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第二天我沒能去晉王府,楊堅病了。


  他一起床就忽然暈倒,整個大興宮都亂了套。我們隻能陪著獨孤皇後趕過去。太醫們來時,楊堅已經自己醒來,但頭暈得無法自行站立。


  當即停了早朝,大約朝臣們也是一片惶然。


  太醫們會診了半天,說了一大套脈如何氣如何的道理,聽得獨孤皇後也不耐煩起來,隻管問他們,楊堅的病要緊不要緊?太醫們又解釋了半天,原來是可大可小的病,說來說去終歸是年紀大了,若小心調治便沒有大礙,但必須得靜養。


  楊勇匆匆地趕來,在楊堅床前親嚐湯藥,衣不解帶地侍奉。他的孝順滴水不漏,任誰見了都會感動。


  我想,楊堅夫婦也是感動的,那畢竟是他們的長子。


  於是獨孤皇後決定,過了年就和楊堅同去仁壽宮,頤養一陣再回來。朝中除軍國大事,都交由太子處理。這一來,原本已喧囂塵上的廢太子傳聞,忽然又沉寂下去。


  楊堅的這場病,成全了楊勇一回,將他由懸崖拉回數寸。


  我不知楊廣此刻是種什麽樣的心情,我已有許多日子沒有機會跟他說上一句話。隻是偶爾,我們相遇,目光輕微地碰一下,旋即分開,就恍若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也許他仍然誤會著,更可能,眼下他也顧不上這些。已經烹到九分熟的湯忽然又被澆進了一盆冷水,想必他心裏也會失望。


  然而,我想起他目光中的執著,那種讓人看了會不寒而栗的執著,我知道,那張懸而未收的網既然已經布下,就不肯落空。圖窮匕首現,大約也不會太久了。


  因為楊堅的病,楊廣奏請在大興多住一段時日,但楊堅不準。


  過了年,諸位皇子又陸續返回藩地。楊廣來向獨孤皇後告別,獨孤皇後因為仍憂心著楊堅的病情,隻叮囑了他一番自己小心之類的話,他便告退了。


  眼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淡去,我心裏也如烹油一般達到了沸騰。


  又要一年才能再見到他。至少,我想和他說句話,道個別。


  我告了個方便,從殿角門匆匆地追了出去。歸真觀、彩絲院、淑景殿……一一地掠過,我的胸口因喘息而發疼,心裏隻想著,哪怕再看他一眼也好,哪怕給他一個眼神,告訴他我心裏是真的有他的……別讓他帶著那樣一個誤會走。


  直追到望雲亭,才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那裏,正和太子說著什麽。


  我停下腳步,我的勇氣忽然又消失了,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走過去。


  楊廣側身站著,他的視線掃過來,我連忙迎上去,然而他的目光從我臉上一掠而過,沒有絲毫的停頓和表示。我的心猛地一墜,忽又見他飛快的、不易覺察微微一搖頭,立時明白過來。


  我隱身樹叢後,背靠著樹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我抬起頭,飛鳥從冬日明淨的天空中掠過,我隻覺胸中暢快。他終究,還是明白我的。


  楊廣仍舊和太子在說話,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不大妙。楊勇一麵說話,一麵連連揮手,仿佛情緒激動。


  我暗笑,以楊廣的口舌,隻要他願意,能把死人氣活了再氣死一遍,楊勇那麽率性的人,自然不是對手。


  到這時候才驚覺,自從我放縱了感情,我的立場也在不知不覺間變了。我已經不再那麽抵觸楊廣是未來的隋煬帝,甚至不自覺地向著他。


  “混帳!”楊勇忽然怒喝,那麽大聲,連我都聽到了。


  他狠狠地揚手,看樣子打算扇楊廣一個耳光,但楊廣身子一讓,躲了開去。


  楊勇又手指著楊廣不知在說些什麽,楊廣麵無表情,默默地後退,跪了下去。


  沒出一個下午,晉王被太子罰跪的事情,就在宮中傳遍了。至於原因,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


