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我被投入大理寺的獄中,大概俗稱“天牢”的就是這個地方。
其實條件還不算太差,沒有電視裏演得那麽陰沉恐怖。有一條凳,有土炕,有薄被,有馬桶。說起來,什麽都有。菜是一味素的,居然略有油水,不難下咽。
牢中女犯很少,隔壁住了一個女人,也是官眷,罪名是通奸殺夫,聽說她的案子審了許久,看她每日隻是坐了發呆,或是喃喃自語,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便叫我毛骨悚然,生怕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子,豈非比死更可怕。
進來的第二天,就過了第一堂。因為事涉皇子,人到得十分齊全,大理寺卿、少卿都在,丞二人、主簿和錄事坐在下方。
我走上堂時,明顯有吸氣的聲音。
因為沒有受過正式的封號,我在堂下跪好,低頭垂目望著放在膝頭的雙手,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頭頂。
事涉我的部分,其實非常簡單,我一一承認,但不承認我下了毒,也不承認我知道瓜中有毒。
“那麽你因何不吃那瓜?”
我說:“殿下那日一連吃了幾塊,妾還沒有來得及吃。”
我在心裏歎息,知道沒幾個人會相信這個回答。
堂上,翻動案宗的輕微紙響。
過得片刻,他們便命我退下,宣稱改日再繼續審。
獄卒來帶我回去,走了兩步,我停下來,回身向堂上行禮,“諸位郎君,可否回答妾一個問題?”
大理寺卿明顯怔愣了一下,然後回答:“說吧。”
“秦王殿下如今情形怎樣了?可曾醒來?”
大理寺卿盯著我看了一眼,“還未曾醒來。”
我謝過,回去牢房。
隔壁的女人在嘰嘰地笑,獄婆不耐煩,衝過來叫她閉嘴,她呆了呆,不響了,如木頭人一般坐在那裏,很久很久也不動一下。
因為太過寂靜,連時光也仿佛是靜止的。
牢房的窗子很高,稀少的光線投下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窗外鳥兒鳴叫,遙遠得仿佛另外一個世界。我的記憶拉拉雜雜,從高中時代的第一個男友開始,怕家長和老師知道,夜自習之後躲在黑黝黝的樹影裏,他擁抱我,小心翼翼的,仿佛我是件一碰就破的瓷器。那時最逾矩的舉動也不過如此。後來還是分手。
不知覺間我睡著了。夢見分手的那一天,回去約會的小樹林,是在白天。他擁抱我,說:“對不起。”我的眼淚流下來。恍惚間,他的臉變成另外一個人,執著地凝視我,那樣堅定,叫我心驚。
我喊他的名字,但他不回答我,我心急,接連不斷地喊叫,直至將自己喊醒。
等我完全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我坐在炕上,蜷起腿,抱住自己的身體。一定很醜。這會兒誰來看我?
奇怪的是,我隻有深深的倦乏,並不如我自己以為的那樣恐懼,或許,恐懼過了頭變成了一種麻木。現在我能夠做什麽呢?敲破我的頭我也想不出來,隻剩下聽天由命的平靜。
夢裏的人影又跳到腦海當中來,思緒觸及,心跳還是會加快一拍。真是沒出息。在這種時候,想的居然會是他。
但是,如今也沒什麽關係了,說不定我沒幾天好活了。
死?
我忽然打了個冷戰。我真的不想死,尤其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很多穿越小說裏,死了之後就能回去,可是如果不能呢?
獄婆來送飯,扔下碗筷就走了。
我勉強自己全吃完,說不定是最後一頓呢?總不能當餓死鬼吧。我苦笑。
亂糟糟地想了很多,終於又睡去,似乎又做了夢,但醒來卻完全不記得。
一大早,獄卒帶我再次過堂。
大理寺少卿不在,隻有大理寺卿主持,他看著我的眼神裏有強行掩飾,終究欲蓋彌彰的欲望。我知道這種欲望有時候會化做可怕的動力,不由得悚然心驚。
“陳六娘,此案人證物證確鑿,你最好還是從實招供。”
果然如此。我說:“人證物證隻能證明妾喂殿下吃下了那盤有毒的瓜,哪個能證明是我下了毒?”
大理寺卿故作惋惜地歎氣,“陳六娘,事到如今,你狡辯又有何用?我問你,那盤瓜是否你親手準備?是否你親手端給秦王殿下?是否你親手喂給秦王殿下?”
我不得不重複前一天已然說過的回答:“是。但,從我準備好瓜盤,到我端去給殿下,又有誰能證明,期間沒有人動過手腳?”
大理寺卿冷笑,“當然有人證。”他報出兩個侍女的名字。
我手腳冰冷,心跳仿佛已然停止,胸腔裏空蕩蕩的。
大理寺卿問:“你是自行謀劃,還是背後另外有人主使?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招供。”
我木然地回答:“不是我,我沒有下毒。”
大理寺卿緊緊地盯住我,“陳六娘,你想清楚,你是弱質女子,我本心不想對你用刑,但是你若一意堅持,我也沒有法子。”
我瞪著他,那樣冷酷的眼神,我打了個哆嗦,“不……不是我……”
“那好。”他就像正等著我這樣回答,向椅背一靠,“來人,棍杖四十!”
