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楊堅滿頭七之後,楊廣於靈前正式登基。
這八天裏,東宮禁衛始終牢牢地掌控著仁壽宮。我們這方小庭院,同樣無人可以出入,因此外間的消息,一概不得而知,倒有幾分恍若隔世的清靜。
當日在楊堅寢宮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恐怕天下間,也隻有寥寥幾人心中有數。所謂的曆史,大約本就有幾多猜疑。
閑來無事,我每日隻陪著陳瓊說話,她的心情漸漸平複。
“阿婤,我羨慕你。”她說,“這樣輕易就放開了。”
輕易?我苦笑。不是日日以淚洗麵,旁人看著就是輕易。其實,落到誰的身上不是脫幾層皮?夜半夢回時,心頭的傷口依舊滴血,殷紅如花,滴滴分明。忍痛許久也不得入眠,起來走。來來回回,兜兜轉轉,不知幾多圈。
也有的時候,畫畫。落筆下去,畫山畫水,畫到最後總有一個身影。團掉,燒了,看火光明滅,舊事不由分說地湧上來,用盡氣力也壓不住。原本就烙印在心底,怎可能輕易地抹去?
隻是沒法說罷了。
有好幾次,覺得身後有那兩束熟悉的目光,執著得驚心動魄。心不受控製地狂跳,呼吸也窒住,一如過去。
轉回身,空空如也。
他不會來了。我告訴自己。
我要忘掉他。
我替陳瓊畫像,又替秋喜畫,後來宮女們都來求我畫,便一一地畫過來,積了許多。不能出門,要東西倒還算方便。要了麵粉來煮漿,調了滿滿的一大盆漿水。
陳瓊知我要做什麽,興致勃勃地在一旁瞧著,笑說:“也用不著這許多。”
我笑,“隻見過別人裱,我自己到底還沒弄過,多預備些總是好的。”
陳瓊瞪大了眼睛,“你還沒弄過?那不是……”轉念又笑了,“也對,弄壞了,畫師倒是現成的。”
“你總算明白了。”
“可不許先拿我的來試,”陳瓊搖著頭,“先拿秋喜的。”
秋喜在一旁警覺道:“也別拿我的試。”
“行了行了。”我笑,“都不拿你們的,我拿白紙先試還不行?”
托底是件需要靜心的活計,單調而寧謐。沾了漿水的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平宣紙,看著水透過去,紙緊緊地貼在台麵上,展平。漿水不能多,多了裱好的畫會破爛,漿水也不能少,少了畫有離層。須得細細的,一點一點地抹平,便如抹平歲月的痕跡。
沒有那麽多托板,裱好的紙便一張一張地貼在白牆上,與周遭連綿的喪白融為一體。
晾幹之後揀陰天掛在院子裏過風,如巨大的蝴蝶的翅膀。
我在這些白紙中間穿梭查看。到處都是一片白,白的花,白的垂幔,人人身上白的衣裳。
有人走近院子裏來,這麽些日子,除了送飯菜的,這還是頭一回。我回頭望去,恍惚有些陌生。
“六娘。”她走到我麵前,一如記憶中完美的笑容。
我向她行禮,“皇後。”
她怔了一下,“六娘,不可如此。我……不是皇後。”竟帶了三分緊張。
對,眼下她還不是皇後。按例要等到明年改元的時候,楊廣才會宣布立她為皇後。所以,這會兒她仍是蕭妃。
我微微地笑一笑。
蕭妃迫不及待地轉開話題,“六娘,我有話對你說。”
我讓她進屋,請她上座,看茶。
她左右打量屋裏的陳設。
“住得慣嗎?”
我忍不住想笑,真是一如既往的開篇。
“住得慣。”
她沉默,好像為難於未出口的話。真是難得,她一向長袖善舞。
我也沉默。我想她來一定有目的,但事到如今,我不知她有什麽話可以對我說的。或許她有兔死狐悲的同情?我不知道。隻好等她先開口。
“六娘,我來是很冒昧的。”
我吃一驚,“為何這樣說?”
“你聽我說——”
但是她又停下來,定定地看著我,過了會兒,將目光轉開,但很快又移回來。
“至尊心裏很苦。”
我呆了呆,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楊廣。他?事事如他的意,他苦什麽?
