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說來真是涼薄,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若她去了,那麽我該怎麽辦?然後,絲絲縷縷的憂傷才湧上來。
我敬她,也畏她,對她也許更像對生殺予奪的頂頭上司。但是相處這麽久了,幾度寒暑,也有很深的感情。大概她的年紀,在我上一世眼裏無論如何不能算很老,所以總覺得遙遠。此刻真正想到這件事,覺得恐懼和傷感。
次日,楊廣回去大興。
獨孤皇後調養很久,並不見起色,她的身子似一日日地差下來。楊堅十分焦急,命人延請各地名醫來看,但結論和開出的藥也都差不多,說的話也一樣,隻要獨孤皇後精心調養,一年半載,必見起色。
獨孤皇後自己倒不急,很是樂達知命。
一日我剪了幾枝花進榮壽殿,獨孤皇後和郭蘭兩人一坐一立看了一幅畫小聲說笑。我漫不經心地掃過,畫上仿佛是一個人。
我將手裏的花插進花瓶。獨孤皇後叫我:“阿婤,來看看。”
走過去看,畫上是個年輕人。
“阿婤,你看這孩子相貌如何?”
我瞅一眼,“可算英俊。”
獨孤皇後笑吟吟地看了又看,倒似丈母娘相女婿。
“這是原州總管的長公子。”
郭蘭一旁插嘴:“說來還是皇後的本家。”
“原本姓李。”獨孤皇後解釋,“跟了我父親,因為有功,賜姓獨孤。這是他的長公子淩雲,也算得允文允武,又明白事理,是個好孩子。”
她像是跟我說。為什麽?我隱隱有不妙的預感。
“我召獨孤淩雲來看過,果然一表人才,談吐不凡。他以前娶過親,夫人三年前過世,我也差人打聽過,他府裏並無姬妾。”
“就是這最後一樣頂難得。”郭蘭笑,“皇後挑了那些個,隻他有這樣好處。”
獨孤皇後笑得眼睛成縫,“所以這也算是樁緣分。阿婤,你跟我這麽些年,我自然得好好替你打算。你嫁給獨孤淩雲雖然是續弦,但他前頭隻一個女兒,他的人品相貌才具都很說得過去,我覺著不差。”
“皇後!”我跪下來。
獨孤皇後示意不讓我說,“阿婤,你要說什麽我都知道。但我這般年紀,還能絆著你的終生不成?我看著你好好地嫁了,我才放心呢。再說,你嫁了也可住在大興。淩雲現襲著西河縣公的爵,請至尊再封一個實缺給他也就是了,不是什麽難事。你還可以常常地進宮來看我,有什麽不好的呢?”
郭蘭幫腔,“可不是。妾常常地說,皇後待你真跟待親女兒一樣。”
“皇後,我……妾……”我狼狽不堪,從來沒有這樣焦急地想要辯解,然而偏偏卻組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好了好了,這也沒什麽。哭個什麽呢?你這孩子!”獨孤皇後示意郭蘭來挽我。
情急中,我掙開她的手。
“皇後,我不嫁!”
話已經衝口而出,腦子裏還嗡嗡一片聲響。
獨孤皇後覺得我是認真的,慢慢地收斂起笑容,盯住我看。
好久才問:“為什麽?”
我在沉默的間隙裏喘息,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鎮定,林青,鎮定啊。可是,直到獨孤皇後開口問出來,我也沒有找到完美的理由。
“妾……心裏隻有秦王殿下。”又是舊話重提,也不知這個理由能不能再讓我過一次關。
“傻孩子!”獨孤皇後感動的,“你已經為他守了那麽多年,可以了!他若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你下半輩子快快活活的。”
是。我閉一下眼睛,心頭忽然一陣刺痛。那個溫婉如水墨畫般的男人,他一定希望我快活。
“妾不嫁!妾寧願一輩子侍奉皇後。”
“你還有大半輩子,阿婤。”獨孤皇後歎息,“我已經沒有了。你怎麽能侍奉我一輩子?”
