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八寶床製成,楊堅的聖旨也到了。


  楊俊跪在中廳大半個時辰,聆聽那份冗長的旨意,訓斥他種種縱奢的行為。


  從中廳退下,他到我這裏來。當然是我這裏。我帶著侍女替他更衣,發覺他的衣裳已經全被冷汗浸得濕透了。


  我握一握他的手,“這麽涼。”


  他不響,痙攣地握緊我的手。


  其後有幾個月的時間,楊俊收斂了不少。後來我才聽說,因為此事,楊堅查辦撤換了楊俊身邊的百餘官員。


  或許因為無以寄情,楊俊整日落落寡歡,我勸著他出門遊玩,我們到郊外踏青,放風箏,回來時他高興許多。


  “阿婤,幸好有你。”他說得十分由衷。


  我笑,“你整日都這樣說——”


  楊俊也笑,“但我說不厭。”


  十分肉麻。


  我岔開話,“來看我新畫的畫。”


  楊俊走過來端詳,“阿婤,你的畫越來越好了,這一幅該是仿陸探微的筆法?”


  我推推他的肩,“你且說怎麽樣?”


  楊俊歪著頭看我,不看畫,“你畫的畫,都是好的。”


  我從鼻子裏哼一聲,“殿下的意思,是我好,畫是不好的。”


  “不不,”楊俊笑道,“畫也好,骨秀神清。”他揀起我的手腕來端詳,“看不出,下筆有這樣的力道。”


  “殿下看不出的還多著呢。”我笑著抽回手,讓侍女端上準備好的果盤。


  並州出產一種甜瓜,瓜瓤如琥珀般晶瑩,甜如蜂蜜。打成醬,灌進準備好的點心裏,皆是用小模子做的各色花卉,裝進瓷罐裏,再用井水湃過,澆上乳酪,盛盤,點綴上花瓣香草,連我自己都饞了。


  楊俊當然高興。


  “阿婤,幸好有你。”話又繞回來。


  我們現在真的很像一對夫妻,舉案齊眉,相濡以沫。我們在一起談詩論畫,觀花賞月。我知道他滿心裏隻有我,這正是我想要的,然而又不無悲哀。畢竟一切都出自刻意而為,如果可能,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自那次八寶床的事之後,一娘好一陣子沒再找我的麻煩,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樣子。我心裏珍惜這樣的安寧,卻又總覺得,事情還會更加糟糕。


  胭脂用完了,王府采買送了新的來。用了一回,當天就發了滿臉的疹子。


  我扔掉那盒胭脂,又叫來雲娘,讓她到街上替我買一盒新的來。


  真兒很不甘:“就這麽算了?”


  我笑,不算了又能如何?我不過發些疹子,幾天就好。這麽小的一件事,就算挑起楊俊的火氣來,也不過衝過去跟一娘吵上一架,於我又有什麽好處?

  雲娘說:“買盒胭脂倒是小事,隻怕這種事日後還有的麻煩。”


  這倒是不可不慮。


  晚間楊俊回來,見了我的臉當然要問,我隻推說是花粉過敏,他當即叫人將院中的薔薇全鏟了。其實我想,他心裏也未嚐沒有疑慮。


  “阿袛。”我叫他的名字。最親密的時候,我叫他名字,還有,有求於他的時候,我也叫他的名字。


  我說:“我想搬出去。”


  楊俊凝視著我,他的眼神讓我確信,他真的明白真相。良久,他回答:“阿婤,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下次。”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他要去做什麽,連忙拉住他。


  “你聽我說——”我語氣真誠,天曉得,我真的是真誠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阿袛,你坐下來,聽我說完。”


  楊俊遲疑片刻,重新坐下來。


  但我又不知該怎麽開始了,想了一會,隻歎口氣,說兩個字:“何必?”


  “阿婤,”楊俊眼神裏有痛苦,“你不信我,是不是?”


  “不是,我當然信你。”我溫柔地說,我當然隻能這樣說。“但是我又不是真的想去爭什麽,你知道的。既然如此,弄得現在這樣子,又是何必?我住在外麵,我們和以前一樣,不是也很好?”


  楊俊靜靜地望著我,重複:“很好?”


