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我立在榻旁,替獨孤皇後揉著肩。她們母女旁若無人地說話。
就算我不想聽,那些話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鑽到我耳朵裏來。其實也沒說什麽,隻不過是家長裏短,皇後和公主閑聊的人事無非身份不同些罷了。但我還是覺得別扭。
樂平公主毫無顧忌地大笑,但依然端莊。她是前朝周宣帝的皇後,因為她的這個身份,才有了她父親的帝王寶座,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她比別人張揚一些。
“你的腿怎麽樣?”獨孤皇後問她。
“全好了,一點事也沒有。”樂平公主有意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坐回去,“阿蕭從江南送來的藥,十分靈驗。我告訴她,再送些來,備著用。”
“阿蕭到底是有心人。”獨孤皇後溫馨地笑,停一停,又道:“不像那……”
“阿娘!”蘭陵公主嬌柔地叫一聲,打斷。
我知道她顧忌什麽。我。
真是的,又不是我自己要留下來。
“阿五,”獨孤皇後又叫小女兒,語氣很鄭重,“你回去勸勸你家一郎。”
一郎。這麽說,她是嫁成了。但她還是不快樂,為什麽?
蘭陵公主怔愣了一下,站起來回答:“是。”
獨孤皇後沒有要她坐下,繼續說:“別由著他的性子來。至尊和我都看重他的才具,但他那個性子——同殿為臣,一言不合的事自然是有的,哪有事事都依他的意思?至尊也要聽聽別人的話。他倒好。聽說他又和楊素爭了一場?”
蘭陵公主誠惶誠恐地回答:“有這事?女兒並不知道。”
“唉,你這孩子!”獨孤皇後也是這樣叫著蘭陵公主,一模一樣的語氣,“就是性子太軟了。我倒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一郎,他也沒錯,隻是待人處事和緩幾分又有什麽不好?哎,你們兩口子,若揉一揉就好了!你家一郎的事,你該多過問幾句,那有什麽呢?”
樂平公主笑著插進來:“哎喲,阿娘!阿五和她家一郎那個模樣,誰個不說如漆似膠?你要阿五去駁一郎?如何駁法?上回阿娘自己都說過,再想不出來,他們這兩口子如何拌嘴法!”
獨孤皇後給逗得笑出來。
蘭陵公主也笑了,然而,眉宇間透出一縷冰涼的憂傷。
獨孤皇後忽然想起什麽,回過頭對我說:“阿婤,聽說你能煎很好的茶,煎給我們喝。”
她連這都已經知道了。但我心裏也不覺得意外。我隻是奇怪,我在盡力地當一個隱身人,她卻似故意將我推出來。
宮女送來了小火爐和鬆枝,我出去生了火,用扇子輕輕地扇動,等火穩了,將爐子提進來,篩茶、煮水、煎湯。
樂平公主瞧著我,隨口說道:“我就不懂這苦茶有什麽好喝的?江南的‘水厄’……”
“太醫說,飲茶於身子大有好處。”獨孤皇後若無其事地打斷,“你如今也該多保養些了,試著喝一喝也好。”
樂平公主看了我一眼,沒有作聲。
姐妹倆又陪著母親說很久的話,三個人同桌吃飯,飯菜很精致,但十分簡單,隻有四樣,剛夠吃而已。然後兩位公主才告辭而去。
算來已到就寢的時間,楊堅卻還沒有回來。小黃門來說,他與高熲、楊素兩位仆射議事,要皇後先睡。
獨孤皇後似乎沒有睡意,她拉了我,要我坐在她的腿邊。
她的手慢慢地撫摸我的頭發,輕聲歎息,“唉,兒女們都大了,回來看看熱鬧一陣,一走又冷清。”尋常得像個坐在小巷槐樹底下的老太太。
忽然又說:“你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我驚愕,下意識地抬頭,正見她的目光,十分慈祥,不像另有用意。