“他瘦很多。這些日子事情本來就多,他又吃得少。本來你同他在一起,他總能開心些,可是這些日子又不見你。我問他,他什麽也不肯說。”
我詫異地看著她。
“六娘,我同你雖不能說情同姐妹,但我自問,待你還不差——”
“是的,你待我很好。”良心話。
“我實在想不透,至尊和你之間出了什麽事?按我往日所見,不應該是這樣子的。至尊不肯說,我隻好來問你。”
她按著我的手,“六娘,你告訴我。”
我看著她苦笑,我該怎樣回答?
但是蕭妃一直盯牢我,懇切的,叫我無法回避。
“我說不清。”我低聲道,“你真的應該去問他……”
“我在他麵前不止一次提到你,起先他不答,後來他說——”
她停頓很久,大約等著我開口追問。可是我其實什麽也不想聽到。
她歎口氣,“他說,你是後宮之主,她是後宮之人,當然由你處置,怎麽倒來問我?”
早有準備,心口還是不爭氣地痛一下。
當然該是這樣的話。從前我對他的趣味,大約隻是因為禁忌,得不到的總是好的。如今不同,我在他眼裏已不再新鮮,他也已不需要再裝,他盡可以剝掉原來的皮,去做他赤裸裸的隋煬帝。他隨便想要哪一個女人,陳瓊,或者任何別的,都可以招之即來。
我算什麽?
“那麽,”我淡淡地笑著,“妾任由皇後處置。”
“六娘,你不要這樣說!”蕭妃急切的,“他是口是心非——”大概覺得這樣說至尊不妥,她停了一停。
“為什麽你不明白?你在和他慪什麽氣?”
慪氣?怎會。是死心。
我沉默良久,站起來,深深施禮。
蕭妃扶住我,“六娘,你要說什麽,盡管直說好了。”
我不想兜什麽圈子,“既然至尊有意令皇後處置妾,妾想求皇後一事。”
“你說。”她道,“說吧。”
“妾想出宮。”
蕭妃吃驚,“為什麽?”
“妾早有此意,隻是從前……身不由己。如今,隻怕妾已經是至尊眼裏一個厭煩之人,也好。求皇後成全妾的多年心願。”
“厭煩之人?”蕭妃若有所思,忽然輕笑,笑裏幾許心酸,“你以為,你是他心裏厭煩之人?”
“你可知道,他夜裏睡不著,出來走。走到這裏門口又回去。時常如此。”她說。
我錯愕至極。
“有一次我跟在他後麵,看他站在門口,向裏麵望許久,如泥塑木人。我喚他,喚四五聲,他才聽到。我問他,他隻是歎一口氣。”
我說不出話來。
“他睡夢裏喊你的名字,驚醒過來便不肯再睡……六娘,你怎會是他厭煩之人?”
我捂住眼睛,怎麽會是這樣?
“我不懂。你們有什麽話不能說開?”
怎麽說開?那一記耳光,那個同心結,他和陳瓊的那一夜……都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那樣不堪。
“為什麽對我說這些?”我瞠視她。
蕭妃涼涼地笑,“我早已說過,六娘,我沒有你的福氣。”
她站起來,“你好好地想一想。畢竟你們倆在一起也這麽多年,彼此都明白,或者有什麽誤會,說開了也就好了。”
我跟著她站起來。
送她到門口,我喚她:“娘娘。”
她回頭。
我問:“庶人楊勇和阿雲,如今怎樣?”