  他的語氣有些怪異,但我無暇仔細分辨,我按了他的手,微笑道:“人貴適意。我覺得,那樣子會自在些。”


  “是。”他長長地籲口氣,似乎很悵然,“我知道,那樣子你會快樂。”


  我不懂他的語氣是怎麽回事,他看起來似乎與往日不同。


  “好吧。”他用手輕輕觸碰我的下巴,微笑,“隻要你開心,就這樣辦吧。”


  不知為什麽,得到這個首肯,我心裏反倒有些惴惴不安。


  楊俊走後,我讓真兒她們替我收拾,我坐在榻上看著她們,其實在發呆,腦子裏空空如也。


  侍女傳報,一娘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經走進來。


  我站起來,琢磨著她是不是又要我大禮參拜,但我還沒決定,她已經揮揮手道:“免禮了。”這樣最好。


  “妹妹,”她直視我,“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搖頭,“怎麽會?沒有。”


  她冷笑,“你不必騙我,實話實說好了。”


  我歎口氣,“真的沒有。”


  她打量我,良久,覺得我不像說謊的模樣,忽然遲疑起來。隻這一瞬間,我明白她不如她自己以為的那樣恨我。我的心裏忽又溫暖起來。


  我說:“姐姐,我真的不想爭什麽。”


  她的麵色又重新冷下來,“那麽你為何一再地來逼我?”


  我詫異,“我逼你?我何曾逼過你什麽?”


  她環視四周,冷笑,“那麽你此刻又在做什麽?”


  “我不想爭什麽。”我坦然道,“為明心跡,我寧願搬出王府。”


  “為明心跡?”她凝視我,許久,她的目光黯淡下來,“但那又如何?誰會領會你的心跡?哪個不說我不能容人?”


  我沒有想到。是的,她說得對,我搬出去,每個人都會說,我是被驕橫的大婦逼走。


  “那麽我該怎麽辦?”我喃喃。


  一娘說:“請妹妹大人大量,給姐姐一個麵子,留在王府裏。”


  她語氣尖刻,但她的眼裏有水光閃動。


  我們這場無謂的爭端,誰何曾占了誰的便宜?

  我暗暗歎氣,斂衽為禮,“姐姐言重,妹妹當不起,我留下來便是。”


  她盯了我一眼,昂然轉身。我跟在後麵送她。


  正值夏日,烈日炎炎,不知為何,我卻覺得發寒。我低聲道:“可還記得,那年大雪天,我叫了你第一聲姐姐?”


  她沒有回答,但我知道她聽見了。她的腳步微微一頓,終究沒有回頭,徑直而去。


  楊俊隻忍了幾個月,又籌劃著要建一處水殿,雕欄玉砌,規製比那八寶床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真兒口中,我得知楊俊竟在外麵發放高利貸求財,民間怨言甚多,不由得驚駭。


  我幾次三番地勸他,他不聽,竟索性與我賭氣起來,一連好些日子都不到我這裏來。這倒是破天荒頭一遭,我暗笑,真似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且不理他,自得其樂。這男女間的事,若這一回服低,往後次次都服低。


  果不然,楊俊還是耐不住,來找我。


  “你難道不想我?”他埋怨。


  我也一樣埋怨,“妾又不知殿下的氣消了沒有,哪裏還敢去觸黴頭?不過悶在自己屋子裏發愁罷了。”


  他端詳我半晌,歎口氣道:“阿婤,我知道你才不愁,愁的隻有我。”


  我忍不住笑,“殿下這回可說錯了,我愁著呢。”


  楊俊捧了我的臉,道:“讓我找一找,你愁在哪裏?”


  “這裏、這裏——”我眼睛眉毛亂指,“到處都愁。”


  他終究禁不住笑出來。


  我又捧了果盤給他,親手撚瓜瓤喂在他嘴裏。他靠在榻上,很愜意,就著我的手一連吃了四五塊。


  “你該去看看那水殿,已經初有規模了。”


  又是那事。我暗歎一口氣,決定不掃他的興,“好,等哪天你有閑帶我去看。”


  “你一定喜歡。”他拉起我的手,將我手指間的瓜放進自己嘴裏,“漂亮極了,比起你們舊陳的皇宮也不會差。”


  我心裏想,就算強上百倍,那又如何?


