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在我拒婚的最初幾日,獨孤皇後對我稍有些冷淡,過後又恢複如初。我心裏感激又愧疚,真心地細致服侍。
獨孤皇後近日精神稍好,雖然下地需要人扶,但可以走動。
看得出楊堅愈來愈眷戀她,這種眷戀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有好幾次,我看著獨孤皇後躺在床上,楊堅坐在她的身邊,握住她的手,兩人的眼角皆含著一絲笑意。陽光靜靜地照著,仿佛獨獨隻為了籠著他們。
心裏便不由得溫馨,過後又感傷。
中秋那日,楊廣和蕭王妃自然來到了仁壽宮。
古人習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拜月自是後宮女子的盛會。早早在花園中設了香案,擺各種供品,吃的用的盡有,還有許多巴掌大的小衣裳、小帽子、小鞋子,連小蓑衣也有,還有一應俱全的小家具,真是可愛。
我是手笨的,不會繡花做衣什麽的,隻得蒸幾碟點心算完。輪到我時,也去上了三柱香。默默地禱告我前世的父母安康,又禱告獨孤皇後能早日康複,最後一個心願……胸口一窒,不由得低下頭。而後又抬頭,看天上的圓月,那般完滿無缺。一時之間,心裏竟亂糟糟的,草草地許了個願便罷。
退到一邊,月下衣香鬢影,琅環輕響,皆是女子的說笑聲。
冷不丁耳畔有人問:“許了什麽願?”
聽見這個聲音,心悠悠地一蕩,似踏實了,又似更不踏實。
我不回頭,隻笑,“怎麽能告訴你?”
怎麽能告訴他,那第三個心願,是身後的阿摩,將來不會做成史書上的隋煬帝。
這好似癡人說夢,但那一瞬間,心裏明明地就冒出來了。果然已糾結得這樣深,竟開始寄望於不可能的事情。
“阿婤,”他極輕地喚我,“隨我來。”
我聽見背後的腳步聲離去,過片刻,也不動聲色地轉身而去。
他在前麵不緊不慢地走著,我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仿佛毫無關係,又似有一根絲線牽著彼此。
他在一個昏暗的牆角裏站定,我走過去。
那角落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婤。”他抱住我。
“你真的瘋掉!你怎麽跑出來的?”我在他懷裏喃喃地說,此刻他分明應該在陪楊堅夫婦共進中秋宴,“我很快也要回皇後那裏去——”
“我知道。”他說,“宴席已經散了。何況隻這麽一會兒,至尊和皇後不會覺察的。”
我舒口氣,放任他的氣息逼進來。
他問:“你思念我嗎?”
我臉埋著,含糊不清地回答:“不。”
“我不信。你一定思念我。”
我笑,“那你還要問?”
“我喜歡聽你說。阿婤,你說給我聽。”
“好。”我說,溫順極了,“我思念你,十分十分地思念你。”
十分十分地肉麻。不過當時不覺得,一般要等過後想起來才起雞皮疙瘩。
我們吻在一起,濕熱的氣息躥流,舌尖不自禁地互相挑逗,從唇齒之間探入,交纏,糾葛。不知身在何時,何地。
總算還有最後一線理智。
“這樣不行。”我咬一下牙,大概咬疼他,聽到他在吸氣。
他“嗯”一聲,放開我一點兒,但手還在我的背上輕輕撫摸,一下又一下的,很舒服。
“阿婤,”他說,“我想到一個權宜之計。”
“什麽?”
他好似很遲疑,過好一會兒才說:“很委屈你,也許我不應該提——”
“說說看吧。”
“下次皇後如果再提起要你嫁給獨孤淩雲,你不要拒絕。”
我先是一驚,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從獨孤楷上奏楊堅關於楊秀不肯交印上路的種種,我就應該意識到,獨孤楷亦是楊廣的親信。
我嫁給獨孤淩雲,不過是一座橋,橋那端的人還是不變。
但……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似替自己悲哀。一時沉默。
“阿婤,你不願意就算了。這主意本來就不好。”楊廣說。他果真沒有為難我的意思,惟因如此,才又讓我覺得,他已費了這麽多心思,為何我就不能稍稍委屈些?