“不不不,我一定能——”
“說什麽傻話?”
“若不能,若不能……”我咬牙,“我出家做尼姑,做皇後的佛女。”
獨孤皇後震驚地看我。
我再咬牙,到這一步,怎樣都比莫名其妙地嫁出去好。我猛地扯散頭發,撲到旁邊的櫃子裏摸出剪刀就剪。
郭蘭驚呼一聲,衝過來阻止。
獨孤皇後也喊:“攔著她!”
宮女們一擁而上。我本來就身體發虛,不過剪下一綹就被繳了械。
“你這傻孩子!”獨孤皇後狠狠地捶一下榻,臉扭向另一麵。
郭蘭看著我,責備地說:“六娘,你一向是個曉事的人,怎麽這樣辜負起皇後的一片苦心來?”
我跪在那裏哭,眼淚滾滾而下。
“皇後……請、請恕妾的罪……但……但妾真的不願嫁……”
獨孤皇後轉回臉來,長歎一聲,“傻孩子……你這傻孩子!”
我聽出她話音中的一線轉機,忙道:“皇後!求皇後成全妾的心願!”連連叩首,不知幾許。
郭蘭過來止住我,“皇後已經答應了。”
我抬頭,獨孤皇後默默地點一下頭。
我狂喜,禁不住又流淚,“多謝皇後!”
獨孤皇後淡淡地說:“你連出家的話都說出口了,我怎麽能強求?蘭娘,把畫收起來吧,也用不著了。”
我知道她心裏不悅,那是當然的,她為我花了那麽多心思,真心的。而我棄之如履一樣地拒絕。我心裏有無法言說的愧疚,因為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戲,真正的原因我無法說出口。
人一旦說了第一個謊言,很快就為了彌補第一個,而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無窮無盡,像落入沒有底的深井。
而這一切都源自欲望,愛情也一樣是欲望。如毒癮一般,根植在血脈深處,想戒也戒不掉。
晚間我疲乏地回去,躺在床上片刻就睡去。夢見那個同心結,忽然生了翅膀飛走,我心中大急,猛地去撲,堪堪抓在手裏。還來不及高興,同心結忽然變得巨大,一下套住我的脖子,抽緊——
我驚醒,坐在床上喘息不已。喉嚨口依然還有那種勒緊的感覺。
我抱緊自己的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多麽想隻是單單純純地愛一場,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地撲入。可是如今,我卻好像攪進了一張無限複雜的網裏,隻因為這網中央有一個誘餌叫皇位。
朝中如今又有是非,不外如此,我也習慣。有時候和陳瓊說起來,都覺得眼下的情形看起來,楊廣的太子之位一時無憂。楊秀和楊諒兩個,在朝中的根基不深,就算能挖一挖楊廣的牆角,也動搖不了他的位置。
而真正還有可能威脅到楊廣的,其實仍然是已經被廢的楊勇。說到底,楊廣十數年藩王,遠離中樞,在朝中的根基也比不上楊勇。楊廣所賴以勝出的,隻是父母的歡心,和一個楊素。而楊勇那一麵,輸在失寵,和高熲已倒。但高熲為相二十年,朝野推服,任用的人更是數不勝數,這些人若一心一意,足為複立楊勇的推手。
對楊廣而言,所幸群臣並非一心一意。何況,他一向禮敬重臣,在朝口碑十分好,一時倒也無虞。
楊堅如今精神不濟,朝中事務越來越沒氣力樣樣過問,偏偏他又是個事必躬親慣了的人,不管總覺得不放心,因此壓了許多事情在那裏。冷眼旁觀,楊廣在仁壽宮和大興之間來來回回,也有越來越多的隱忍和為難。
這年七月,天熱極。仁壽宮因山木濃鬱,尚算清涼。這陣子獨孤皇後的身子倒好了些,時常主動到楊堅的書房裏去,陪著他看折,一麵說說話。
楊堅不知看到什麽折子,突然大怒,“哼”一聲,猛地扔在地上。
“怎麽啦?”獨孤皇後溫和地問,一麵示意郭蘭幫她揀起來。
“阿秀如今鬧得越來越不像話!”
