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數日之後,陳瓊被冊封為世婦。沒有任何繁雜的儀式,隻是宣了一下旨意就草草了事。
此後陳瓊必須加倍小心地過日子。雖然獨孤皇後不會再做當初那樣的事,但她的臉色也不會太好看。
楊堅倒是很寵她,畢竟是他唯一真正的嬪妃,私下裏有不少賞賜。但也隻是在私下裏。楊堅對獨孤皇後似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像他這樣一個皇帝,也真是難得。
至於獨孤皇後,反正她如今甚少快活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日漸少下去,常常一點表情也沒有,甚至不說話,就那樣坐上半天。
看得出她的身子在差下去。
楊堅現在將許多事都交付給楊廣,多餘的時間常陪著獨孤皇後,似乎隨著年邁,他對皇後的眷戀日深,也或許是歉疚。他有許多日子與陳瓊同宿。
楊廣很著急,命太醫院配製補品,親自試藥,親自捧給獨孤皇後喝。他的孝心,大約也有幾分是真的。
我和他現在一個月也難得能說上一句話,盡管我們幾乎每天都見麵。甚至連眼神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好。這比索性不能見到,還要煎熬。
一日獨孤皇後讓我送節禮去東宮。進了東宮,楊廣已經在迎候。他比過去還要謹慎恭敬。
我將節禮一樣一樣地念了,隨行的宦官捧過去,交給東宮的宦官。楊廣謝過。我再向他和蕭王妃行禮。
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著我。有再多的不舍,又能如何?
靜言忽然跑出來,拉我的手,“六娘,你好久不來,和我玩一會吧。”
我看看蕭王妃,她頷首:“六娘,你好久不來,坐坐再去。”
是蕭王妃開口,大約就不要緊。我想起滿清後宮,皇帝臨幸妃子,需要皇後的印璽。多像。
我先陪著靜言玩一會,乳娘哄了她去。蕭王妃命人請我進屋去坐。
東宮反倒比不得大興宮裏,我知道,當初楊勇失寵,楊堅和獨孤皇後曾安插了許多耳目在東宮。如今,那些人也都大概還在。我們總不能公然獨處。
屋裏的侍女應該都是心腹,但也不能肆無忌憚。
我走進去,依規矩行禮。
楊廣看看我,沒有阻止。“坐吧。”他指著對麵的位置,“坐。”
我坐下來。彼此沉默。其實也不用說什麽,都知道對方的心意,可是又要用理智克製著衝動,很費氣力。
沉默久了也顯得怪異,我隨便開始一個話題:“殿下近來作何消遣?”
“讀書。”他說,“也作詩。”
他吩咐侍女,將他的詩稿拿來。
我念其中的一首:“漢使出燕然,愁閨夜不眠,易製殘燈下,鳴砧秋月前。”又換一首:“今夜長城下,雲昏月應暗,誰見倡樓前,心悲不成慘。”
心中一酸。竟這樣消沉。
我抬頭看著他,目光交匯,幾乎無法再掩飾。我拚盡力氣才能微笑,“好詩。”
“嗯。”楊廣隨口道,“請柳顧言改過一二字。”
“柳顧言是——”
“東宮學士。近日我常與他一起談詩。”
大概,除了這些也沒什麽別的可做。
“前些時日,聽說殿下貴體有恙,不知現下如何?”
“隻是普通風寒,服一帖藥就好了。”
這些都是廢話,隻好過沉默。
“殿下,如果沒有旁的吩咐,妾該回去了。”
楊廣沉默片刻,點頭,“好。”
我在榻上向他叩首行禮,然後退出。他跟著一起走出來。
“殿下請留步。”
“我送送你。”
我低下頭,“妾怎麽……怎麽敢當?”