蕭妃怔愣了一會兒,低聲道:“先帝賜庶人楊勇自盡,阿雲執意相隨,服毒……”
我想那一瞬間,我的臉上一定毫無血色,因為我的整個身體都好似被抽空了,又注了冰水進去,冰冷冰冷的,凍凝。
我無法動,無法言語。
蕭妃看我良久,輕歎一聲,轉身走了。
門未合,視線裏,宮女們簇擁她走出去。有風,院中曬晾的白紙如巨大的蝴蝶的翅膀,開了合,合了開。
先帝賜庶人楊勇自盡,阿雲執意相隨,服毒。
就是這樣的一句話,仿佛那漫天漫地的白“撲啦啦”一下卷了過來,一時窒息。
我最後的一絲僥幸,就這樣徹底地磨滅。
我不能告訴蕭妃,剛才她的一番話,挑起了我心中多少的波瀾。原來終究是未嚐完全死心,我愛了那麽多年,放棄了一切原則去愛,我隻希望他和曆史有點點的不同,我隻希望這非全然的奢望。十多年的情懷就這樣付諸流水,我如何甘心?所以隻消一個火星,就可以死灰複燃。
可是到底,還是滅了。
我絞了紙錢,在院子裏焚。
陳瓊過來問我給誰的,我答說:“一個朋友。”
她沒有再問,也許她猜到了。
看著那些紙片在銅盆裏慢慢地變成黑色的灰燼,切膚之痛升起來。我受過的教育,讓我從來都不相信,死去的人會因為這些灰燼而快樂,但我已沒有別的辦法排遣。
阿雲去了哪裏?若如穿越的守則,也許她會回去。
我希望是那樣,她盡可以重新開始。但那也許,未必是她自己的願望。
或者上天更善良一些,讓楊勇與她一道回去,那麽他們也許會得到真正的幸福。
全都是也許。
對我而言,這世上已無阿雲。她如後宮的一場夢幻,華麗地登場,淒美地退場。
楊勇死後,追封房陵王。
這已是八月,我們回到大興之後的事了。
聽說楊廣為他大做法事超度。這是當然的,否則,恐怕他會做噩夢。
又聽說,前去賜毒酒的人正是楊約,楊勇至死不相信父親會殺他,將毒酒掀翻,楊約不得已,用白綾勒死了他。
宮中平日與我交好的人不少,我輾轉托人打聽,阿雲走前可有什麽話留下。回答沒有。阿雲走得十分從容。替楊勇梳洗穿衣之後,她回到房間。待人們再進去時,她身著禮服,平躺床上,安詳宛如睡去。
楊廣與蕭妃自然遷入大興宮,卻仍將我留在宜秋宮,不聞不問。
我猜想,這輩子他大約也不會再想見我了。如今他身邊應是環肥燕瘦,一片繽紛了吧。
不過,他也有憂心的事,自北方傳來的消息,楊諒得知楊堅去世的消息,立刻起兵,響應者十九州,號稱四十萬兵力。
我對這場謀反沒什麽印象,既然楊廣這皇帝還有得做,那麽肯定是不成功。
倒是又聽說,柳述、元岩被判罪、流放,楊廣於這件事的處理自是迅捷無比,不會有半點容情。
我的衣食用度,仍與從前一樣。於此我對蕭妃深懷感激,若換一個落井下石之輩,怕不趁機整死我?如今我在東宮悠閑度日,每天畫畫裱畫,忙得不亦樂乎。秋喜在我身邊跟進跟出,十分殷勤。她本該是楊廣親信的宮女,因為那一段和我同住在陳瓊處的日子,仿佛生出幾分患難的情分來。
有回我問她:“進宮幾年了?”
她算了算,“十七年。”
“十七年?”我驚詫,“那豈不是五歲就進宮了?”
“可不是。”
“不想家嗎?”
她淺淺地笑著,“家裏早已沒人了。”
我替她淒涼。
“你該換份差使。走走門路。”我想一想,“或者我來幫你想法子——”
“哎?”她好似不明白我的話,有點惶恐地問:“六娘厭煩我?”
“怎麽會?”我笑,“可是你看我,我現在的情形,恐怕耽誤了你。如果你跟著皇……蕭妃娘娘,或者公主,將來也許還能謀到一樁好婚事。”
秋喜臉紅起來,“我才沒那些想法。”
“傻。”我抖擻精神,開始我的女性啟蒙教育,“女人總要嫁一次的。好與不好,都要嫁過才知道。否則,老天生你一個女兒身是做什麽的?”
“六娘現在不也是一個人?”秋喜忽然說。
我噎住。這家夥,和我越混越熟,居然來點我的死穴。
“六娘怎麽想?覺得是好是壞?”
“我不一樣。”我說,“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曾經……什麽?”
