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我去找內常侍徐崇格。就是他向陳瓊傳了楊堅的意思。
徐崇格有自己的院子住,小黃門伺候,十分舒坦。聽說我來,出了房間,滿臉的意外。
“什麽風把六娘你吹來了?”
我看定他,暗暗地估量形勢,他有薄而利落的嘴唇皮,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他。
“借一步。”我向僻靜處指一指。
他隨我走過來,臉上微笑,眼裏狐疑。
天色已經暗下來,東邊殘缺一角的月爬上尚未黑透的天空,淡淡的蟾光照下來,靜謐中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但我必須裝作鎮定,在一隻狐狸麵前,膽怯就等於將自己變作送上門的小雞。
我說:“是你說,至尊對阿瓊有意?”
徐崇格的眼皮輕輕一跳,我看得很清楚。
“是至尊說——”他試圖糾正我。
我打斷他,“那麽就是真的?”
他盯著我,我若無其事地回視。其實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我在宮中的日子,也不是白待的。
其實我們彼此都很清楚,這一輪交鋒就決定了大局。後麵的話,我甚至腦海中都能清晰地浮現,如同對著一個寫好的劇本念出來。
“六娘,”徐崇格放緩語氣,帶著十足的誘惑,還有威脅,“至尊畢竟是至尊。”
我一笑,靜靜地瞅著他。
再怎麽說,他可不是至尊,我沒必要回答他每一句話。
何況,這眉眼官司打起來,還是我占一點上風,因為我好歹曾經是一位公主,也曾習慣過發號施令的威儀,而他從來隻是個內侍。
“我是好意!你想一想,你摻和進來,又有什麽好處?”徐崇格語氣變得嚴厲,但他的眼皮也跳得更劇烈。
我冷笑,“難道還非要我挑明?你難道不知道她是我的親姑姑?再有,你難道不知道她的脾氣?如果她到皇後跟前去哭訴,於你又有什麽好處?”
“那,”徐崇格咬一咬牙,居然還是鎮定的,“於她自己也未必有什麽好處!”
我很篤定了,因為勝敗分明,徐崇格不過是強弩之末。我乘勝追擊:“果然?那麽皇後追究起來,到底是誰慫恿至尊如此,會怎樣呢?”
徐崇格終於被擊中,他的臉色在月光下變幻不定,最終虛弱地說:“那也不是我呀。”就算是句實話,聽起來也夠無力的。
我當然不能就此放過,“還有,也許皇後還會追究,為何無人勸阻至尊,又要如何?”
“好了好了。”徐崇格輕聲打斷,幾乎低聲下氣的,“六娘,你說如何?”
“你……”我猶豫了片刻,“能不能勸至尊打消念頭?”
就是這猶豫的片刻,我已經知道答案。
“六娘,至尊他……唉,我求你,不要為難我。”
“那麽,”我咬一咬嘴唇,還有最後一個反悔的機會,但是……過去的日子都在那裏,堵著退路。我說下去,聲音空洞洞地從喉嚨裏飄出來,好像是另外一個靈魂在說:“還有個釜底抽薪的法子。”
徐崇格聽完,萬分猶豫:“這也太懸了。”
我逼他一句:“懸不懸,你自己看著辦。”
徐崇格考慮很久,終於狠狠地點頭,“好!我豁出去。但是那一麵,你要保證包牢。”
我說:“好。”心卻猛地墜一下,仿佛這原本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第二天早起,獨孤皇後如常陪伴楊堅上朝。我找個借口留在安仁殿。
尉遲汀蘭在房裏收拾獨孤皇後浣洗過的衣裳。她嘴裏哼著小調,頭發上別著的小金玲隨著她起伏的動作“鈴鈴”地輕響。
我站在門邊悄悄地看她,那麽年輕那麽可愛。
她隻不過有點小小野心,逮到機會的時候會小小地踩別人一腳……其實那也沒什麽,很正常。像我這般不思進取,隻想打著混過日子的人才該慚愧。
何況,她隻是使過些小手段,並沒有害了誰。此刻想害人的是我。
我在良心和承諾之間掙紮。如果沒有過承諾也許我已經放棄。
尉遲汀蘭看見我,露出甜甜的笑容,左邊臉頰有個小酒窩。“六娘,”她直起身,“你怎麽站在那裏?”