  獨孤皇後將楊勇叫來,問了一遍經過。


  “是因為郭衍他們幾個的任命——”楊勇解釋事情緣由。


  我在旁聽著,心中暗歎,這楊勇果真沉不住氣,楊廣不過是越過他任命幾個江南屬官,小小的挑釁,便叫他這般暴跳如雷。他難道不知,他父母已年邁,父親又在病中,於兒女事上看得日重。他好不容易在父母心中稍稍恢複孝順模樣,如此一來很可能又前功盡棄。


  又想,楊廣此舉也擔一點風險,若楊勇不肯踩這個陷阱,紋絲不亂,隻將事情緣由轉呈楊堅,倒可能挑起楊堅對楊廣的猜忌。不過,他對大哥的性子顯然知之甚深。


  楊勇認錯倒是幹脆的,叩首道:“臣因為心裏惦記著至尊的身子,不免煩躁了些,阿摩說得又不甚明白,臣一時孟浪,所以對阿摩有些過嚴的舉動。臣已經修書一封,向阿摩解釋情由,現已差人快馬追上去。”


  獨孤皇後聽了不響,過一會,點點頭,“論起來阿摩也有不是,如今既是你監國,這些事該知會你一聲。不過,郭衍他們幾個的任命,本是先前至尊發過話的,這陣子事多,大約忘了告訴你,所以才鬧成這樣子。既是你已經修書說明白了,那也罷了。”


  楊勇狐疑地抬頭看母親一眼,終究忍住了沒說別的,隻道個“是”。


  “以後處罰兄弟要謹慎些,到底都是你的親手足。”


  “是。”


  “你去吧。”


  “臣告退。”


  獨孤皇後一動不動地端坐,望著楊勇走出去。很久,幽幽地歎一口氣。


  過數日,我隨獨孤皇後一起前往仁壽宮。


  仁壽宮原本用作避暑,坐落山中,十分幽靜,倒正適宜養病。獨孤皇後與楊堅同宿一殿。有時我值夜,睡在殿外,聽見楊堅在夜裏叫著獨孤皇後的名字:“伽羅……”立時便有獨孤皇後溫婉的回應:“那羅延,我在這裏。想要什麽?”


  他的這場病,好像倒讓獨孤皇後活過來。


  如今也不必上朝,罕有朝務打擾,獨孤皇後每日讓人在花園裏設坐榻,兩人在一處說話,總是輕聲細語,仿佛有說不盡的話。也有時,獨孤皇後挽著楊堅散步,肩並肩地走在初春的陽光裏,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融為一體的影子。


  一日,聽見獨孤皇後在說:“妾不是要冒犯,但妾願在至尊百年之後再去,不然,哪個來照顧至尊?”


  楊堅拍一拍她的手背,歎息,“我也想過了,還是你先去的好。我終究是男人,比你忍得。你若沒了我,往後心裏可有多苦呢?”


  心裏竟驀地一陣發酸。


  都說天家無真情,可眼前這一雙分明是互相眷戀的夫妻,哪裏是皇帝和皇後呢?

  兩人沉默地看一會風景。


  獨孤皇後又說:“多美。當日修這仁壽宮時,至尊還大不滿。”


  楊堅笑了幾聲,道:“我還是覺得太過奢華,這都是百姓血汗,供你我二人享用,何苦來得?”


  獨孤皇後說:“至尊也不必太掛懷,論理,至尊有如此地方頤養天年也不為過的。”頓了頓,又說:“不過,妾當日也覺得楊素修這仁壽宮未免太奢華,隻是妾不願至尊為此事罷黜楊素。”


  楊堅點一下頭,“你的用意,我當然明白。楊素是個人才,公忠體國。這些年,他光是為了擋著睍地伐胡鬧,就不知挨了睍地伐多少臉色。也多虧他,卡著睍地伐,不讓他予求予取,不然,還不知鬧成什麽樣子。”


  獨孤皇後歎了口氣,“這些話,妾也想跟至尊說,隻是一直沒機會。今天看著至尊精神很好,不如就說說這件事吧。”


  楊堅轉過臉來看她一眼:“你是想說睍地伐的事?”


  獨孤皇後點點頭。


  楊堅想了想,揮手讓左右都退下。


  我也忙不迭地打算跟著眾人開溜,卻被郭蘭一把拉住,道:“這裏不能沒人呐!你跟著跑個什麽?”


