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楊廣回到大興時,劉居士一案正審得如火如荼。


  本來是一樁仗勢欺人,為害一方的案子,由於主審人正是右仆射楊素,因而有無限放大的可能。


  楊堅幾乎每日從朝上下來,都是一臉怒容。聽周圍的風言風語,隱隱感覺,楊素大約是將一樁案子切開了小塊小塊地告訴楊堅,以保證每天都能刺激到他。當皇帝的有時候也真是夠受。


  回到後庭,楊堅將氣出到楊勇頭上,每每叫他來好一頓訓斥,楊勇出來時變顏變色,自回東宮去。有回他走後楊堅又有事找他,差人去東宮傳召,不想楊勇已喝了個爛醉,衝著來人大發酒瘋。氣得楊堅摔了杯子。左右隻好請獨孤皇後過來,安慰了一番才作罷。


  獨孤皇後回轉安仁殿,臉色也不好看。


  但小黃門進來一說晉王和晉王妃來了,她的神情立時轉晴。


  蕭王妃隻要三兩句話,就能逗得獨孤皇後開懷大笑。她邊笑邊向左右說:“你們瞧瞧,我還想安慰她,她倒先來安慰我了。”


  “原本是妾自己不小心,”蕭王妃適時地讓臉色黯淡,換作幽幽的語氣,“阿娘不怪罪,妾已是滿心感恩。”


  楊廣插進來,“阿娘不曉得,怪不得阿蕭,是一個婢女將墊子放錯了地方,絆倒了她。若依臣的意思,活活打死了也是應該的,阿蕭不許,非叫臣饒了那婢女。臣哪裏扭得過她,隻好饒過。”


  蕭王妃急忙解釋:“那婢女才十四歲,不過無心之失,妾怎麽忍心叫她永違爺娘膝下?”


  “你是善心!”獨孤皇後拉過她的手,輕輕拍著,一幅母慈媳孝景象,“如此甚好。隻是也不可過了,否則豈不是沒有國法家規了嗎?”


  蕭王妃應下,又說:“阿娘不知,那婢女爺娘年邁,隻她這麽一個女兒,又送進王府裏服侍。妾是自幼就離了爺娘膝下的,這番苦楚妾再明白沒有了……”


  “我也明白!”獨孤皇後說。


  我暗暗地歎口氣,心想這才算真會揀話說,知道獨孤皇後也是自幼失了父母疼愛,說出來哪會不惹出她加倍的憐愛?


  果不然,獨孤皇後一麵攬了蕭王妃,一麵對楊廣說:“阿摩,你可要好好地疼阿蕭!如果叫我知道了你對她不起,哼!”


  蕭王妃笑道:“阿娘可唬著他了!二郎不敢的。”


  獨孤皇後望一眼楊廣,也笑道:“是了。阿摩沒有別的好,隻有這樣好。”


  楊廣湊趣地笑,“今日臣才知道,原來在阿娘心裏頭,臣是隻有這一點好的。”


  “今日才知道,今日知道了也不遲呐!”獨孤皇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從未見她如此開懷。這安仁殿中,其樂融融,這才像是一家子。


  一家子,這幾個字針似的刺到我。他們是一家子,那我是什麽呢?心酸得仿佛縮成了一團,擠得出水來。可我還不能流露分毫,還得湊趣地一起笑,像是真心為他們高興。


  楊廣似是無意地向獨孤皇後身側望過來。我們視線相觸,一碰之間,我匆忙地低下頭,強將湧上眼眶的淚水咽回去。


  他們繼續說笑。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像冬日的風,生生地從身體裏穿過去。那字字句句都從我耳邊空洞地一掠而過,無法捕捉到其中的意思。


  終於,我忍不住告了個方便,悄無聲息地退出安仁殿。


  淚水滲出來,瞬息間被迎麵而來的風吹幹。我狠狠地告訴自己,陳婤,林青,醒醒吧,別看多了穿越小說,就以為自己能遇上一個真命天子。你遇上的是楊廣!楊廣!他如今愛你又怎麽樣?他有妻有子,他們才是他堂堂正正的家人。你算個什麽呢?你隻是個外室,從古至今,沒有人會正眼看的女人。隻有你自己將自己的感情當作一回事罷了。退上一萬步,就算你們兩情相悅,以後他楊廣也還會有百個千個女人。


  他可是千古第一荒淫皇帝!