正想著,幾乎要開口答應,忽然眼前一亮。
“誰?”有人喝問,“誰在那裏?!”
燈火下,一簇人齊齊地盯著我們。
“阿摩?!”
我這輩子永不會忘記獨孤皇後驚愕的,難以置信的神情,在慘白的燈光下,仿佛她的整個人瞬息間失去了生氣。
“阿娘!”楊廣驚呼一聲,衝過去。
左右的人一起驚呼,很多隻手同時托住了獨孤皇後墜倒的身影。
“去傳太醫!”最鎮定的人反而是獨孤皇後自己,似在那一瞬間,她已回過神來。
“還有,”她補充,氣息微弱,但不容置疑,“先不準告訴至尊。聽見沒有?!”
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皇後,夜傳太醫,隻怕瞞不住。”郭蘭小心翼翼地說。
獨孤皇後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瞞不住也得給我瞞著!”
“是。”眾人三三兩兩地回答。
郭蘭又加上一句:“若真的有人問起,就說皇後夜來花園走走,本想消食,哪知被一隻山雞驚到了。皇後,這麽說行嗎?”
獨孤皇後閉著眼睛,良久,點一下頭。
眾人架著獨孤皇後往榮壽殿走。
楊廣落在最後,他的臉色便如獨孤皇後方才一樣蒼白,一絲血色也無。我想,大約我自己也差不多。
太醫當即被傳入榮壽殿。他們對獨孤皇後病情的突然惡化,百思不得其解,聽到山雞一說,頓時覺得找到根由,便道,應該是受驚所致。
當即開出藥方來。
我聽見楊廣小聲地問太醫:“皇後的病究竟如何?”
太醫不敢隱瞞,伏地叩首,歎息:“本來若能撐過了今冬,必有轉機,而今又受此驚嚇,雪上加霜,恐怕……”
楊廣臉色煞白,呆若木雞。
“要你們來有何用?”情急之間,他也不顧往日的沉穩,低聲怒喝:“難道沒有辦法?快去想啊!”
“是是,我們回去一定好好地想法子。”太醫們唯唯諾諾。
我踉蹌後退幾步,手捂著嘴。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竟會是我害了獨孤皇後?她本來可以好的,她本來確實已經精神起來了,如果沒有今天晚上的事,她就不會……就不會……眼淚洶湧而出。
郭蘭從內室走出來,冷冷地看我一眼,走向楊廣。
楊廣搶在前麵問:“皇後情形如何?”
郭蘭歎口氣,道:“此刻還好。皇後讓殿下進去。”她又看看我,轉開臉去說:“六娘,也讓你進去。”
我們前後腳走進去。一對奸夫淫婦。
楊廣雙膝跪倒,深深叩首,道:“臣忤逆不孝,竟致皇後若此。臣罪責深重,請皇後處罰。”
我俯首跪在他後麵,從眼底的餘光瞥見他整個身體隱忍的顫抖。
獨孤皇後久久沉默。我能感覺得到她目光中複雜的神情,那種懊惱、怨責、不解,甚至還有自責和悔恨。我想對她而言,或許這比楊俊的死、比廢掉楊勇還要令她痛心疾首,還要心如刀割。
她是那樣疼愛這個兒子,從來對他深信不疑,她以一個母親的眼光認為他幾乎是完美無缺的。即使為了他,要去傷害另外一個親生兒子,她傷心痛苦,卻從來沒有後悔過。
然而這一切,在這個中秋團圓的晚上,瞬息間便土崩瓦解。
她看見了真相的一角。
不僅僅是他染指了一個女人,重要的是,她發現了謊言的存在。這如動搖了大廈的根基一般,動搖了她過去深信不疑的一切印象。
我想這時候,她心中一定是百味雜陳,甚至不知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長久的沉默,仿佛將空氣凝結為有形,越來越重地壓在身上,叫人無法呼吸。
這種時候,我驚異地發現,自己並未想會受到怎樣的處置,甚至未曾恐懼,即使很可能我會因此事而被賜死。
我隻想著一個奇怪的念頭:難道張麗華的女兒,真的注定會成為隋的禍水?
