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但沉默有什麽用?眼下每一分鍾都重要。


  我說:“想問你一句心裏話,你可不可以給我老實的回答?”


  陳瓊瞅著我,目光流動。“關於太子?”她反問。


  我意外於她猜得這樣準,但既然猜中了,我也不必否認。


  “是。”


  陳瓊若有所思地微笑,“阿婤,你真是一點沒變……”


  我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你要問什麽?”


  “在你心目中,究竟如何看待太子?”我盯著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生怕漏過一個細微的神情。


  “我說過,太子人品不差,才華也很好。至尊立他做太子,不無緣由。”


  她的回答的確和往時一模一樣。她的眼裏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


  我一時也分辨不清自己是安心了,還是更加迷惑。


  我在沉思,接下來會如何,該如何,其實都是一片茫然。也許我該回到楊廣那裏去,但是不,留在這裏我會看得更加清楚。


  如果最後的結果讓我傷心,那麽,就算我見證一段曆史。


  陳瓊問:“你在想什麽?你有什麽打算?”


  我搖一下頭,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柳述他們呢?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麽?”


  “在至尊榻前侍疾,怕至尊萬一有詔諭。”


  楊堅連話也說不出,哪裏來詔諭?


  我猛地一震,幾乎跳起來。


  對了,楊堅連話也說不出,哪裏來詔諭?


  以他現在的模樣,連坐也坐不起,哪裏能夠捶著床發怒,再興起改立太子的是非?


  那麽,曆史又是怎樣一回事?


  我飛快地轉著腦子,心怦怦直跳。


  陳瓊一直看著我,叫我的名字,叫了兩三聲,我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歉然,“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


  她笑笑,就仿佛她知道我在想什麽,“我剛才說,楊素現在在外殿料理朝務。”


  我輕輕地“啊”了一聲。那豈不是說,如今楊堅跟前隻有柳述和元岩兩個人?


  “是柳述的意思?”


  “不,”陳瓊淡淡地說,“是至尊的意思。”


  這是什麽意思?我一時迷惑。楊堅說不出話來,不代表他是糊塗的,當他與群臣告別的時候,他的腦筋還十分清楚。


  腦子裏轉各種念頭,忽一眼,見陳瓊支了下巴,定定地看我,嘴角帶著一絲含義莫名的淺笑。


  我回視她,用目光詢問。


  她放下手,“我在想,以前皇後獨獨那樣喜歡你,也是有道理的。”語氣帶幾分感歎。


  這問題我從來沒明白過。“為什麽?”我也支了下巴看她。


  “因為你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和這後宮裏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其實你更像阿雲。但是你和阿雲又不同,你沒有那麽鋒芒畢露,你含蓄些,恰到好處。”


  她能看出我像阿雲,我有些意外。


  “皇後很討厭阿雲。”我說。


  “連你也這麽覺得?”陳瓊挑一挑眉梢。


  “不是嗎?”


  “我覺得不是……”陳瓊眼眸裏忽然蒙上茫然,“我覺得,其實她羨慕阿雲……就算她當上了皇後,她也沒法子像阿雲那樣活……唉,我說不清。”


  但我聽明白了。如醍醐灌頂一般。


  細想起來,也許,那是真的。獨孤皇後的個性,她所向往的,在阿雲上通通都看得到。但她還有諸多顧忌,受著身份的約束,她明明想要,卻不得不蒙上一個麵具,拐彎抹角地表達。阿雲卻比她更肆無忌憚,在這後宮裏,隻有阿雲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女人。


  她嫉妒阿雲,也許,是真的有一點。隻是她自己也不曾覺察過。


  所以她寵我,像父母溺愛孩子,讓孩子得到自己得不到的。說穿了,是我太幸運。


  “有時候我想,其實像你這樣的一個人,應該生在山野人家……不,我不是說你不好,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我說。我明白。


  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攪和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是非裏,就像硬將山野裏的杜鵑移到花盆裏,擺在廳堂上。不是不可以,但總不會是最相宜。