楊廣微笑,“你是皇後的尚宮,禮敬是應當的。”
他能找出這樣完美的理由,我隻得不作聲。
楊廣走在我身側,誰也不說話,想說的不能說,能說的沒什麽可說。
想起曾經的一個夜晚,星月靜謐,我們並肩走在青石鋪就的路上,一樣的腳步節拍,一樣的呼吸節拍。
那天,楊廣對我說,阿婤,我們私奔吧,我們去開店,賺了錢去遊山玩水,錢花完了再去開店。
如果那天,我答應了,不知現在我們是不是真的會在那個小鎮開店。一間書鋪,略帶陳舊的氣息,在有陽光的日子裏翻開書,輕塵飛舞,縷縷淡墨的香氣。
然而,那個契機永不會再回來。
而今他是隋的皇太子,小心翼翼地維護他刻意包裝過的形象,如臨冰穀,每一步路都走得戰戰兢兢。而我,是皇後身邊的女官,他觸碰不得的女人。
聽說如今,楊諒在並州大造軍械,而且私下裏招兵買馬。但他有楊堅夫婦的寵愛,楊廣奈何他不得。就連楊秀在益州,也一樣屢屢結交朝中大臣。冷眼旁觀,現下坐在風口浪尖的第一人是楊素。
這和當初的高熲情形一模一樣。
楊素大約已覺察楊堅的猜忌,聽說如今,他甚少對朝中事務說話,除非楊堅指明了讓他主持,否則不肯幹預。
這麽一來,想挑他的錯倒也不容易。
一日陳瓊過來,帶了來自江南的各色點心。楊堅替她尋了江南的廚子,專為她做吃食。楊堅倒是沒有虧待她。
我們坐了吃點心,裏麵也有玉尖麵,聽說如今那鋪子生意大好,已開了好幾間店。
我揀了一個,是棗泥餡的,又摻了蜂蜜,很甜。
我們聊天,照例又開成政局研討會。陳瓊現在是楊堅的枕邊人,聽到的一手新聞越發多了。
她說,楊素的族叔剛剛被調出京師,轉任荊州總管。
我沒有聽清楚,“他原來是什麽官位?”
陳瓊重複:“宗正卿兼給事黃門郎判禮部尚書事。”
天,我忍不住笑。進宮這麽久了,我還是不習慣這些官名。在古代當個官也不容易,光記住自己的職位就不容易。
“你怎麽就記得住?”
陳瓊回答:“這有什麽難的?”但想一想,也忍不住笑出來。
“聽至尊的意思,也打算讓楊約外放。”
楊約是楊素的弟弟,現任大理寺少卿,我曾見過一麵,似乎是個穩重的人。當時堂上那麽多人,隻有他眼裏沒有那樣明顯熾熱的欲望。
“他是潔身自守的人?”我問。
“什麽呀?”陳瓊嗤之以鼻。
不是?我看著她,等著聽權威答案。
“他好財。”她簡單的說。
似乎不好色,似乎。
陳瓊露出怪異的笑,加一句:“他好不了色。”
好不了?這是什麽說法。
陳瓊附在我耳邊解釋,我恍然大悟。兩個八卦女人相視咭咭笑。
“哦,所以——”
“是。聽說小時候從樹下摔下來,落下這個毛病。楊素很疼他,一直提攜他。”
話題又拐回來了。
我問:“外放個什麽官?”
陳瓊想了下,說:“伊州刺史有缺,大概會去那裏吧。”
她果然知道得清楚。
這麽一來,和楊素關係最親近的人都調出了樞機,看來楊堅是真的要撇開楊素。
“楊素沒什麽表示?”我問。
“他怎麽會?那個老狐狸。”
是,在朝裏摸爬滾打那麽久,爬得到那麽高位置的,都比狐狸還精。
“連薛道衡都外放了。”
“薛道衡?”我覺得這名字好生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陳瓊看我苦思冥想,很詫異,“薛道衡你竟不知道?那樣有名的大才子。至尊的文書都是他起草的。他有一首《昔昔鹽》寫得極好,你不曾聽過?”她低吟:“‘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我終於明白為何耳熟他的名字。
後世流傳很廣的一個故事,說薛道衡因為“空梁落燕泥”遭到隋煬帝的嫉恨,所以被殺了。算是千古文人的一樁悲劇。
那麽這個薛道衡,是要死在楊廣手裏的。
忽然對他生出了幾分同情。
陳瓊繼續在說:“這個人,就是心腸直,一個彎也不懂得轉,至尊常說他‘迂’,也真正是‘迂’,聽說他離京那日,哭得連話也說不清楚,他是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外放的。”
“為什麽?”我問。
“他十日裏倒有八日是楊素的座上賓,兩人是這樣的交情,至尊婉轉地勸過他,他又不明白,除了外放,還能如何?”