“妾怎麽敢當?”我說。
獨孤皇後輕聲地笑起來,卻什麽也沒說。
靜默很久,我試探著又抬起視線,見她平視前方,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
楊堅回來寢宮,我終究可以退下。
腦子裏還在徘徊方才的事。回想的時候,獨孤皇後的模樣總是異常清晰。她的確是一個老婦人了,頭發花白,再怎麽精心梳理也顯得稀疏,皮膚鬆弛,因而有很多的皺紋。和所有的垂暮美人一樣,她也避不過歲月的風霜。
隻有她的眼睛,想必和年輕時同樣明亮,總是柔和的,卻又直入人心。
我十分尊敬她,因為她是皇後,我還有許多畏懼。沒辦法,我是矮簷下的人,就算她屢屢表現得異常看重我,也不可得意忘形。
她對女兒嚴厲,正因是她的女兒,她對我放縱寵愛,正因差著那層肚皮。
但話又說回來,她為何這般寵愛我?張麗華的這個殼可以誘惑男人,但不至於能夠征服像她那般的女人。我始終想不明白。
像我這樣的尚宮,一共有三位,其實本來應該每人輪值一天,但日複一日,獨孤皇後似乎越來越喜歡讓我隨在身邊,如今十之八九的日子,我都在當值。
有時候獨孤皇後笑問:“整日陪著我這個老婆子,是不是叫你厭煩?”
我說:“當然不會。”當然隻能這樣回答。
獨孤皇後想必是明白的,溫和地撫一撫我的頭發。
不過,我說的也算是實話。盡管總要加意小心,難免有些累之外,跟隨著獨孤皇後,至少並不煩悶。
工匠領會錯了意思,替她新製的衣裳不合心意,工匠唬得麵無人色,跪地連話也說不清。她叫那工匠自己將衣裳穿起來,在宮中走一圈,讓宮女們笑她,然後,讓她走。
“那麽,這衣裳……”
“這衣裳明明是你的,你們都看見了——”獨孤皇後向左右瞬一瞬眼睛,自然有無數的人笑著附和。
她其實,是個懂得風趣的女人。
隻是寂寞。她的三個兒子分封在藩地,隻有皇太子楊勇在身邊,然而,母子倆隻是每天見上一兩麵。對話也幾乎千篇一律。
“皇後身子可好?”
“好。”
“近日天氣冷暖不定,皇後務請多加保重。”
“知道。你也要多保重自己。近日可有繁難的朝務?”
“沒有。”
“若有,多與兩位仆射商量。如今至尊上了年紀,精力不濟,正要你多多幫他。”
“是,兒臣明白。”
“去吧。”
“兒臣告退。”
進宮忽忽地數月過去,我所見到的母子倆一直如此。也曾風聞,獨孤皇後與太子不合,但我人前人後,從未聽獨孤皇後有過一句批評。
然而我注意到,晨昏定省,自楊勇口中始終稱呼“皇後”,而獨孤皇後,甚至不叫他的名字。這樣的冷淡,終歸是有原因的。
可是,就算好奇,我也不能八卦到去找人打聽。我知道,獨孤皇後必定有一隻眼盯在我身上,否則不會有近日越來越明顯的信任。她知道我口緊,從沒有是非,不在背後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鑒於如今我是她名下員工,而且我對這個職位尚不反感,那麽我就一定要守員工守則。
何況最重要的是,也無人可問。
我見不到雲昭訓。如今我們隻有一牆之隔,但相去卻如天涯。至於陳瓊……我就算問她,她也不會說的。
記得以前,當然以前她不是這樣,但如今已隔了八年。一次抗戰都結束了,我怎麽能指望一切都如以前?
一日獨孤皇後問我:“你開過一間花店,是不是?”
我很鎮定。她對我的信任當然不會是盲目的,她一定派人調查過我,什麽時間做過什麽事,大概比我自己都清楚。我不知她都知道些什麽,隻知沒有必要說謊。
“是。”
“為什麽取那樣一個名字呢?”獨孤皇後繼續閑閑地問。
我想了想,笑道:“妾也說不清……好玩罷了。”
“是挺好玩的。”獨孤皇後微笑,很平常的神情,什麽也看不出來。
她又問:“怎麽想起來開間花店?”