我吸口氣,努力地擠出笑容,“我在看你呀。”
尉遲詫異,“看我?我有什麽可看?六娘不要說笑了。”
我擺著笑容向她走過去。因為在宮中久了,神情也可以像麵具隨時掏出來,居然沒有分毫晃動。但是我的腳步,像拖著極重的鉛塊,仿佛前麵將是萬丈深淵,一腳踩空就萬劫不複。
但這麽短的距離,不過幾步,終歸是要到頭的。
我附在她耳邊輕笑,“看你……有什麽地方叫至尊中意的?”覺得自己便如那吐著紅信的蛇。
如我所料,尉遲的臉頓時脹得通紅,滿眼的驚詫,有驚喜,但沒有恐懼。
“六娘你……胡說的吧?”她十分羞怯,但眼裏又有期待。
話已出口,我現在換作已豁出去的鎮定。“咦?至尊的話也好說是胡說的嗎?”
“不不,”她著急地解釋,“六娘,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笑,替她理一理衣襟,“我知道,我如何能不知道呢?逗你罷了。往後我還指著你抬舉呢。”
“六娘,怎麽忽然說見外的話?”尉遲笑著,已經帶上了幾分矜持和得意。
我想,各取所需,其實也不能算完全的壞事。
楊堅退了朝,又與左右仆射商議朝政,用過了午膳,才回安仁殿來。
午後照例小憩一會,起床又與獨孤皇後說一會話。他看起來與平時無異,但我有心,所以看得出那一點點心神不寧。
我卻幾乎坐立難安,隻是勉強維持著鎮定。
徐崇格此刻沒有隨在楊堅身邊,我當然知道他去做什麽了。耳邊,獨孤皇後不知說起了什麽事,兩個人一起大笑。楊堅似乎無意地向門外張望了一眼,目光中隱著一絲期待。
又過一會兒,徐崇格終於出現在房門口。
“至尊,賀若弼請見。”
賀若弼是平陳的功臣,卻一直屈居楊素之下,聽說他有諸多怨言,最會生事的一個。找他當借口,倒真合適。
“真是的!又有什麽事。”楊堅發著牢騷站起來。
獨孤皇後在一旁安慰他:“總要去見見。他的性子是那樣的,他說什麽,都不要動氣。”
依舊是溫婉的熟悉的話音。我不由得一陣愧疚。
抬頭時,又與徐崇格的視線狹路相逢,隻是輕輕一碰,又分開。
應該不會有事。尉遲是從心底裏願意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楊堅那麵還要看徐崇格的。但楊堅是一個饑渴的男人,想找一個年輕的女人尋歡,這對他來說是從未有的刺激。當他麵對那具充滿生命力的胴體,即使不是他原來期待的那一個,他的滿足也會超過失望。
我希望是如此。
當然還有一注關鍵的賭碼,賭楊堅就算生氣,也不會大張旗鼓地追查此事。說白了,賭獨孤皇後在楊堅心中的。
等待的時間是過得最慢,幸好這日獨孤皇後的弟媳進宮,不需要我陪著說話。無事的時候,我在廊下溜達。春已來了,薄薄的綠意覆上枝頭,那樣美好的天氣。然而我卻在煎熬,心裏同時有火與冰。
晚膳時,楊堅終於出現。
我連忙去看他身後的徐崇格。他泰然自若,輕微地點一下頭。我這才鬆一口氣,火熄了,心頭的冰化成水,依然很涼,但可以忍受。
楊堅風度如常,隻是眼角眉梢難免有幾絲興奮。獨孤皇後看上去倒並未以為有異。
我下值回去,攤手攤腳地坐在床上,長長的長長的出一口氣。
晚間陳瓊悄悄地過來,抱一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說句:“謝謝。”我僅有的愧疚與煩惱也煙消雲散。
次日不是我當值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一個可以賴床的機會,我打定主意睡到日上三竿。
可是,一大早,就有人來捶門,是捶,狠狠地砸著門扇。
“六娘!六娘!”