我被拖倒在地,很多隻手按住我的胳膊、腿,我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在痛楚來臨之前,羞辱已然逼出我的眼淚。
“一!”
衙役大聲報數,跟著刑杖落了下來。
刹那間,我從來未曾體驗過的疼痛如火一般灼燒一下,呼吸間由臀腿之間蔓延,似乎全身的每根神經都跟著痛了起來。我張大嘴,卻沒有力氣喊叫,呼吸窒在胸腔裏,隻有眼淚不聽話地湧出來。還來不及喘過這一口氣,緊接著第二杖又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做什麽才能稍稍緩解這種無法形容的劇痛,每一下擊打都讓我渾身抽搐,冷汗淋漓。我的手腳死命的摳地,又如何能掙動半分?我想我大概是在哭喊,我自己已經不能夠覺察,我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怎麽還不結束?怎麽還不結束?
仿佛經曆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杖刑終於結束了。
衙役鬆開我,但我早已動彈不得,伏趴在地上,汗水早已從頭到腳將我浸濕。
劇痛依然一波一波地湧動,甚至分辨不清哪裏是源頭。已漸模糊的神誌中,聽見大理寺卿問:“是誰主使你?亦或你就是主使人?”
被酷刑打散的自尊又聚攏回來,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揚起頭回答:“不,不是我下毒。”
“你!”大理寺卿一定想不到我會這樣強硬,他聳起身子,拿不定主意似的盯了我一會,才又道:“你何苦再狡辯?無非再多吃苦頭——你受不起的。”他的語氣柔和下來,仿佛真的關切。
我居然還能笑笑,“不,不是我下毒。”
大理寺卿歎口氣,向兩旁揮手:“再用刑。”
我的眼前已經有些發烏,模模糊糊地看見他們拿了夾棍來,這玩意兒我隻在電視裏見過。還能怎麽痛呢?我無所謂地想著。
這次我沒有經曆太多痛苦,因為第一波超乎想象的疼痛到來瞬間,我就順利地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在牢房中。
眼前很黑,不知是受刑的結果,還是天真的黑了。
渾身都疼,不動也疼,動一動就更疼。我看見自己的手指上全是血,腫得像胡蘿卜一樣。大約身上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我看見身下也一樣有血。
我隻能伏著不動,但腦子卻很清醒。
我居然落到這般田地來,活似小白菜。我應該嚎啕大哭,可不知為什麽,我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就更疼了,隻得止住。
這時候我發現一個大難題,每個人都會有的生理反應,平時再正常不過了,可是現在我該怎麽辦?我回頭看了看牢房一角的馬桶,遙遠得如同天涯。我試著挪動了一下,立刻被鑽心的痛耗盡了全部的氣力。
我能憋到什麽時候?我心知我隻有一個解決的辦法。
這樣屈辱,像牲畜一樣。
這時候我才哭了。
第二天再過堂的時候,我依舊還是那句話。我已經經曆了最屈辱的時刻,反而豁出去。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吃不得苦頭,誰知被逼到絕境,我也是這樣倔強的。
就算死掉了,我也不能窩窩囊囊地承認。
再次回到牢房的那夜,我一定是發燒了,一陣一陣的寒意從骨髓裏逼出來,叫我渾身顫抖,刑傷的地方卻似火燒一般,我就在冰與火的夾攻之下痛不欲生。
可惜我連自殺的力氣也沒有。
最幸福的反而是昏過去,那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可惜,我的意誌越來越模糊,連周遭的景物都完全看不清楚,痛楚卻偏偏還是那樣清晰。
小時候生病,媽媽抱我在懷裏,輕輕地撫摸我打過針的地方,哄我:“青青乖,青青最勇敢了。”
我喊:“媽媽、媽媽……”
媽媽沒有來。
不知道過多久,感覺有人在觸碰我。
很輕很輕,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件容易破碎的瓷器。
我睜開眼睛,眼前恍惚有人,但我什麽也看不清。我想問:“是誰?”聲音隻在喉嚨裏含糊地打個滾,又消失掉了。
“不要動。”有個非常溫柔的聲音,但不是說,是命令。
我想動也沒有力氣動,隻得任由那人擺布。
起初全然無法分辨,但久了,漸漸覺察,那人似乎正用剪刀從背後剪開我的衣裳。
我掙紮了一下,但是不成功。
“怎麽了?”那人問,“是不是很痛?”