  楊俊又張開嘴,我再喂他一塊瓜。


  “鑲嵌明鏡,周圍鑲明珠……啊!”楊俊忽然一聲痛叫。


  嚇了我一跳,“怎麽了?”


  他的麵色已經變了,方才還好端端的臉變得又青又白,轉瞬間,竟連嘴唇也開始發紫。


  “肚……肚子……”他抱著腹部,在榻上翻滾,慘叫。


  “你你……你別嚇我!”我一時亂了手腳,撲過來,將他摟在懷裏,扮著他的臉,不斷地叫喊。過得片刻,才想起喊人。


  “快!快傳太醫!”


  “肚子……疼……熱……”他喘息著,血從他的鼻孔裏淌出來,無比可怖。


  我的腦子“哄”地一聲響,忽然醒悟過來。


  他中毒了!


  怎麽會中毒的?


  我來不及想,隻搜腸刮肚地回想一切能用上的急救知識。


  “快,將殿下翻過來!”我鎮定下來,指揮著侍女讓楊俊俯趴在榻上,腹下墊了兩隻硬枕頭。


  我試著想掰開他的嘴,但他牙關緊咬。


  “拿刀來。不,拿勺子……什麽都行,撬開殿下的嘴!”


  宦官們也早就亂成一鍋粥,聽到我的發號施令,就如同聽到聖旨,亦步亦趨地照做。


  我伸進兩根手指到他嘴裏,使勁摳他的喉嚨。


  血從他的鼻子裏流出來,又從他的嘴裏湧出來,淌過我的手背,蜿蜒在竹席上,如一幅斑駁恐怖的畫。


  “按殿下的背!”


  宦官按我說的,擠壓楊俊的身子。


  他終於嘔吐。一地瓜瓤,混合著鮮血。


  我讓侍女拿清水來,替他仔細地清理口腔,不能讓汙物嗆入他的氣管。


  太醫怎麽還不來?

  宦官們將楊俊抬到另一個房間,脫去了沾著汙物的衣裳,太醫終於到了。


  診脈的結果,果然是中毒。


  “殿下他怎麽樣?”我無比緊張地問太醫,聲音都是顫抖的。


  “幸好他吐過了,所以,此刻還有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隻是一線?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楊俊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除了臉色比往常蒼白,看去隻像是睡著了。


  “他還是可能……他會不會死?”我已口不擇言。


  太醫目不斜視,裝作根本不在看我的模樣,回答:“沈某定當竭盡所能。”


  “不!”我盯牢他,不容他回避,幾近蠻不講理,“你要回答我,殿下一定能活下去。”


  太醫滿臉為難,支吾著不肯回答。


  雲娘扶住我的胳膊,在我耳畔小聲說:“六娘,你鎮靜一點,讓太醫先開藥。”


  我木然地退開一旁,坐下來,然後眼淚也跟著下來,一串串滾滾而落,止也止不住。


  太醫開藥的時候,一娘衝了進來,連外衣也沒有穿齊整,半隻袖子掛在胳膊上,唬得太醫連忙避開。


  “三郎!”她大聲地喊叫,帶著哭腔。


  她撲在楊俊榻前,抓著他的一條胳膊,使勁搖晃,“三郎!你別嚇我,你別不說話,你回答我一聲!”


  太醫戰戰兢兢地上前,道:“王妃,殿下因此脈息雖弱尚穩,請不要驚擾殿下。”


  侍女們圍過去一起勸說,連拉帶拽地將一娘攙起來。


  一娘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目光茫茫然地在屋裏遊移了一周,忽然又叫出來:“三郎怎麽會中毒的?!”


  她走過來,死死盯著我,“你說,三郎怎麽會中毒的?”


  我在淌眼淚,腦子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念頭清晰,他會不會死?他會不會真的死掉?他還那麽年輕,在我的眼裏,一直覺得他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他怎麽可能會死?


