妾無話可說。”
“為什麽?我已經事情原委告訴你,你也知道了至尊心中對你的結是如何結下的。當日至尊盛怒,如今氣也消得差不多,我從旁看著,隻怕他心裏也覺著事有蹊蹺。我相信你自是有法子解開這個結。除非……”她頓一頓,“除非你不想。”
“為什麽?”她問。
是的,我不想。因為我可以解他的結,卻解不了我心裏的結。既然如此,為何不讓他永遠結了這個結,好對我死心。
我遲疑,“妾是福薄之人,不敢再有妄想。”
“你說,你是福薄之人。”蕭妃淡然重複我的話,“在我眼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我相信。在旁人眼裏,一定會是這樣。我不在意別人怎麽看。
“我十五歲的時候,嫁給至尊。”蕭妃忽然講起往事,神情恍惚。
“那時候,我是不願意的。北方那麽遠,又冷,連話也不通。可是我沒辦法,別的公主有母親做主,我沒有。我生在二月,聽老人家說,這個月份生的兒女都不祥,克父母。大概是真的,我生下來就將母親克死。連養父母也克死,隻得送到母舅家養大。”
蕭妃淒然。
我隻知她是南梁的公主,不知她還有這樣淒涼的身世。
“世上哪有誰是誰克死的?不要亂想。”我安慰她。
她感念地拍拍我的手,繼續說:“母舅家裏雖然窮,可待我是好的。後來隋提親,父親接我回去,要我嫁過去。其實我們五妯娌裏麵,就數我是最沒有娘家可靠的。沒有母親,父親一共沒見過幾麵。我出嫁之前,回到自己家裏住,人人都拿我當災星,巴不得我早嫁出去。”
我怔怔地聽著。真看不出來,怪不得她常不快活。
“那時候我也認命,嫁就嫁吧,是好是壞都不過如此。誰知,先帝和先皇後都待我好,至尊待我也十分好。那時候,我不會說北話,他不會說南語。便他教我北話,我教他南語。”她眉目帶上一絲淡淡的笑,“那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時候。”
我忽然替她悲哀。她還這樣年輕,可是已在為一生下結論。
“六娘,從前你問我,為何要格外照看你。我也告訴過你,因為我沒有你那樣好的福氣。是我的心裏話。”
她十分真誠,我沒有理由不相信。
“後來我看見了至尊如何對你,才明白,其實自始至終,他從來沒有那樣對待過我。說不難過是假的,可是想明白了,既然從來沒有過,也就認命了。至尊和我,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他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他認準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改變。就算先頭有些事體,先帝和先皇後硬壓著,他心裏從未真正服帖過,日後發作出來,隻怕更是變本加厲。所以,就算我對付了你,他也不會移了心到我身上來,更不定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我不會冒這個險。”
她從容地微笑,“六娘,我從旁看了你這麽多年,知道你是個聰明人。與其讓你整日猜疑我的用心,不如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沒有你那樣好的福氣——你是至尊心裏的人,他就算生你的氣,天長日久總有氣消的那一天,至尊可不是那種能輕易改了性子的人,到時他必定還是一樣地待你。我呢,我要保著如今我的一切,我隻能順他的意。他對我終究還顧念著夫妻之情,隻要他挑不出我的錯來,便不會虧待我。所以他喜歡的,我便要照看著,哪怕他一時厭棄了,我還得加倍地照看著。你——明白了麽?”
明白。真是明白得不能更加明白。
雖然有點心驚,但其實這樣打開天窗說亮話也好,省得彼此都費腦子。而且,稍微替她想想,就全盤接受了她的說辭。
誰在這世上是容易的?
我說:“妾一直十分感激娘娘。真的。”
蕭妃笑笑,說:“我知道。所以我照看你,心裏也不那麽難受。”
若我們不是共享過一個男人,我們真的應該是朋友。
“六娘,我曉得至尊心裏還有你,我不信你自己看不出來。我也知道你心裏有他,你也不必瞞我。如今你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呢?”
我悵然地長歎一聲,“娘娘不把妾當外人,妾其實有一句話想說。”
“什麽?”
“妾想出宮。”
我這句話想必不識趣之至,蕭妃竟露出錯愕的神情。
“我說了那麽多,你竟還是轉著出宮的念頭?這麽說,結不在至尊那裏,在你這裏。”
“這,”我也不想否認,“妾也說不清。”
蕭妃沉默了一會兒。
“但這件事,我是絕對不會答應你的。如果你一定要出宮,就去求得至尊答應,隻要他答應,你隨時都可以走。”
我相信,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兩人心中都很清楚如果我真這樣做的結果。
我回到甘露殿,問下來,今日楊廣還未曾要過茶。
走過書房門口,朱華康忽然遞給我一件氅衣,又向內努了努嘴。我因為心裏有事,怔怔地就接了下來,轉臉看時,原來楊廣伏在書案上睡著了。
若在平時,我一定二話沒有已將氅衣塞了回去,但此刻不知為何,猶豫了片刻,我還是輕輕地走進去。
他的睡態我是極熟的,曾經有那麽多個夜晚,醒來,用手指在他麵上輕輕描繪。抿緊的唇、挺直的鼻梁、微微蹙起的眉頭。
雙手緊緊地攥著氅衣兩角,緊得指節泛白,仿佛要下多麽了不得的決心,才能完成這麽一件小事。
我替他蓋上氅衣,退出來。半路聽到他輕聲叫我:“阿婤。”
我回過頭。他的姿態沒有變過,依然沉睡著,是說夢話。
很久都已不流的淚,忽然間就湧上來。
我掩了麵往外走,朱華康拽住我,“六娘,怎麽了?”