  我苦笑,“蘭娘,實不相瞞,我今日有些頭暈,想偷個閑,歇歇。”


  郭蘭使勁盯著我看了一眼,歎口氣道:“罷了罷了,放你這一回假吧。”我忙道過了謝。


  卻聽郭蘭輕聲嘟囔:“唉,哪個想呆在這裏?”


  我剛邁開腳步,聽見她這樣說,忽然心中一動,又改了主意,退回來道:“算了,我陪著你吧。”


  郭蘭瞅瞅我,笑了,“頭又不暈了?”


  我也笑,“暈歸暈,也不至於就立不住了。”


  郭蘭十分高興,挽著我又走開兩步,挨著一棵樹底下站了,道:“至尊跟皇後說話,咱們站遠些,聽得見招呼就可以。”


  我笑著應了。


  心裏卻一陣陣地緊張。我知道自己正在更深入這一場風雲變幻,這卻是我自己的選擇。雖然危險,然而何嚐不是見證曆史?而且,除了好奇,我知道還有別的。是的,還有別的讓我不由自主地關注這一切。


  表麵上裝得雲淡風輕,抬頭瞧著頭頂上剛剛綻開新綠的枝葉,卻忍不住豎起耳朵,捕捉每一個字眼。


  “……我也想過,但此事太過重大,不能輕易為之。”


  “正因為重大,妾才不能不對至尊說起此事。此事事關楊隋基業,事關天下百姓,如何能夠拘泥?若說到舔犢之情,妾是五兒之母,五兒皆是妾十月懷胎,骨血相連,又哪裏會有厚彼?睍地伐是妾頭生兒,從小隻有更疼愛他幾分的,若不是妾當真覺得此事勢在必行,又怎麽忍心提廢立?妾難道不知,自古廢太子有誰不是慘淡終生的?”


  獨孤皇後聲音哽咽了。


  “阿摩見事確實比睍地伐明白,又有主見。但他行事有時過急……我也有些擔心!”


  “至尊說得不假。但據妾看來,這二年阿摩也好得多了。”


  “唉!睍地伐確實不堪立,但我總想著,他是長子,自古長幼有序,不可輕易改之。再者,若說他有十分惡處,倒也沒有。旁的那些毛病,或許能改一改。誰知,這麽多年,非但不改,反倒變本加厲。真叫人痛心!”


  “說到長幼,妾也聽說,外頭有人議論妾是個偏心的娘呢。都說妾為了阿雲的事,才惱了睍地伐。妾惱過阿雲是不假,可妾豈是不識大體,為了這等事牽扯國家大事的人?又說妾計較東宮沒有嫡子,真是笑話,妾豈不知漢武非嫡子,陳叔寶難道就是庶子?”


  “不必生氣,那些人不曉事理,胡亂說罷了。我豈會不知道你?”


  忽然沉默了很久。


  忍不住瞥了一眼,隻見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不由得歎口氣,回轉眼眸,忽見郭蘭正看著我,忙別開了臉。


  “我隻擔心,廢長立幼,朝中會有重臣不服,到時隻怕又興波瀾,天下多事。”


  “至尊行廢立是為了天下人,隻要向天下人說明白,又何必怕天下人之口?阿摩品行才華,哪一樣不勝過睍地伐?最要緊的是,至尊也說了,阿摩有主見,不會輕易為左右所動。換了睍地伐則不然——至尊,要想一想前車之鑒啊!”


  忽然的一陣風來。


  初春時分,風裏依舊帶著寒意,自脖領直灌進去,仿佛滿身都涼了下來。


  前車之鑒,我想著,這四個字一定戳到了楊堅的心底裏。


  他自己正是依仗著國丈的身份,在周宣帝暴亡,新君年幼的時候,成功地篡取了皇位。如果他將皇位傳給一個軟弱的人,那麽也許那一幕還會重演。


  “讓我再想一想。”楊堅說。


  眼前有什麽悠悠地飄過。下意識地伸出手,原來是一片樹葉,方綠的嫩葉,不知怎麽竟已掉落了。天道無常。


  大約,就這樣了。我看著手裏的落葉想。


  過了半月,左仆射高熲為軍務來仁壽宮覲見。


  楊堅留他一起用午膳。席間,獨孤皇後也過去同坐了一陣。聽說,高熲原本是獨孤家的家臣,這左仆射可說是獨孤皇後一手提拔的。


  “昭玄,”獨孤皇後叫著他的字,笑問,“看你臉色比上一回來好得多了,莫非遇到什麽喜事?”