官場中的事永遠如此,得是如此,失也是如此。但也總有那麽多人想去闖蕩這個圈子,前赴後繼。
所以唐太宗說:“天下英雄,入我轂中矣!”因為那轂中是有千年不減誘惑的餌。
忽又想起前些時日,隴州刺史府添丁,楊堅十分高興。當時我還不知隴州刺史是誰,後來才對上號,竟是李淵!算來這是他第二個兒子,無疑那就是李世民了!當下小小激動了一場,轉念又一想,我激動個什麽呀?那是唐太宗。我若穿晚個二十年,也許還能領略一下初唐風采。至於現在……唉。
“阿婤,你發什麽呆呢?”陳瓊推我。
“我在想——”我掩飾的,“也許,還有得是非。”
陳瓊回答:“理他們的呢。”是我常說的話。聽她的語氣,大概巴不得如此。
日子還是照樣地過去。一天又一天的。楊廣一定是度日如年,楊素看起來聖眷有增無減,但實權少了下去。
這當然是個風向標。
隻是一般的人,並不敢輕舉妄動,第一個開炮的人要有莫大的勇氣,因為大半的可能會變成炮灰。所以時局微妙地僵凝著。
這些都是我的感覺,那些私底下暗自進行的事,我全然不清楚,因而寧靜讓我格外惴惴不安。
蘭陵公主三五不時地進宮來,她是唯一一個會在獨孤皇後麵前提起廢太子的人。
“大哥病了。”她說。
“告訴你了,別再偷偷去看你大哥。”獨孤皇後責備她,但很溫和。
“我沒去看他,是聽人說的。”
獨孤皇後沉默片刻,“得了什麽病?”
蘭陵公主想了想,“這我不清楚。阿娘想知道的話,可以召太醫來問問。我還聽說——”她停下來。
“聽說什麽?”
“大哥在病裏喊阿娘,他想見見阿娘。”
獨孤皇後沉默。
蘭陵公主望著她,眼裏難免有些緊張。我更緊張,懷裏像揣隻小兔子,使勁地亂跳。
“那不行。”
我暗暗地舒口氣。
“阿娘!”
“阿五,你該曉事。國法所在,我怎麽能去看他?何況,我若去看他,會生出多少的是非來。罷了,今世的母子緣……隻有待來世再續了。”
她雖然老了,眼眸不如以前明亮,但終究頭腦還是清楚的。
蘭陵公主走後,獨孤皇後沉默地坐了很久,一動也不動,如泥塑似的。我們每個人經過她身側,都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生怕打擾到她。
天色漸漸地沉下來,黃昏的霞光從西窗透進來,屋子裏半明半暗。獨孤皇後終於轉過臉倆,望著窗前流金沉思了一會兒,吩咐郭蘭:“去傳太醫來。”
“是。”郭蘭應下,轉身欲走。獨孤皇後又叫住她:“等等。”郭蘭停下腳步,回身。
又是沉默。
很久,“算了吧。”她低聲說。
郭蘭露出不忍的神情,說:“皇後,我悄悄地去找太醫問問,不讓別人知道就是。”
獨孤皇後想了想,點下頭。
郭蘭問回來,楊勇得的是風寒,病很普通,隻是厲害些,發了幾日的高燒。
“皇後,不如我偷偷地去看看。”郭蘭悄聲說。
獨孤皇後歎口氣,搖搖頭,“你進不去——要有阿摩的手諭。”
“我去同太子殿下說,他知道是皇後的意思,一定不會……”
獨孤皇後打斷:“就是不能讓他知道是我的意思!”