  然而,這又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我在向流星許願的時候,來不及說明我的願望。如果可以,我寧願穿到山野人家。當然有另外的苦惱,早起操勞,種地炒飯,生養不知幾個孩子,吵吵鬧鬧,最大的快樂是一家人吃飯,然後與丈夫在被窩裏說會兒話——可是那樣的生活,簡簡單單。


  “為什麽忽然說這些?”我問。


  “不知道。”陳瓊茫然地歎息,四顧,“我在陳宮裏住了十四年,在這隋宮裏又住了十四年,住來住去隻是這些深深淺淺的宮城……阿婤,我也羨慕你,終究出去過,見過那麽多。”


  “也許,日後有機會。”我安慰她。


  她不作聲,過會兒,歎口氣。正要開口,盈風來催。


  她隻得站起來,匆忙間說了句:“太子的事,你放心。”便去了。


  我回自己房間,秋喜居然在等我。


  “殿下讓你來的?”


  “是。”


  “你轉告殿下,我在陳貴人這裏住幾日。”


  “殿下知道了。”秋喜說,“殿下讓我在這裏陪著六娘。”


  還是不放心我。但既然楊廣表示了默許,我該滿足了。


  “殿下是不是很生氣?”我心虛地加了一句。


  秋喜奇怪地看看我,“殿下怎麽會生六娘的氣?”


  我舒口氣。有方才陳瓊的那最後一句話,再加上秋喜的這一句話,我應該可以睡得著覺。


  秋喜打水服侍我梳洗。卸了妝,打散頭發,她替我一下一下地梳著。我支著下巴,心思又轉開去。


  我努力回想,正史野史上任何一點關於這場皇位交替的記載。究竟發生了什麽?不,究竟將會發生什麽?

  為什麽那麽多記載眾口一詞地說楊廣在最後關頭忽然對宣華夫人無禮?難道真的如史書記載,他隻不過是在偽裝下藏了一個荒淫的本相?回想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不,我告訴自己,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我不相信世上能有人偽裝到這種地步。他有過那麽多機會,隻要他強取,我就沒有還手之力,可是他不曾。他又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去碰陳瓊?

  還有楊堅,已分明到了出氣多進氣少的關口,哪裏來的力氣發怒改立太子?

  我拿著妝台上的粉盒,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


  對,這是關鍵。如果楊堅根本無力下這樣的諭旨,那麽……那麽……就一定是有人矯詔。


  矯詔。


  我猛地站起來。


  秋喜“哎呀”一聲驚呼,手裏的梳子帶落在地,“啪”一下斷做兩截。


  她怯怯道:“六娘……”


  “不要緊不要緊。”我打斷她,示意她別再說話。


  如果是矯詔……我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步,試圖理清頭緒。如果是矯詔,那麽很可能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根本就不存在楊廣非禮宣華夫人的事!是有人捏造的矯詔借口。但因為有人矯詔,試圖複立楊勇,楊廣不得不動手,從而有張衡弑君的事。


  這麽一想,前後都合情合理。


  我不能不興奮,像解出最難解的數學題,腳步不由自主地更加快。


  而這“有人”,自然是眼下正在楊堅病榻前的柳述和元岩。


  但這一紙詔書,不足以定乾坤,柳述他們也不至於天真到認為這樣就可以翻盤,所以他們一定還留有後手。


  槍杆子裏出政權,一定有兵力在。可是在哪裏?這就打破我的頭也不會知道了。


  我也不用知道,我隻消告訴楊廣,提防有人矯詔,其餘的他比我在行多了。


  “快快,更衣。”我吩咐。


  秋喜愣在那裏。


  “來幫我!”我自己抄起衣裳披起來,胡亂挽兩把頭發。


  秋喜回過神,過來幫我。


  “六娘,你這是要去哪裏?”