“總之你不懂。”我擺過來人的臉孔給她,“你聽我的就是。好好地謀個差使,好好地找個人嫁掉。”
“我不。”
我轉臉看她,奇怪,“為什麽?”
“我喜歡現在這樣。”她微笑,想一想,又說,“跟著六娘,心裏安安靜靜的,很舒坦。”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原來是這樣有主意的。不過,話很順耳,權當馬屁吧。
我繼續畫畫,拿秋喜當模特兒。我的畫一概不留落款,若不幸傳世,不知道有沒有人研究畫者是誰,畫中的神秘女郎又是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畫多到可以開畫展,然而掐指算來,回到大興,不過短短十天。
十天,像過去了十年。記得以前,幾個月仿佛眨一眨眼就過去。
我歎息,熬吧,再熬個一二年,熬到我在楊廣心裏也水漬也剩不下,再去找蕭皇後求出宮的事。那時我便有自由。沒有了愛情,自由也是好的。或許更好。
但除了吃睡,總要做點事打發時間,一天到晚畫畫也會膩。
百無聊賴,我讓秋喜教我女紅。
秋喜很意外,“六娘何苦突然要學?我們都是從小學起……”不如明說我的手太笨,真打擊我的自尊心。
“縫個香囊總可以?”我不死心。
“那麽就先學鎖邊吧。”
秋喜剪了碎綾子,教我如何打漿,陰了七分幹,用炭燒的熨鬥熨平了,穿了絲線鎖邊。
我的手藝當然見不了人,針腳歪歪扭扭,能不散邊就算合格。秋喜看了皺眉,我隻當沒瞧見吧。
學了鎖邊又學縫邊,針法是一樣的,隻是得更細密。這古代的針可不比現代的光亮油滑,縫起來哪有那麽順溜?又要折邊,又要對口,又要縫,忙得我滿頭是汗。
冷不丁針戳上了手背,別問我為什麽戳的是手背,知道我當然就不會戳了。
“啊——”我淒厲厲慘叫。
反正自從我學女紅,這宜秋宮上上下下也熟悉這種叫喚了,一幫沒良心的該幹嘛幹嘛,全然不理會我。
不,不是全部。眼角餘光裏,一個人影疾步上前,姿態裏滿滿的關切。
心頭一暖,忙抬頭。
整個人僵凝。
世上我最不想見的一個人,就這樣又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麵前。心裏恍惚的“喀喇喇”一聲脆響,堆積的堤防又一次崩塌。
竟然這樣輕而易舉。
各種感覺一起湧上來,酸甜苦辣,摻和在一起,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很久,我才想起來這樣坐著是不妥的。於是跪地叩首,口呼萬歲。
他從剛才就定定地看著我,一直不作聲,好像思緒老早飛到九霄雲外去。我隻得俯身在地等著。等到不耐煩,稍稍直起身來看他。
他觸到我的視線,似乎吃了一驚,然後才回過神來。
“咳。”他用一隻拳頭捂著嘴清清喉嚨,“免禮。”
我站起來,規矩地站在一旁。
“朕……”他停下來,好像在猶豫。
奇怪,他現在可以為所欲為了,還有什麽話不可說?
“朕……剛好路過。”
路過?我意外地看看他。他側過身,轉向另外一麵,似在細看院落一側的晚菊。
“你……”他又說一個字停下來。有意思,一陣子不見,他一句話改分兩截說。
“你在繡花?”他看著我丟下的針線。
“不是,妾在縫香囊。”
他很隨意地向我伸手,示意我拿給他看。我隻好遵旨。
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我從眼底的餘光,看見他好似扯了扯嘴角。在笑話我的手藝?笑吧,笑吧。我無所謂地想。
他將針線還給我。
我接過來,繼續低眉順目。
他又在清喉嚨。他到底來幹什麽?一時心血來潮,想起舊人?那麽他已經看過了,可以回去了吧。
終於他停止了咳嗽。
“陳氏,隨朕進來。”他鄭重其事地下了令,率先走進屋裏。
陳氏……陳氏。
我聳了聳肩,將一竄一竄湧到喉嚨口的酸澀強吞回,鎮定地跟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