因為我的緣故,獨孤皇後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
現在,更糟糕的情形又出現了。
“阿摩!”獨孤皇後終於開口,聲音低弱,“你過來。”
楊廣遲疑片刻,膝行至獨孤皇後床前。
獨孤皇後支起半截身子,仔細地端詳他,仿佛突然間不認識這個兒子了一般。
“好,阿摩,你很好。”她說,甚至發出一絲令人發寒的笑。
然後她抬手就是一記耳光。
楊廣距離床沿還是太遠,沒有打到。
獨孤皇後抄起枕頭就朝他扔過去,而後又是一個枕頭,而後是床頭案幾上的藥碗、托盤……任何一樣她能夠著的東西。
“混帳!逆子!”
楊廣不敢躲,大約也不想躲。
雖然獨孤皇後手上無力,但有些東西還是砸到了楊廣。
準是砸傷了。郭蘭看不過去,上來勸說:“皇後,算了。殿下已經傷成這樣,難道皇後真想殿下死……”拿手巾來擦楊廣的額頭。
“什麽殿下?”獨孤皇後聲音森冷,“這畜生,他不配!”
楊廣身子巨震,伏地道:“臣罪責難逃,惟願皇後息怒。”
獨孤皇後冷笑,“你是不願意我生氣,所以做出這種事情來。你若哪天存心氣我,我豈不早被你活活氣死?”
“皇後……阿娘!”楊廣顫聲道,“阿娘此話,讓臣無地自容。”
“你無地自容?!你是想著讓至尊和我無地自容吧?!我們早早地去了,豈不正好給你騰出地方快活?”
確曾聽說獨孤皇後言語犀利,這麽些年來卻是第一次聽到,卻是對著她最疼愛的一個兒子。
楊廣再次叩首,“臣願伏誅。”
獨孤皇後“哼”了一聲,大約是發泄了一通,稍稍平靜,靠在床頭喘息。我飛快地瞥一眼,她臉色還是那樣蒼白,又因為憤怒兩頰泛起異樣的紅暈,眼睛裏滿是疲乏,看上去依舊一絲生氣也沒有。
其實是我的錯,我想。其實我一點也不希望事情這樣,但偏偏就是這樣。
“你說說吧。”獨孤皇後挪動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你和阿婤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情?”
到底還是要麵對這個問題。
楊廣隻有短暫的考慮時間,我猜不透他會怎樣回答。
他可以將一切責任都推給我,我是紅顏禍水,我勾引他。我有理由這麽做,因為他是未來的天子,後宮這種事太多了。我這麽美,他一時抗拒不了也是值得原諒的。他畢竟是獨孤皇後最疼愛的兒子,從獨孤皇後已經微微鬆下來的語氣就知道。他隻要認錯,將臉貼在獨孤皇後膝上痛哭流涕,保證以後不再會有這樣的過失……那麽一切都會過去。這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仍是皇太子,獨孤皇後會幫他隱瞞,就像曾經幫楊秀隱瞞那樣。
楊廣是冷血的奪位者,他做得到,我知道。他應該這麽做。皇位和一個女人,傻子也知道哪個重要。
“臣不敢再隱瞞。”楊廣開口,房間裏滿滿的就隻是他一個人低沉的決絕的聲音。
“臣自從平陳一役,見到陳婤之後,就一直屬意於她。”
我來不及震驚,隻是茫然地聽著,心裏想,是我聽錯了,還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平陳?”或許獨孤皇後比我更震驚,“那不是已經……已經……”
“已經十二年了。”楊廣低聲接上。
“十二年!”獨孤皇後涼涼地笑,“這麽說,你至少在我麵前演了十二年的戲!”
楊廣無言以對,隻得再次深深叩首。
“你屬意阿婤,那麽阿蕭呢?你平日對阿蕭都是假的?”