  “不瞞皇後,臣家裏確實算有件喜事——臣妾有孕了。”


  “喔!”楊堅大笑,“老來得子,那當然算喜事!來,昭玄,飲了這一杯!”


  獨孤皇後看一看高熲,不作聲。


  我如今在她身邊久了,對她的臉色很敏感,忽然沉默是因為心中不快。


  坐了一陣,獨孤皇後退入後庭,和我們說笑。我加倍小心,不時看她的臉色,倒還平靜。待高熲走後,楊堅也進來。獨孤皇後站起來迎接,兩人一起坐下。


  “昭玄如今說話越來越不實在了。”


  一上來就聽到這麽一句,楊堅明顯怔愣了一下。“怎麽了?”他轉臉看著獨孤皇後。


  “還記得去年他夫人過世,妾有意替他做媒續弦,他說思念過世的夫人,無意再娶,妾隻得罷了。”


  楊堅大約對這些事也不怎麽上心,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是有這麽回事。那又如何?”


  獨孤皇後冷哼了一聲,“妾若不曾記錯,那時到如今,也不過三四個月的事情吧?那時還思念過世的夫人,不肯再娶,如何現在姬妾都已然有孕?分明是偏寵妾室在先,隻不過話語間搪塞至尊和妾罷了。”


  楊堅沉默。


  很久,獨孤皇後先發問:“至尊覺得妾說錯了?”


  “那倒不是。”楊堅緩緩地開口,語氣十分遲疑,“但是……獨孤,昭玄畢竟與別個不同,他為相快二十年了……”


  “所以,妾便說他不得?”獨孤皇後截斷。


  楊堅微微皺眉,“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怎麽了?倒好像誰惹了你一肚子氣似的。”


  獨孤皇後一挑眉,似乎要說什麽,郭蘭忙將一盞奶茶遞到她手裏。獨孤皇後看看郭蘭,忍住了沒言語。


  她怎麽了?我知道。在林青那個時代,或許有人會說她這叫“更年期綜合症”,但我知道,她不過是空了,雖然她又鮮活過來,但畢竟不能完滿無缺。她莫名地煩躁,因為她不知用什麽來填補缺失的部分。她既不能向皇帝索取,就隻能將煩躁發泄於另外的人。


  “昭玄為相,並無缺失。”楊堅繼續說道,無奈的語氣像在竭力試圖解釋。


  獨孤皇後站起來,“妾告退。”拂袖而去。


  我們匆忙地跟上去,聽見身後傳來重重的一聲歎氣。


  二月末,任命漢王諒為行軍元帥,高熲為長史,率軍三十萬出兵高麗。


  隋唐打高麗的事,我還記得一點兒,打了又打,如愚公移山一般。算來,這一回是必定失敗的。但是我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個結局。說出來了,也救不回那十數萬條人命,隻會送掉區區我的一條小命。


  但一日一日地過去,倒也沒聽見什麽消息,後來才知道,原來大軍派發時日甚久,沒個半年也到不了。


  高熲不在朝中,自是右仆射楊素主持大局,他與太子楊勇的不合,已從暗地裏擺到了桌麵上。


  有傳言說,楊勇在東宮裏對自己的親信發狠:“有朝一日,我必狠狠地殺幾個人,好叫那些人明白得罪我的下場!”


  又有人傳,楊素也聽說了,卻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忠於至尊,又不是忠於皇太子。問心無愧,我怕什麽?”


  這些林林總總,也不知楊堅和獨孤皇後聽說了多少。


  但自二月那一次在仁壽宮之後,我就再也不曾聽他們談論起太子廢立之事。


  開皇十八年的秋天,便在人心不安的揣測中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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