她思忖良久,看我,“阿婤,你去吧。你同阿雲也算說得來,就說想要看看阿雲。或者你去找阿蕭幫忙。別說是我的意思就行。”
我回答:“是。”
找蕭王妃的確更合適些,但想了想,我還是直接找到楊廣。
他先問:“是皇後讓你來的?”
我說:“不是。是妾有事相求太子殿下。”我向左右看看。
楊廣當然毫不猶豫就讓旁人都退下了。
“阿婤!”他隻這樣叫我一聲。
我盯牢他,久違的幸福又湧出來,滿心滿胸都是。
我們站著互相看很久,肆無忌憚的,看眼睛,看眉毛,看嘴巴,看鼻子……貪婪地看每一樣。仿佛恨不得將對方印在心底裏。
然後他才走近我,將我摟在懷裏。
我痛痛快快地吸他身上的氣息,像癮君子終於嗅到鴉片的味道。
“你怎麽會來?”他想起來問我。
我說:“我要見見廢太子和阿雲。”
他怔一下,放開我,低頭仔細打量,“為什麽?我以為……”
我隻堅持:“我想見見他們。”
“阿婤,我同你說過了,不要摻和這些事情,你根本就搞不清楚這裏麵的事。還是,”他終於想到,“另有緣故?”
我吸口氣,“我隻求你答應。”
“那麽,告訴我原因。”
我很為難,“我……不能說。”
“是皇後讓你來的?”他猜到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沒有點頭,也不搖頭。
他的神情變了。整個人都變得銳利。我看慣了他沉穩,或者溫柔的模樣,從來未見過他如此鋒芒畢露,眼神之中隱隱有刀劍之影。
我忽然害怕起來,我說:“皇後就是怕惹出是非,才讓我來的。”
“我知道。”他沉著地點頭。
我繼續說:“我也想看看他們。”
他笑笑,“我當然會讓你去的,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廢太子說了什麽,你要告訴我。”
我猶豫了片刻,決定答應他。
“好。”
他歎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
我忙說:“你不要多心……”
他打斷我,“阿婤,告訴我,為什麽皇後會讓你去看廢太子?”
“皇後聽說廢太子病了。”
楊廣繼續追問:“是誰告訴她的?”
我看著他,我不信他一點都不知道。
“告訴我,阿婤。”他命令,也帶一絲懇求。
我閉了閉眼睛,但他的目光依然在眼前,我避不過去。我說:“是蘭陵公主。”
“阿五?真的是她。”楊廣向後退了一步,十分黯然。
我說:“蘭陵公主和廢太子感情很好吧?”
楊廣在坐榻坐下,有些不勝疲乏似的,他用手覆額,很久才苦笑一下,“阿五……她以前同我最好。別人說我還不信。我總以為她是不會……”他一麵說,一麵搖頭。
我也替他難過。我在他身邊坐下來,靠著他。
他用一條胳膊攬住我,“柳述明明是另有所愛的,她居然還是那麽癡心。”
我驚詫莫名,“啊?”
“那時候,我想讓她嫁給阿蕭的弟弟,可是她愛上柳述,一定要嫁給柳述。柳述有一個侍妾,出身娼家,柳述是喜歡她的,但不能夠立她為妻。但皇後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去和皇後說,廢太子也幫她說,就嫁給柳述了。柳述還是愛那個侍妾,她又不幸福,可她居然還那麽癡心。”
他在歎息,我也在歎息。
看蘭陵公主平日言行,真想不到。但細想想,她眼角眉梢總有那麽一絲憂愁,原來是這樣。
說來,蘭陵公主對夫君還是柔順的,否則,她可以告訴獨孤皇後,逐走那個侍妾。也或許她知道,這樣的方法終究還是得不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