楊廣沉默了一瞬。
這個問題是最難答的。我都能感覺得到他心裏的掙紮。
“臣對阿蕭……”他緩緩地開口,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極慢,像每個字都拖了鉛錘,“臣敬她重她,此生不改。但臣從未愛過她。”
“從未?!”獨孤皇後又提高了聲音,“你未遇到阿婤之前,難道也是從未?”
“是。”楊廣艱難地回答,“從未。臣那時還年少,不懂何為情愛,直至遇到阿婤。”
“嗬!”獨孤皇後冷笑。
“皇後,此事竟至於此,皆是臣一人的罪責,請皇後……”
獨孤皇後打斷他,“你還有心為別人求情?”
“是。”楊廣隻得道,但停頓片刻,又說了一句:“臣此生已注定負阿蕭,臣不能再負阿婤。”
我震動。那一瞬間我忘記一切的規則,忘記我自己命在旦夕,抬頭去看他。看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猶猶豫豫愛著,又始終不敢完全投入的男人。我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低伏的,絳紗單衣,革帶,金鉤灊,假帶,方心,金縷鞶囊,襪履。他費盡心力才得穿上這一身。
他是這世上我聽說過最荒淫的男人。
他卻是這般愛著我,毫不猶豫的,毫無吝嗇的付出。
聽到這樣的一席話,我已完滿了。無論他過去有多少真,多少假,無論他以後會變成什麽樣的人,有這一刻,也足矣。
我緩緩地垂下頭。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又順著脖頸一直流到胸口,方被胸口的暖意蒸幹了。卻又覺得,滿身都淌過這樣一種溫熱的水流。
甚至沒有覺察獨孤皇後此刻的沉默有什麽異樣。
“阿摩!”獨孤皇後再度開口,語氣鄭而重之,如壓千鈞,“抬起頭,看著我!”
楊廣依言直起身。
“你對天發誓,必要做一個好皇帝!”
楊廣一震,大約難以置信,故而沉默了一刻,隨即叩首,“是!”朗聲起誓。
“好!”獨孤皇後點點頭,一字一字道:“記著你今日起的誓!你若做不到,將來泉下我也不會饒過你!”
“是。皇後放心,臣必定竭盡所能,令天下長治久安。”
“你去吧。”獨孤皇後合起眼,疲倦地說,“我想睡了。”
楊廣告退而出。
我並不敢看他,但感覺得到,他匆忙掃了我一眼,或許心裏有猶豫,但未曾停留。
我繼續跪在那裏。
許久。
“睍地伐……”獨孤皇後夢囈似的喃喃,“睍地伐……阿娘虧欠你的,來世再還你。”
次日本是我當值,進了榮壽殿,發現楊堅正在跟太醫們發脾氣,大約也是逼著他們想法子治病。
我進內室,獨孤皇後看看我,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那樣,說:“阿婤,來替我捶捶腿。”
我走過去。她又合起雙眼,好似依然很疲倦,臉色也蒼白,沒什麽血色,連嘴唇也泛青。是我害她。是我。
我怎麽總是在害人?
“別哭。”獨孤皇後閉著眼睛說,“也不能怪你——不能全怪你。我已經跟至尊說過了,若我去了,就讓你去東宮,跟了阿摩。”
“皇後……”我狠狠地將眼淚忍回去,在這裏哭怎樣也是不適宜的。
“有一句要緊的話,你要答應我。”
“是。”
“阿摩性子太硬。”獨孤皇後聲音低弱,“別人的話他未必聽得進去。他見事是明白的,但我怕他有時候太過一意孤行。他對你既然如此癡,想必你的話他還肯聽。將來他若做出什麽過火的事,擅殺功臣,或不利於天下百姓,你務必勸住他。”
“是。”我叩首,“妾一定會。”
“還有一件事。”
我聽著。
“我已讓阿摩立下重誓,他此一生以阿蕭為嫡後,不得廢立。”
我怔一下。
“是。”
“唉,阿摩是不會虧待你的,這樣也好。”獨孤皇後抬一抬,仿佛如果過去那樣,想要撫摸我的頭發,然而又無力地垂下。
楊堅進來,默默地坐在她身邊。
八日之後,獨孤皇後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