我本想用被子兜住頭,但來人有比我更好的耐性,不依不饒地繼續,到後來,似乎該做拳打腳踢。
我隻好起來,心裏想,開了門憑她是誰,先發一通火再說。
開門是個小宮女,搶在我開口之前就衝出一連串的話:“六娘,你快去!出事了!蘭娘讓我叫你呢!快去!”
我讓她喊得暈頭轉向。
“你慢慢來,先告訴我,出什麽事?”
“皇後要打殺汀蘭!”
我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一下子全空了,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隻是拔腿就跑。小宮女在後麵追我:“六娘,這邊!這邊!”
我跟著小宮女狂奔。初春乍暖還寒的風從身側刮過,路旁一叢叢的花木化作斑駁的陰影。頭發散落下來,在麵頰一側飛舞,如一大片陰霾在眼角的餘光中不祥地晃動。
“阿婤!”前麵有一個人,忽然抱住我。因為衝力,我止不住,幾乎連那人一起帶倒在地。
“別去!”她在我耳畔低聲說:“別去!”
我在喘息的時候,發覺我在甘露殿的外麵,而抱著我的那個人,是陳瓊。
我低吼,一麵試圖推開她,“你知不知道,皇後她要——”然而我忽然頓住,心中如有閃電霹過,一刹那照得雪亮。
“是你!”我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一時間甚至無法分辨心中的感覺,“是你!”
“阿婤,回去我給你解釋。”她想拉著我回去。
我用盡力氣甩開她,幾乎又差點跌倒。“不!”我衝向殿內,“不!”我不是說給她聽,是說給我自己聽。
但我沒有真正地進到殿內。
慘叫聲聲地刺過來,一直刺到我心底,刺進去再拔出來,鮮血淋漓。我本能地捂牢耳朵,但那有什麽用?
郭蘭看見我,奔出來,歎口氣,“算了,你別進去了,不能連你也害了。”她的臉色從未有過的蒼白。
我不知自己該怎樣挪進去,我的腿好像消失了一下,整個身體全無憑依,空蕩蕩地飄浮。
尉遲汀蘭大約是在喊:“皇後饒命!”又喊:“救我!”然後突然一下,沒了聲音。
猝不及防的靜默,如死亡的來臨。
我稍微地清醒了一點,往裏麵奔,郭蘭想攔住我,但不成功,隻好追著我進來。我心裏想著,也許還來得及,也許。
滿殿都是宦官和宮女,垂首而立,卻連呼吸的聲音也不聞,仿佛那一個個都不過是泥塑。
獨孤皇後端坐在上方,我看見她的麵孔,心便一直地墜落下去,那僅存的一點點的僥幸也不複存在。
我從未見過這般扭曲的臉,凶惡如嗜血魔一般,凝結著無法言說的痛恨。
“猶豫什麽?!”她發話,聲音如她的神情一般可怖。
我怔愣地看看她,又轉向下方。那裏,一大灘血蜿蜒漫開,如春日綻放的杜鵑,紅得刺目。尉遲汀蘭伏趴在那一大灘嫣紅當中,渾身赤裸,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小貓,最後的抽搐。
行刑的宦官高舉起棍杖。
“不——”我尖叫,但是有一隻手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
視線中,棍杖無聲無息地落下,有如靜默的慢鏡頭。
我昏了過去。
醒來時聽見鳥兒婉轉鳴叫,陽光灑落在床邊,花枝的影子斜斜地橫過牆頭,依舊是明媚的春天。我努力地回想,然後好像有一柄劍穿過身體,將我的心肝肺腑一起劈裂。
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有個小宮女聽見動靜走進來,看看我的臉色,道:“六娘,你醒了就好。”
我掙紮著坐起來。我應該沒有生病,可是卻像大病過後全身都在痛。
那片刺目的紅色又漫過視線,我屈起腿,將臉埋在膝間。