怎麽想起來?記憶一時恍惚,那樣遙遠的夢想,靜謐的,不知憂愁的日子,雖然短暫,曾經也一度實現。
我說:“妾隻是想,有一樣營生可做。”
獨孤皇後很留意地看著我,臉上依舊笑著,“總不至於不開花店,你便沒有飯吃?”
我也笑,“那自然不至於。但我想有一樣自己的營生。”
獨孤皇後不作聲,目光盯在我的臉上,很專注。我不知她想探究出什麽答案來。我想她大約不能夠理解我,畢竟這個時代的人,認為經商並不體麵。
至少,一個女人拋頭露麵地去經商,還不如被包養。
過好一會兒,獨孤皇後才又說:“那麽你現在在這裏,豈非沒有自己的營生?你一定覺得不自在?”
“那倒不是。”我小心翼翼,但很誠實地回答,“妾覺得伺候皇後,也一樣是營生。”
獨孤皇後盯牢我,片刻,爆出一陣大笑,“你這孩子,真是……有趣!”
我們這樣交談的時候,陳瓊立在一旁的書案邊,替獨孤皇後抄寫佛經。她始終沉默,沒有任何表示。
但晚上,她意外地到我這裏來,對我說:“白天你居然那樣子跟皇後說話……我真替你捏了一把汗。”
如今她十天半個月方與我私下裏說一回話,說的也不過是尋常的事。她能這樣說,我覺得十分高興。
“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真是直截了當,和以前一樣。”她笑著望定我,“以前也是,看你也不常說什麽的,可是突然間冒出一句話來,直接得叫人冒汗。”
我也笑,我們都想起以前的種種。
陳瓊坐了不多久,便告辭而去。而今她的性子仿佛十分安靜,甚少與人交往,除卻陪伴獨孤皇後,便是在屋裏讀書、抄寫佛經。與從前相去很遠。也許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心裏卻總隱隱覺得一絲悲哀。
轉眼秋深,一日涼似一日。早上起來,草葉上覆了白霜,遠遠望去,倒如同下過了一場薄雪。
迎麵風來,“嗖”一下鑽到脖領子裏去,我原地踱踱腳,心裏想,這樣子估計也不要多久,第一場雪就會降臨。
“喂!”身後有人叫我,語氣非常無禮。
一大早的心情會決定一天,所以我不打算跟任何人動氣,心平氣和地轉過身去。
是個男人,滿下巴微卷的胡須,看不出確切的年紀,但不會老。他身材很高,我要仰起來一些才能看清他的麵容。
他盯著我,臉上露出意外的神情。
“你不是那個……那個……”他擰眉思索著。
居然還是我先醒悟他的身份。“蜀王殿下!”我向他行禮。
他沒說“免禮”,還在顧自思索,終於,他叫出來:“你是陳婤!”
很少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地叫我,聽來倒也有趣。我微笑,再次施禮,“是。妾見過蜀王殿下。”
“真的是你!”他顯得十分高興,上下打量我,“想不到,出落得更加好看!”
他從言語到神情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
我得罪不起他,隻得垂下視線,躬身道:“皇後傳召,請容妾告退。”快步離開。
他在我身後叫:“喂,等下!”