  我使勁的,不停的跟自己說,可是沒有用。我忍不住想過去的點點滴滴……就在他進來之前,我還激動的不能自已,我盼望了那麽多天,日日都算著過……我怎麽能夠舍棄?


  已放縱過的感情,如覆水難收,我要怎樣才能恢複到過去的鎮定?隻怕已經不可能了。


  所以,我隻好向前走,管它前麵是荊棘路還是懸崖。


  好容易恢複平靜,我去洗了把臉,重新勻了粉,又細細地上妝。陳婤依然絕美,就算不施粉黛也一樣顛倒眾生。但他不是“眾生”,他是我心中特定的那一個。我們隔了一年才重見,我不要他看見我零落的模樣。


  回到安仁殿,楊堅也在了,愈發是一家子人。


  蕭王妃預備了江南的特產,另有各色密製的藥丸之類,奉上給楊堅夫婦,都是不算貴重,卻投其所好的玩意兒。夫婦倆自是交口稱讚。


  蕭王妃卻又向身後宮女手裏接過一個錦盒,走到我麵前,道:“六娘,去年二郎傷時,多虧你來幫忙,也沒有謝過。如今這一點薄產,聊作謝意。”


  我慌忙行禮,謝過。


  蕭王妃微微頷首,歸座。


  獨孤皇後轉過臉來,笑問:“是什麽?”


  我打開錦盒,裏麵還有一個密封的紙包。隻要看看形狀,不用拆,我也知道是什麽。


  蕭王妃已然回答:“劍南蒙頂石花。”


  “聽說過,是好茶。阿婤,何不去煎來?請我們都嚐一嚐。”


  我應一聲,退出來取茶具。心裏琢磨著,蕭王妃此舉不知是何用意?她是不是想向我擺高姿態來表明,她是地位穩固的晉王府女主人?

  心中有事,茶也煎得過了火候。分到楊廣的那一碗湯花,真恨不得狠狠地再加一勺茶末進去。忽又想起當日他擰眉的苦臉,忍不住暗笑,也就作罷了。


  大約也沒人細細品茶。隻除了楊廣喝了一口之後瞟我一眼。我將眼珠橫在一旁,裝著沒有看見。


  獨孤皇後留他們用過了午膳,就催著他們回去歇息了。


  楊堅照例歇了午。獨孤皇後歪在榻上,我坐在下頭,替她捶腿。


  獨孤皇後靜靜的,不知在想些什麽。午後陽光明媚,一直灑到坐榻旁,裏裏外外的宦官宮女垂手侍立,鴉雀無聲。靜謐中,我的神思恍惚起來。


  正發呆時,獨孤皇後忽然揮手道:“你們先出去。”


  我懵懵懂懂地站起來,打算跟著眾人一起走,獨孤皇後叫住我:“阿婤,你留下。”


  我隻得又坐回去,接著替她捶腿。


  獨孤皇後沉默很久,忽然問:“阿婤,你告訴我一句實話,去年我讓你到晉王府去,晉王對你如何?”


  一刹那,我全部的睡意都隨著這個問題煙消雲散。


  我直覺地想要抬頭看一看獨孤皇後的神色,好在,理智及時地阻止了我。


  不能流露出任何異樣。


  那一瞬間,無數的念頭閃過,實說?還是不實說?