輕輕的水聲,然後有一塊涼手巾貼上我的額頭。真舒服。就像在沙漠了走了幾日幾夜,終於見到了綠洲。那人又絞一把手巾,細細地替我擦臉。
“再忍一忍,很快會好的。”那人的聲音溫柔得像在催眠。
我禁不住呻吟了一聲,真的睡去了。
應該睡了不太久,再恢複意識時,那人正在替我上藥。冰涼的藥膏,一點點地敷上刑上,背上、腿上、臀上、手指……那人異常地專心、細致。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我全身赤裸地在那人麵前。
那是個男人,從聲音聽得出來,而且異常熟悉。
起初的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做夢,但渾身的痛楚那樣真實。也許是藥膏很靈驗,我覺得有了一點力氣,奮力地揚起頭想要確認,但被他按著肩膀。
“不要動。”
我挪動了一下肩膀,想從他的手掌底下掙脫出來。
“阿婤!”他叫我的名字,“你不要亂動。”
我說:“我想起來。”
聲音太輕,他顯然沒有聽清,俯下身將耳朵湊到我的嘴邊。
他的臉經過牢房窗口的光柱,我終於看清。
“天哪!”我瞪著他,“你瘋掉了?”
“伲才曉得?”楊廣望著我,用吳語,“我老早就瘋掉了。”
心底有很柔軟的一塊,在無窮無盡的劇痛之中,被輕輕觸動,溫暖的細流,像泉水一樣淌出來,淌出來。
我沒有問他是不是專程為了我從江南趕來,就隻為他居然親身來到大理寺的牢房裏,也已不可思議。楊堅嚴禁皇子結交朝臣,更不容許有非分的舉動。楊廣一直將自己藏得那樣深,連陳珞的事情裏,也不會讓人覺察他的存在。可是,此刻他卻在這裏。
楊廣繼續為我上藥,他這一輩子,大概也是第一次為別人做這種事。
我忽然又想起自己一絲不掛的模樣,頓時紅透了臉。
“你……”我揚起臉,又不知該怎麽說,窘到十二分。
他看一看我,好像明白了什麽,淡淡道:“我隻能自己進來。”
我隻好不作聲,心卻隨著他的動作劇烈地跳起來,一下一下簡直要從喉嚨裏蹦出來。我不是第一次在男人麵前裸露,但我卻這樣羞怯,或許,也有別的情緒,我分辨不清。
楊廣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空闊的牢房裏,隻有隔壁女人喃喃的自語。
後來他終於上完藥,叫獄婆過來,換了清水,他洗了洗手。
我問:“阿袛怎麽樣了?”
“已經醒了。”
我深深的籲了口氣,謝天謝地。
“你救他一命,”楊廣又說,“幸好當時他吐了,否則早就死了。”
我望定他,“這麽說,你相信不是我下的毒?”
楊廣幹淨利落地回答兩個字:“廢話。”
我很高興,至少這世上有一個人是真心信任我的。
他隨便地在我身邊坐下來,望著我,說:“真想不到,你能挺得住。我一路上過來,最擔心你已自己承認了。”停了一停,又說:“阿婤,委屈你。”
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把我所有的委屈都勾起來,眼淚“唰”地一下下來。
楊廣隻看著我,任由我哭個痛快。
哭過之後,覺得心裏好過很多。
這時候楊廣才說:“我真想不到,她竟然敢這樣對你,如果我早知道,當初就不會放你去阿袛那裏。”
我不響。
我的臉上還有淚跡,楊廣伸手替我撫去。他的手在我臉頰上逗留了片刻,不知為何,我的肌膚便起了戰栗。他似有覺察,很快地收回手去。
“你放心,”他的臉側向另外一麵,單從聲音,也沒什麽異樣,“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說不上什麽原因,我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我想了想,脫口問道:“你會怎樣對付秦王妃?”
楊廣回過頭來看著我,“這你就不用管了。阿婤,我一定會保護你,傷害你的人也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卻叫我心驚。
我說:“你能不能……”
他捂住我的嘴,“你是我的女人,你提出的任何事,我都會替你去做,但是,請你不要提出我做不到的要求。”
我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兒,腦子裏才響起一個警鈴。
我別過臉,“我不是你的女人。”
楊廣扶著我的下巴,硬將我的臉又轉回來。“你是的,就算你嫁給阿袛,你在我心裏,也還是我的女人。”頓一頓,又道:“而且,你也遲早一定會是我的女人。”
他的眼神,固執得像個魔鬼。就算我閉上眼睛,也依舊看得見那種目光,仿佛非要篡奪我的靈魂。
他不知道,其實他已經篡奪到了。
我喃喃地問:“為什麽?”
楊廣不響,隻是伸出手,又遲疑良久,不知該落在何處似的,僵凝了片刻,最後撈起我散落的一縷頭發,放在他自己的唇邊輕輕親吻。
頭發本該沒有感覺,可是我分明有了那樣一種溫柔的觸覺,從他的唇到我的發梢,到我的肌膚血脈,到肺腑的最深處。
楊廣不言不語地陪著我,直到我又睡去。
後來他沒有再進天牢來看過我,我也沒有任何外麵的消息,隻是獄婆對我的態度好了許多,連每天的飯菜都不一樣,獄婆諂媚地說,那是特意為我準備的。
楊廣留下了藥膏,一開始的幾天,獄婆為我換藥,過後,我自己就能活動了。足有半個月的時間,沒有人再提審我。我隻有靜靜地待在牢房裏,等待。獄婆會來陪我一會兒,但她也不知道什麽,其餘的時間,我就用回憶、思念和隔壁女人的自語聲來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