我想裝作沒聽見,但旁邊有人多事提醒:“六娘,殿下在叫你!”我心裏很想踹那人,但隻得停下腳步。
楊秀追上來,看著我說:“我看中你了,你跟了我吧。”
天哪,我幾乎暈倒,這楊家的男人們還有完沒完?眼前這一位,什麽是名不符實?他渾身上下任何一個地方都沒辦法跟“秀”字聯係在一起。我在宮中,聽說過他的名聲,他孔武有力,武藝過人,因而對於看不順眼的朝臣,便以老拳相加。
我若回答個“不”字,會有什麽落到我頭上來?想想就不寒而栗。
可我若回答個“是”字,又有什麽在前頭等著我?就更加不寒而栗。
幸好就在這個時候,真的有宮女來,叫楊秀進去。
我隻覺得心狂跳,不敢舒這口氣。這要怎麽辦?這個家夥,也許比楊廣還要難以對付。腿是軟的,我扶著旁邊的樹,挪到牆邊,隻是想站著喘息,最終卻無力地坐到石頭上。
這年月,女人的命運還是如浮萍一般,一瓢雨水就能衝得不知何方。
胸口有些酸,但眼裏沒有淚。哭有什麽用?哭最沒用了。就算流淚,也要流在管用的地方。
獨孤皇後身旁的宮女找到我,“阿婤,你怎麽坐在這裏?叫我好找。蜀王殿下來了,皇後說你上回做的點心好,讓你再去做。”
我打起精神來。
點心沒什麽難做的,有現成的模子,還有人調餡子,都是精挑細選過的材料,怎麽樣也不會太難吃。
我將點心端進去。
母子倆正在說話,獨孤皇後臉上滿滿的笑意。畢竟是她親生的兒子。
“阿婤做的點心很好,來,你嚐一嚐。”她親手揀了一塊給楊秀。
“是阿婤做的?”楊秀看著我笑,又轉過去對獨孤皇後說:“阿娘,我想要阿婤。”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獨孤皇後正撚起一塊點心,手也停頓在半空。
但隻瞬間,又恢複。她若無其事地將點心放進嘴裏,吃完了才笑道:“你要了她去,阿娘可沒有這樣好的點心吃了。”
楊秀說:“我給阿娘找十個好點心匠來,管讓阿娘天天不重樣地吃。”
獨孤皇後大笑起來,“叫你這孩子說得,阿娘有那麽饞嗎?”她回過頭來,看著我,“阿婤,你自己的意思呢?”語氣十分平靜。
我知道,到了該流淚的時候。
“皇後、殿下!”我跪下,淚隨著話語淌出來,“妾心中隻有秦王殿下,此生不做他想。”
楊秀“啊”了一聲,皺皺眉。
“好個此生不做他想。”獨孤皇後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轉臉對楊秀說:“你也不要不樂意,你身邊女人還少麽?你兄弟幾個裏頭,就數你的姬妾最多!”
我聽見楊秀小聲嘀咕:“比不上大哥。”
獨孤皇後一定也聽見了,“阿秀!”她的神情明顯嚴厲起來。
楊秀不敢作聲了。
獨孤皇後對我說:“你先下去吧。”
我巴不得聽見這一聲,連忙告退。到了門外,迎麵一陣風來,尚未散盡的恐懼加倍了寒冷,令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湧了出來。
天卻是那樣藍,清澈如琉璃一般,抬起頭,滿眼陽光,隻是感覺不到溫度。
楊秀不知幾時告退,獨孤皇後再叫我進去時,她已是一個人坐在榻上。
“唉,你瞧瞧,”她對著我笑,“阿袛也是我養的,阿秀也是我養的,這兩個孩子的性子,真是一個水一個火,怎能差得這樣遠?”
我能說什麽?隻得答:“蜀王殿下性情直爽。”
“什麽直爽,分明是麵鑼鼓,碰一下就響震了天。”
但她的語氣,依舊是慈母的語氣。
“哪裏像阿袛……”她忽然停下來,看我,“阿婤,我提起阿袛,必定叫你傷心了吧?”
我心裏有很深很深的感動。
其實她比我更加傷心,我聽得出來,她何須如此?她是長輩,更是皇後。
我還沒有回答,獨孤皇後已不叫我回答,“來,替我捶一捶腿。”
我輕輕地捶著她的腿,她顯得很舒服,合上眼睛,久久不作聲,像睡著了一樣。但是仔細看,眼角有一滴淚珠,極細小的,悄無聲息地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