  “前殿,回殿下那裏。”


  秋喜一定被我瞬息萬變的心思弄得糊裏糊塗,偷偷瞥了我好幾眼,隻不敢問什麽,緊著替我穿戴。


  回到前殿,楊廣還在見朝臣,談事。


  我心急火燎的,衝著他身邊的內侍又打手勢,又使眼色。內侍忙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楊廣轉過臉看看我,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和那幾個官員說話。急得我直想衝進去。


  忍了又忍,幾個官員總算陸續地退出。


  我連忙進去。


  楊廣坐的是一張獨坐,他挪了挪身子,讓出一半的空間來。


  我迫不及待,顧不得看他的神情如何,便向左右揮手:“你們先出去。”


  “有事?”他含笑看著我。


  “是。”我鄭重其事地點頭,將方才我的那些念頭,矯詔,伏兵,通通都告訴他。


  “阿摩,你一定要提防……阿摩?”我覺出不對勁,他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什麽意思?

  “說完了?”他悠悠然地問道。


  我在他篤定的微笑裏,越來越心虛。難道我全都想錯了?

  他又挪動一下,示意我更靠近他一些。


  “為什麽你會生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來?”


  “我……想幫你。”我輕聲回答。


  他歎口氣,將胳膊繞過我的肩,攬住我,身體微微地傾過來,靠著我。


  “這樣,就是幫我。”他說。


  我不作聲,同樣地攬住他的背。我們默默無語地互相依偎。夜已經沉了,秋蟲鳴叫,此起彼伏,一聲聲忽遠忽近。


  過很久,我說:“但是我說的那些事,也不是……”


  他打斷我,“難道你以為矯詔是一件容易的事?若隨便什麽人假傳至尊的話都能立時奏效,豈非天下大亂?”


  “若有至尊的印璽……”


  “你可知道至尊的印璽在何處?”他的語氣帶上了一點兒嘲諷,“你莫要對我說,至尊栓根繩子掛在脖子上。”


  我窘在那裏。


  “還有,就算是至尊的旨意,若無左右仆射之印,又怎麽發得出去?何況還是廢立太子這等大事。”


  我徹底無言。


  “所以我早就說過,阿婤,你不要管這些事。”楊廣認認真真地看牢我。


  我垂頭喪氣地點點頭。


  是,他說得沒錯,我懂得太少。雖然我在後宮已淫浸多年,但於這些事體上,原本不關心,關心也隻近來這些年,又不曾親曆朝務,總歸隻是一隻三腳貓而已。


  但這麽一來,一切都回到起點。我還是全不明白,究竟將會發生什麽?

  “做什麽非要戳穿?不如騙騙我。”我靠著他,嘟噥。


  他笑,以為我隻是撒嬌。


  忽然悲從心頭起,做什麽非要戳穿?我的興奮持續還不到半個時辰。


  次日,想了很久,又去了陳瓊那裏。


  她正好在,看見我,疲乏地笑一笑,道:“你來了。”


  我有些歉意,但沒有解釋,要說也不知從何說起。何況,看她的神色,大約也不期待我的解釋。


  她又去了楊堅那裏,我坐在房裏,讀書,畫一會畫,一天就這樣平靜地過去。


  聽陳瓊說,楊堅完完全全是老樣子,一點起色也沒有。換句話說,不過拖日子而已。


  心裏想,若一直就這樣安寧地拖下去,倒也好。但又知道是不可能的。當初曆史學得不好,也不記得事體究竟是哪一日發生,總不過就這幾天了吧。


  也許,就是下一刻。


  心裏莫名地緊張,有時候連氣也透不過來。各種各樣的猜測都想到過,心也想到麻木,失掉了知覺,不會一觸及就痛到難忍。


  畫也不知道在畫什麽,亂糟糟地抹來抹去,團了一張又一張。忽然對了一張抹了一半的發愣,原來張張都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就算人不在眼前,不用特意去想,也會從筆端傾瀉出來。