尉遲汀蘭,可愛的像個放大的SD娃娃的尉遲汀蘭,笑起來臉頰上帶著一個小小酒窩的尉遲汀蘭……我現在眼前隻有她赤裸的帶血的身子,最後的輕微的抽搐,像隻剝光了皮的小貓。
小宮女小心翼翼地說:“六娘,蘭娘吩咐了,說六娘要是醒了沒事,還請到皇後那裏去。如今宮裏是亂作一團了,蘭娘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我抬頭,愣愣地看著她。
小宮女繼續說:“六娘怕還不知道,至尊已經曉得汀蘭的事體了,一氣之下跑出宮去,高仆射、楊仆射追去了,不知追得上追不上。皇後在屋裏,隻有蘭娘陪著,也不知是怎樣了……”
我抬起眼,陽光微微地晃到我的眼睛,恍惚地不真實。
我還是起床去了,也許隻是因為躺著更難受。
郭蘭倒是鬆一口氣,她知道獨孤皇後喜歡和我說話,大概覺得自己的負擔可以稍稍輕一點。
她走近來,耳語:“皇後一句話也不肯說。”
獨孤皇後坐在窗邊,一動不動,靜默如雕塑。早晨那張扭曲的麵孔已經不在了,現在她臉上什麽也沒有。她空了,我知道,她整個地空了。
郭蘭示意我上前去與她說說話,可是,我該說什麽呢?
我是那個真正的凶手。殷紅的血漫過視線。凶手。
“阿婤,”不知多久的靜默之後,獨孤皇後忽然叫我的名字,“你覺得,我錯了嗎?”
可是我有什麽資格回答她?
“是嗎?你也覺得是我錯了?”獨孤皇後將我的沉默當作回答,她終於哭起來。郭蘭趕上去,安慰她。她將頭靠在郭蘭的肩上,哭泣。
我跪在她腳邊,“皇後沒有錯。”錯的是我。她不過是愛得過頭,不過是衝動,不過是因為她的身份無人可以阻止。而我,我是處心積慮地殺了一個人。
“是真的。”我重複,“皇後沒有錯。”
她微微挪開一點,低頭看著我,良久,大約是信了。
“好孩子。”她拉住我的手,掌心冰涼,“隻有你會這麽想。”她說著,淚水又掉下來。
一直到半夜裏,高熲和楊素才陪伴著楊堅回到大興宮。
獨孤皇後一直沉默地坐在房間裏。
後來郭蘭勸她:“至尊畢竟是至尊。”她才站起來,出去賠了一個不是。
楊堅在外麵折騰了大半天,還餓著,禦膳房準備了比平日多幾倍的菜肴。獨孤皇後陪著他喝酒。
楊堅說:“獨孤……我隻不過是偶爾為之,並沒有想要怎樣。我下了朝,有時候倦了,歇一下。和那是一樣的。你我已經是那麽多年的夫妻,你隻要裝一點糊塗……你明白嗎?”大概,這也算是一種道歉了。
獨孤皇後笑笑,點一下頭。但笑得那麽虛弱,絲毫的分量也沒有。她是真的空了,我想。
挖空她的不是死去的人,是活著在安慰著她的人。一對夫妻,一起生活了四十年,起初或許是衣裳,穿久了變成肌膚,再久就是血肉,劃開一道口子,就會撕心裂肺。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但是殺人案的所有凶手都逍遙法外,不會受到懲罰。
午夜發噩夢,冷汗淋漓地驚醒,那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獨孤皇後叫來隨在楊堅身邊的小黃門,細問經過。
小黃門講述高熲和楊素如何追上楊堅,如何苦苦勸說。
“至尊起先不肯回來,多虧高仆射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高仆射說,陛下怎麽能為了區區一個婦人而輕天下?”
“哦。”獨孤皇後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區區一個婦人……”
我看看那個小黃門,他低眉順目,仿佛十分規矩。楊堅身邊的近侍都精挑細選,本不該這樣饒舌。
“一個婦人。”獨孤皇後輕聲地冷笑著,慢慢地踱進裏屋,垂帷的陰影旋即淹沒了她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