我沒辦法解釋,急得指指自己的臉,掙脫了他便走,卻聽他在背後“噗哧”笑了出來。
回去一照鏡子,連脂粉都花了,索性全洗了,又重新攏了頭,幹幹淨淨地回來。
楊廣已經醒了,召了郭衍在議事。我煎了茶送進去,聽他們在議論楊義臣的事。必定是打勝了,郭衍滿臉的笑。
“……果然是有勇有謀,至尊識人之明,臣等不及遠矣。”這個人主意也是有的,隻是一句主意總搭三句奉承。
楊廣不接他的話,自管看奏折,一時問:“這個楊思恩是什麽人?”
“義臣帳前車騎將軍……”
捷報沒兩天便傳遍。
“……楊將軍問道:哪位願往?這時有一人出列,‘標下願意!’楊將軍定睛一看,原來是車騎將軍楊思恩,又見他氣度不凡,相貌雄勇,不由得讚一聲:‘真乃壯士也!——拿酒來!’親手倒了滿碗遞上。楊思恩接過酒碗,回頭望時,見敵將立於陣後,當下抬手一飲而盡,將酒碗狠狠一貫!策馬便往敵陣中去。隻見那道人影左突右閃,不多時已殺入敵陣。敵方頓時一陣大亂。這邊人人都看得心馳旌搖,鼓手都忘記了擂鼓,怔愣在那裏。楊將軍快步搶過去,奪下鼓槌,親自擊鼓助威,頓時呐喊聲一片。”
“哦——”人人聽得心馳神往。
“僅憑楊思恩一人,自是勢單力薄,楊將軍當下又點了十餘精騎追上相助。隻見楊思恩到處,勢如破竹一般,憑叛軍如何阻擋,終究叫他攻到了主將麵前。”
“主將必是手到擒來了?”
“就是這才叫人痛心呢。楊思恩雖勇猛無匹,可惜世上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隨他同去的那十幾個騎兵竟臨陣脫逃,抽身返回,終叫楊思恩寡不敵眾,身首異處。”
“唉——”又是人人一起痛惜。
“楊將軍痛哭一場,又將那十幾個騎兵腰斬示眾,此後哪個還敢退後?但楊將軍終歸是以寡敵眾,知道不能硬拚,苦思一夜,計上心來,有了一個妙計。他將軍中運糧載重的牛驢都集合清點,也有數千匹,又選了幾百兵士,人人都帶上一麵鼓。咦?你問這是做什麽?你自是不懂,楊將軍身邊的人當時都不明白呢。楊將軍命這些人趕著牛驢偷偷潛入山穀間,等埋伏好了,楊將軍便率大軍出擊。敵將與楊將軍交手過,知道楊將軍兵馬不足,放心大膽地壓上。便在此時,忽聽山穀中戰鼓喧天,塵埃暴起,敵將以為援軍以到,自己中了埋伏,頓時大亂。楊將軍趁勢追擊,便大獲全勝啦。”
那時節,宮女宦官們實在沒有多少新鮮的話題可談。如楊義臣這般的年輕將軍,也算得上一名帥哥,自是成了茶餘飯後的熱門,說了又說,不厭其煩。
其實,與此同時楊素也勝了,他不過率三萬餘人馬,直破對手十萬大軍,驚心動魄之處,隻在楊義臣之上。隻不過他的傳奇太多,反倒沒有那麽惹人注目。
至九月末,楊素已直逼晉陽,與楊諒大軍決戰於清源。
以楊諒的外強中幹,戰事至此,其實已無太多的懸念。果不然,捷報旋即傳到大興,叛軍幾員大將戰死,楊諒乞降。
這是楊廣繼位之後第一場軍事勝利,而對手是自己的親兄弟。
即使如此,他亦如釋重負,看得出,那幾天他臉上的笑容比往日要多,但疲倦之色也一樣比往日更多,大約是緊張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之故。
十月初,楊素率大軍,以及被俘的楊諒回到大興。
至此,這一輪繼位的風潮塵埃落定。
而楊諒此時已成是砧上的魚肉。
以他的罪責,當然斷無生理。朝臣公議,應當明正典刑,甚至有人上書,應改楊諒姓氏,除去皇族之籍。
楊廣卻又在此時,意外沉默。
一夜我見他站在殿外的石階上,手輕輕拍打著闌幹,抬頭望著初升的月亮。那日是初六,上弦月,距離圓滿還早。
宮女們都遠遠站著,我依稀看見他手裏似摩挲著一樣東西。
良久,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微微轉過一個角度,手自明亮處晃過,閃出指縫間漏下了一綹流蘇。
我認識那串流蘇,因為上麵的結子是我打的,為蘭陵公主的玉環。
心下隱隱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次日聽說,楊廣在朝堂告訴臣下:“朕隻有這幾個手足,委實不忍心再處死楊諒。這一回,就容朕法外施恩,恕楊諒一死。諸公不必再諫。”隨即宣布將楊諒廢為庶民,同楊秀一樣,幽禁。
十日之後,楊堅梓宮落葬太陵,與獨孤皇後合葬。
這一輪,楊廣算是贏得極徹底,不過,從他毫無表情的臉上,我分辨不出他心裏真正的滋味。
隻是,當聽說他為父親上諡號為“文”時,我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那般崇尚漢武帝,是否在心裏想過,自己死後能被諡為“武”?
無論怎樣,我想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最終的那個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