  這一夜睡在陳瓊處,楊廣依舊打發秋喜過來,依舊不說什麽。總是這樣的縱容,越發讓我恐懼和迷惑未來的事。


  第二天早起,陳瓊梳洗時,進去和她說了一會兒話,也沒有任何特別。


  和她一起用過早膳,陳瓊往楊堅那裏去,我在屋裏坐了一陣,手裏握了卷書,卻看不進半行字。終於丟了,走到庭院裏來。


  盛夏的天氣,蟬聲擾人,一陣響似一陣。仰起臉來,碧空萬裏無雲,陽光火辣辣地射下來,一瞬便逼得眼簾合起。


  輕微的腳步來來回回,大約是宮女和宦官們做著自己的事。


  我閉著眼深呼吸,空氣燠熱,夾雜著不知何處的花香,甜得發膩。


  忽然分辨出奇怪的聲響,說不清是什麽。從前殿來的。


  我僵立一會兒,睜開眼睛。被陽光晃過的視線還未完全清晰,白亮亮的一片。


  我轉身向著前殿跑。秋喜在後麵追我,十分迷惑:“六娘,到哪裏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隻是直覺。


  有事降臨了。


  跑到半路,看見許多宮女和宦官也在跑,人人臉上神色惶然。確定有事發生了。


  我攔下一個宮女,“怎麽了?出什麽事?”


  “是至尊——”她停頓,然後搖頭,“不知道。”


  “那麽你跑什麽?”


  “有人讓我們離開。”


  我還想再問,她已經匆匆跑開。


  似乎有人在清場,所有的人都從東殿裏跑出來,路上有跑掉的鞋子和帽子,如敗軍一樣。而我是逆流而上的一個。


  奇怪得很,經過了那麽多天的等待、恐懼和不安,此刻我的心裏反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鎮定。不,其實不是鎮定,而是空空蕩蕩。我也不知道我現在這樣跑去究竟想要看到什麽,但無論是好是壞,我都要親眼見證。


  我順著牆邊,跑向楊堅所住的房間,忽然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個身影,不自覺地慢下腳步。


  那個人年介中年,個子很高,我曾在長江上見過他一麵,那時他奉晉王之命來攔截我。


  郭衍。


  是他在清場?那麽,毫無疑問,是奉了皇太子之命。


  我還在向前,腳步卻越來越慢。到底要不要走過去?也許,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隻是,會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心都已經掏空了,怎麽能甘心?

  “六娘?你怎麽在這裏?!”忽然有人叫我,然後拉著我反向跑。


  我被拉出很遠,才看清身邊的人,原來是盈風。


  我想站住,但辦不到。秋喜也早已過來,和盈風兩人一邊一個拖著我,跑回陳瓊的住處。


  “阿瓊……貴人呢?”我問,聲音大得自己也嚇一跳。


  盈風搖頭,她渾身都在顫抖,“也許還在裏麵,她叫我先回來。”


  我跨出門,“我去找她。”


  迎麵看見陳瓊進了院子,獨自一個人,身邊連一個宮女都沒有。她腳步很慢,神情恍惚,怔怔地看我一眼,什麽也沒說,便進了屋裏。


  “出了什……”我的話隻問了一半。


  她攤坐在榻上,臉色蒼白,頭發散亂,衣衫半掩,雙眼直勾勾的,不知看著什麽地方。


  還需要問什麽?

  我怔怔地望著她,很久,無力地坐在她身邊。


  真奇怪,剛才還空空蕩蕩的胸口,忽然又有了知覺,仿佛千把刀萬把刀地切割,攪動,撕裂……痛楚就那麽在一瞬間到來,排山倒海,無法阻擋。


  為什麽一個人會有心?如果心僅僅是用來痛苦的。


  那種如針刺、如油烹、如刀割的酷刑,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嗤笑,為什麽我會這樣執著地想要知道一個不堪的答案。


  曆史就是曆史,我居然會異想天開到認為曆史不是真的。


  而為了這一個證明,我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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