  “你說呀!”一娘忽然揮手,給我一記耳光。


  我本能地側了下頭,她的手隻擦過我的發髻,頭發散落下來。


  雲娘過來,幫我挽住頭發,“王妃,你看看夫人的模樣,她也急得不得了,王妃有什麽話好好說吧。”


  “好好說?如何好好說?”一娘的聲音高上去,尖銳如錐,到了這種時候,誰也沒有風度了。但她畢竟不再動手。


  “三郎是怎麽中的毒?”


  我搖頭,無力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去!將晉陽太守叫來!封府門,從此刻起,府裏的人一概不準出入。這院裏的人,都回自己房中,不準走動。”一娘站在那裏下命令,有條不紊。


  “還有你——”她轉過來,看著我,“你也回房去。”


  我說:“不。”


  “你回去,這裏有我,不用你在了。”


  我瞪著她,“不。”


  她吸一口氣,正要發作,旁邊的侍女悄悄拉她的袖子,大概示意她此刻不是發作的時候。她方才忍住了。


  我走到楊俊榻旁,坐在地上,看著他。眼淚還在不受控製地流下來。就算到了這種時候,楊俊的臉龐看起來依然那麽柔和,一如春日初晨的陽光。我忽然覺得內疚,他一直都待我好,全心全意,毫無保留,但我對他呢?如果他就這樣離我而去,那麽我再也不會有回報他的機會,再也沒有。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想,想他如何靜靜地站在我身邊看我畫畫,仿佛天荒地老隻這一件事可做。想那年在掖庭,他答應了如何為難的一件事,卻並未提出任何要求。想在江南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郊遊,他替我準備我愛喝的茶湯。


  我們之間,點點滴滴,也有過那麽多事情。


  如果失掉他……我打個冷戰,不不,他不能就這樣死去。


  雲昭訓!我想起來,徐子顏前世是個醫生,也許她知道這個時代還不熟悉的解毒方法。我跳起,急急忙忙地找人送信去大興給雲昭訓。可是,所有的人都被一娘禁足府中了。我衝去找她。


  “你又要折騰什麽?”一娘問我。


  “我找雲昭訓幫忙……我在東宮住過,她懂得一點醫理,或許可以幫忙。”


  一娘十分狐疑,“她懂醫?我怎麽沒有聽說過?再說了,她能懂得比太醫更多?”


  “姐姐!”我急切間幾乎頓足,“你聽我一回吧,也許有用,至少無害。”


  “無害?”一娘冷笑,“我怎知無害?三郎中毒的事總要查個水落石出,有害無害,自由人審理明白!”


  我望著她,忽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從頭到腳,有如落入了冰窟。


  那一瞬間,我明白我落入了一個圈套,致命的是,能夠讓我解脫圈套的人,如今昏迷不醒。


  太醫對楊俊的狀況閃爍其詞,我追問許久,終於明白,太醫其實束手無措,楊俊能不能活下去,隻能靠著他的生命力。


  可是,他一向不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人。一想到這,我的心便沉下去、沉下去。


  不不,此刻我所擔憂的,並非是我的依靠,不光是。我真心地希望他活下去,那個如淡水墨畫般清秀的男人,他不該就此逝去。


  楊俊中毒的當日,晉陽太守來到王府勘查。


  毒下在瓜中,瓜是我親手捧給楊俊,喂在他口中,在場的每個侍女都能作證。


  我知道一定會是這樣。


  我說:“不是我。如果是我,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一娘冷笑,“如果不是你,你為什麽一口也沒有吃那個瓜?”


  我不語,盯著她看,她的眼底恨意閃動。


  我很輕地說:“你真的這樣恨我?”


  她抿著嘴,仿佛沒有聽見。


  一娘下令將我嚴加看守。這案子終歸太大,晉陽太守不敢作主,隻得上奏。


  楊堅的聖旨和雲昭訓的回信幾乎同時達到。


  雲昭訓的信裏說,砒霜中毒,能夠及時嘔吐,算是撿回大半條命,以當前的醫療水平,唯一的辦法,就是多多服用綠豆湯。


  我托人將信轉呈給一娘,至於她肯不肯聽,已經不是眼下我能作主的了。不過我始終相信,她是愛著楊俊的。


  就算恨,也是因為愛而起的。


  至於楊堅的旨意,正如所料,將楊俊,一娘以及一幹嫌犯,最主要的當然是我,如數召回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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