  不容我有猶豫,我本能地回答:“殿下對妾一如既往,禮敬有加。”


  “阿婤!”獨孤皇後提高一點聲音,“你抬起頭。”


  我照辦。


  獨孤皇後向前支起身子,神情端凝,異乎尋常地鄭重:“你再說一遍方才的話。”


  我咬咬牙,卯上吧,都到了這個關頭,怎麽可能改口?我說:“殿下對妾一如既往,禮敬有加。”


  獨孤皇後盯著我,久久不肯移開目光。我心裏如同打鼓一般,卻不得不竭盡全力維持平靜的神情。


  感覺像一個世紀都過完了,獨孤皇後終於靠回去,慢慢地籲了口氣,露出滿意的神情。


  “前些時日,我聽到些風言風語,說阿摩同你如何如何,我想著阿摩該是不會的,你的為人也不像那樣。終究我是沒有看錯。”


  我低聲道:“妾多謝皇後信任有加。”誰給條地縫讓我鑽?

  獨孤皇後望著我,又說:“唉,其實當日我也起過這個念頭。你也不小了,總不能叫你服侍我一輩子,我這當娘的有私心,想著你這麽好的孩子,不如配給自己的兒子。我的兒子裏麵,看來看去,還是阿摩最好。原本我瞧著阿摩也未嚐沒有兩分心思,如今看來,是我會錯了意。幸好當日沒有生出事來。瞧著阿摩和阿蕭這般恩愛,倒是我多事了。”


  我能說什麽?隻好選擇沉默。


  此刻違一下規矩,料想不會有什麽事。


  獨孤皇後大約是想著楊廣和蕭王妃,輕輕笑了幾聲。沉默一會,忽然又問:“阿婤,你喜歡怎樣的郎君?趁我還在,替你挑一個來。我想了,還不如讓你堂堂正正地嫁出去做夫人,尊榮富貴都不會少了你的。”


  我連忙跪倒,真誠地背誦一段老套台詞:“皇後,妾不願再嫁,惟願侍奉皇後終老。”


  “你這孩子!”獨孤皇後嗔怪的,“蘭娘也就罷了,你還年輕,怎麽能不再嫁?”


  “妾……”我咬一下嘴唇,“妾不能忘秦王殿下。”


  獨孤皇後驚異地看著我,漸漸的,眼神變得異樣柔和。很久,她緩緩點一下頭,卻沒有說什麽。


  我叩首,然後繼續替她輕輕地捶腿。


  片刻前的對話轉瞬已變得恍惚不真實,回想起來,幾乎無法相信,那個連續說了那麽多謊言的人,居然會是我自己。


  天氣漸漸地暖起來,草地如水彩般慢慢地沁開綠意,不知名的鳥雀在梢頭跳動。我靠著亭闌,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這已不知是第幾回,我想要理清自己心中的頭緒,然而,每一回都越理越亂,到最後混就一片茫然,以發呆收場。


  自從獨孤皇後對我說過了那番話,我總是想方設法避開楊廣,遠遠看見他,便躲開去。我總想,等我先理清楚了,再見他。可是……剪不斷,理還亂。我默默念著後主的詞。當初學的時候隻覺得稍微悵然,而今遇上了才知道個中滋味,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


  我時常捫心自問,究竟,我希望楊廣當上皇帝嗎?然後便陷入一片迷茫。


  楊廣……楊廣!為什麽你的名字偏偏叫楊廣?我恨恨地踢著腳邊的小石頭。一顆,又一顆。如果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可有多好?


  一顆小石頭“咚”地撞在亭闌上,彈回來,又撞到我的小腿。


  疼。人不順的時候喝涼水也塞牙。


  我正在揉腿,跑來個小宮女說:“六娘,蕭王妃請你去一趟。”


  蕭王妃剛才用過午膳,說是頭疼,獨孤皇後自然留她在宮中歇息。


  我問:“什麽事?”


  “好像是問你玉什麽麵的怎麽做。哎,別問啦,趕緊去吧。”


  是,哪有我拒絕的餘地。


  蕭王妃歇在彩絲院,極僻靜的房間,果然會選。


  她看見我,便笑迎上來:“六娘,正等你呢,來,我有事問你。”拉了我的手進屋。


  沒有人跟進來。


  而後她從旁邊的門出去。真是細致。


  門合上,楊廣站在那裏,沒有猴急猴急地衝過來,他一向穩重,不會做這種事。是我,猴急猴急地衝過去,抱住他,將臉埋進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溫暖的感覺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流進我身體裏。


  可惜,我的頭腦很快清醒過來。我推開他。


  “怎麽了?”他驚詫,仔細地端詳我的神情,然後笑,“你不會從去年慪氣到今年吧?”