獨孤皇後蹙了眉頭,看完折子,合好放回書案。
“阿袛當日我已經做了一個規矩在那裏,阿秀如今居然又重蹈覆轍,這樣驕淫奢侈,天下人必笑我不會教養兒子!”
獨孤皇後微微地一笑,“若說不會教養兒子,也有妾的一半呢。”
楊堅怔一下,看她一眼,臉色稍和。
“我不是那個意思。”
“妾明白至尊的意思,恨阿秀不成器。也難怪至尊,阿秀確實不像樣。至尊該遣人去好好地申斥他一番。”
“也罷了。”楊堅批複了折子,此事暫時就到此為止。
看楊堅的神色語氣,獨孤皇後當日確實不曾將楊秀違製的事情告訴給他,否則他的怒氣絕對不止於此。我猜想楊廣手裏握著楊秀不止一個把柄,但以他的立場,既然之前在母親麵前遮掩過一次,用作告誡,就不能這麽快又完全發作出來。不管怎麽說,如今這樣的彈劾終究開始傳到楊堅耳朵裏來了。
記起那日不堪回首的事情,仿佛楊秀的依然粗暴地遊走在我身上,頓時不寒而栗。
楊廣那時的眼神,的確是會殺人的。
就算沒有那件事,他也未必容得下楊秀,何況又加上那件事。我想像不出楊廣的手段究竟會如何,但恐怕類似的奏折會如風潮般來臨。
而楊秀那麵呢?他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一貫的手段都直截了當,不知這一次他又會如何?
我不是個會算計的人,雙方的出招我都無法預料,隻是感覺到自己也正在風潮的中心,避無可避。
七月初十,楊廣照例來到仁壽宮。
那日我並不當值,在自己的屋裏閑坐。璫兒忽然來了,叫走了我院中別的宮女,說是有事商量。
我起初不以為意,研了磨準備畫畫,剛提起筆來,心中忽然一動。
我的第六感一向準確。
推開窗,看見楊廣進了院子。他見我站在窗口,便停下腳步。細碎的光影從他的頭頂的枝葉間漏下來,隨著風輕輕搖曳。這樣靜謐的午後,隻有他,隻有我。
那種難得的純粹的感覺又回來了。沒有皇位、沒有政治、沒有楊堅和獨孤皇後、沒有一切的旁人……就隻是他,隻是我。
門一推就開,他走進來。
我扔下筆,自然而然地跑過去,摟住他的身子,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裏。
似乎感覺得到血流從他肌膚下汩汩地流過去,幸福的感覺溢開來。
都不說話,一開口就會將這樣的靜謐和純粹破壞掉。如果可以,我寧願這樣一直到世界末日。
過很久,他放開我。“聽說皇後差點將你嫁了。”他仔細地打量我,又來察看我的頭發,“沒剪掉很多吧?”
“沒有,隻一點點。”
他又抱住我,在我耳邊低喃地說:“阿婤,我真是後怕。”
我能想像。我也是。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來想辦法。”他說。
我“嗯”一聲,不抱太大希望。現在我在獨孤皇後麵前話說得越來越死,哪裏還有還轉的餘地?隻好先享受這一刻。像歌裏唱的,當成是末日來相愛。我們不是唱歌,我們的末日隨時都會在眼前。
楊廣輕輕地吻我,而後一點點加重力道,沿著我的臉頰到我的脖頸。天氣燠熱,我們都隻穿紗衣……我僅餘一點點理智提醒他:“會有人來!”
“阿婤……”他喃喃,從未有過的綿軟語氣,“讓我們放縱一次。”
讓我們放縱一次。
我僅餘的理智在刹那間崩潰。
他走時對我說:“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我會等到瘋掉。”
我心裏淒然,臉上在笑,“你老早就說過你已瘋掉。”
“是。”他上來吻我,纏綿悱惻,幾無法分開。
然後又說:“楊秀以後不會再威脅到你。”他居然連名帶姓地呼他,可見心裏已沒有剩下什麽兄弟之情。
我“嗯”一聲,沒有追問他打算怎麽辦。
不久,益州屬官上奏,楊秀車馬擬同天子,恐有異心。
可想而知,這一下又是軒然大波。我自然也聽說了,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真是假,隻知道這件事突然揭出來,背後自然是有一隻手在操控的。
楊堅當然大怒,當即下令原州總管獨孤楷率軍前往益州鎖拿楊秀。又聽說,楊廣率群臣懇求,以皇後身體有恙,不必先行鎖拿,隻是傳召蜀王回來查問。楊堅拗不過,準許。
如此楊廣裏裏外外的戲都做足。
楊堅頒下旨意,任命獨孤楷為益州總管,前往接替楊秀,這一來已是實質地剝了楊秀的權。但我想,楊廣既已發動,必定不肯就此善罷甘休的。
果不然,楊秀未至,獨孤楷的奏折已到,詳詳細細地敘述了接任的經過。說到楊秀堅持不肯交印上路,左右人勸他,楊秀反道:“這是我家的事,要你們管?”又說自己百般苦勸,方才勸得他上路,然而楊秀行未滿百裏忽又反悔,查看城中動靜,見獨孤楷嚴陣以待,方才不得不作罷。
獨孤楷是個聰明人,隻管敘述,不置一字評論,看似隻是十分公正地將實情告訴給楊堅。
楊堅氣得頭疼了一天。又叫人瞞著獨孤皇後。
獨孤皇後這一向時好時壞,左右的人輕易也不敢告訴她,因此這件事居然一直瞞牢了,不曾叫她看出什麽異樣來。
不幾日,益州屬官司馬源師的奏折也到了,所說與獨孤楷並無太大出入。
楊秀大約不知道,他的罪在歸來大興之前已經落實。
他在朝中的口碑一向尋常,不會有朝臣下死命替他說情。大多數的朝臣袖手旁觀,隻有少數的人替他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而楊諒那邊的人,還巴不得落井下石。
倒是楊廣又以手足之情出麵,狠狠地說了番情,勸著楊堅不要立即處置楊秀。
楊廣若置身事外,淡淡地說上幾句,也就罷了。看他如此賣力地唱紅臉,我想他身邊自有唱白臉的人,不是楊素也有別人,總之這一回,楊秀是在劫難逃。
不,我並不同情楊秀。
我沒有那樣寬宏大量,會忘記那一日的事情,那般淩辱,仿佛烙印在骨頭裏,冷不丁就讓人打個哆嗦。
況且他也真沒有什麽治世之才,由著他鬧能對誰有好處?還不如管束起來。
但是楊廣……
我的心猛地墜一下。
我悄悄地關心了這幾年的朝政,數這一回看得最明白。他是怎樣隱忍,怎樣聚集力量,怎樣務求一擊必中,又怎樣在周旋中保持他自己絲毫不傷。
他是個中高手,也冷血,像武俠小說裏的劍客,專注、敏銳、一劍致命。
他眼裏沒什麽兄弟,隻怕,唯有有用的人,和阻礙兩種。未來他會變成隋煬帝,也許真的不值得奇怪。
如果楊諒再繼續鬧下去,我想下場也不會好。
我替楊勇擔心。其實是替阿雲。我不記得史書上楊勇是何時死的、如何死的。隻是想起楊廣曾經答應過我,不會傷害他們,才稍稍地安一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