  我差點就哭了。不爭氣的眼淚已經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阿婤!”他斂起笑,握住我的雙肩,凝視我,“出了什麽事?”


  我忍著一波又一波的心酸,告訴他獨孤皇後對我說的那些話。


  他看著我,似乎有些激動,胸口起伏。忽然,他抱住我,很緊很緊,幾乎叫我窒息。“阿婤,”他在我耳邊道,“原來你對我這樣好。”


  我提醒他:“會有人窺見。”


  他不作聲,也不肯放開我。我滿懷滿懷都是他的氣息,所有的理智都分崩離析,我也環過手臂,緊緊地摟住他。


  至少這一刻,我們是真切地完整地互相擁有著。


  “你為什麽要冒險隱瞞?”他抱鬆一點,低頭看著我,吻吻我的頭發,“皇後也許真的知道。你難道不知萬一……太冒險。”


  “我不知道。”我搖頭。真的不知道,那是本能,出自所有的理智下層。


  他又說:“我以為你不願我爭太子之位。你曾說過——”


  我無聲地歎口氣。


  “你竟幫我!”他繼續說,萬分的欣喜,“阿婤,你願意。唉,我真快活!”


  “不,不是。”我忍不住打斷他。但是又說不下去,隻好歎口氣。我肯定不是想幫他,但至少我不想毀了他。我真是矛盾。


  我從他懷裏掙出來,悒悒地看著他。


  楊廣好似明白些什麽,“阿婤,給我些時間,讓我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們一定會有地久天長,一定會很幸福。”


  地久天長是怎樣也不可能的。我的心口好像被狠狠撞擊,疼痛之極。


  “你對王妃,是不是也這樣說?”我哀傷地笑。第一次對人說這樣的話,對著一個有婦之夫,像吃醋。但不是酸,是刺痛。


  楊廣側過臉,斜睨我,居然發笑,“阿婤,原來你吃醋!”


  就知道,他會這樣想。


  他又過來抱我,我推開他的手,“殿下自重些,如今宮中人人都知道殿下與王妃恩愛非凡。”


  他聽出我的語氣不對,逼近我打量良久,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我想做一個好皇帝,令天下長治久安,勝過漢武,也勝過……勝過至尊。阿婤,這種話我不會跟別人說,對阿蕭也不會。我要你在我身邊,陪著我,看著我去做。”


  他說他想做一個好皇帝。居然會這樣說。我怔怔地瞧著他,依然是那樣篤定的神情語氣,仿佛說出來,一切便已在掌握之中。


  可就是這句話,我怎麽可能相信?除非曆史真的大錯特錯。除非,我掉到的是另外一個全然不同的時空,隻不過這個時空也有一模一樣的陳叔寶、張麗華、楊堅。


  我苦笑,言不由衷地回答:“好。”


  他無奈地撫我的臉頰,“你總是不信我說的!但我一定會做給你看。”


  我認真地笑笑,“好。我看著。”


  他舒一口氣。然後拉我坐下來,“坐坐,喝一杯茶總可以。你從來不肯好好地給我煎一回茶。”


  我忍不住發笑,“今日怕是來不及了,下回,下回我一定好好地給你煎。”


  “下回……”他眼神微微地一黯。


  “阿婤,我們此後也許很久都不能夠再這樣子一起。”他悵然地望著我,反反複複,留戀不去。


  我笑,“不是你說的,我們一定會有地久天長?”風水轉得真快,輪到我安慰他。


  “是。”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一定會。”


  他向我伸出手來,我將手遞給他,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一般。於是我們連接在一起。掌底的溫度同樣熾熱,不知誰在溫暖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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