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良久,才不再有窒息的感覺。
楊廣坐在門外遊廊的欄杆上,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直到我喘息稍定,才說:“我早知道你待不住。真虧你,聽了那麽久。”
我努力地想朝他笑笑,算是附和,但轉念間,又算了。
他跳下地,“走吧。”
我怔愣,“去哪裏?”
他看看我,“難道你要一直站在這裏?”
倒也是。我隻好跟了他去。進一間房,裏麵隻設一榻一幾,簡單到出奇,“雪洞一般”,看慣了秦王府的奢華,甚至有些不習慣。
我坐下來,手肘撐在矮幾上,托著下巴發呆。
楊廣對侍女發號施令,一樣一樣的很有條理。很快的,果品上來,茶爐和茶壺也上來。楊廣挽一挽袖子,自己往爐子裏加炭。
“你肯定是不願意煎茶給我喝的,隻好我煎茶給你喝。”他笑著說,往茶壺裏注了水。那清水便有股若有若無的清香,想必不是普通的水。
“冬梅雪水。”不待我問,他解釋給我聽。
我看著他篩茶,一下一下,勻稱舒緩的動作,那樣寧謐。他和楊俊不同,他更像潑墨的大寫意,但我不能像欣賞楊俊那樣心平氣和地欣賞他。
多麽可惜。我垂下眼簾,但他的影子依舊在我眼前,一下一下,勻稱舒緩地晃動,心頭的漣漪便也那麽一圈一圈地散開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至,止不住,理不起。
胸口脹得好似要裂開來,一種沉悶的痛楚。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明明有個人在那裏,可是要裝得看不見,真的難。我重重地籲口氣。
楊廣看著我,眼神裏帶著些許探究。我沒有抬頭,但是我知道。是的,已經到了這種程度。我可以跟他裝,但怎麽跟自己裝?
楊廣說:“且喝杯茶再說。”
他煎的茶極好,薄而細密的湯花漂浮在橙黃色的茶水之上,如落梅流水。我小口小口抿著茶,清香一直灌到肺腑。
“真想不到,殿下能煎這樣好的茶。”我真心地稱讚,不是奉承他。
他微笑地望定我,“比起你來如何?”
我認真地想了一想,“隻比我差一點點。”
他大笑起來。我也忍不住地笑了。這情形真是奇怪,我心裏還是酸脹著,卻可以和他自在地談笑,如同多年的老友,肆無忌憚。
和楊俊在一起也無法這樣坦然自若開誠布公。
“但你還是不願為我煎茶。”他不失時機地歎息。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依舊深邃遼闊,如星海一般,叫人立時深陷。但在那深處,影影綽綽的,瞧得見痛苦,像一縷陰霾交纏糾繞。我的心口,便被那若隱若現的一縷擊中,驀地痛了一下,像針刺。
原來那是真的。那麽我是真的曾經傷了他的。
我脫口道:“如果我說我願意……”方覺察自己說了什麽,心陡地一沉,連忙側過臉,微微頑皮地笑起來,“你待如何?”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間倏地亮了起來,便如暗夜裏的燈火,那般明亮眩目。然而,轉瞬之間,他又遲疑,隻緊緊地盯牢我,似乎在找尋一個飄渺的確定,像個小孩子乍看見夢寐以求的玩具,屏住了呼吸,不敢高興。不敢。他總是深沉鎮定的,卻原來,也有這樣不加掩飾的一瞬。可這樣的神情,益發叫我難過起來,後悔不該說出那樣一句話來。
屋裏那樣靜,連呼吸也幾不可聞,隻有火爐裏的炭,偶爾“劈啵”一聲。
終於,楊廣的眼神黯淡下去,回複如常。
他也不回答我的問題,隻管往我的茶碗裏又添了湯花。我也不提剛才的話,隻管低頭喝茶。
過了會,楊廣說:“其實,你也不必太擔心,我看他們兩人會團圓的。”
我呆了下,才明白過來他在說陳珞和徐德言。我歎口氣,“但願如你所言。”但願。我心裏已經有了陰影,不敢太過樂觀。
“無論此事結果如何,都要感謝殿下相助。”我在榻上向他行禮。
他虛抬一抬手,淡淡地說:“不必。我也隻是為你一個人罷了。”
我怔愣了一下,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隻得低頭喝茶。
茶喝到味盡,侍女進來,跟著陳珞也進來,一見到我便抱住我失聲痛哭。
楊廣起身出去,隻留下我們兩人。
我也抱住她,那麽瘦小嬌弱的身子,叫我心疼。這是何苦來的?如果是我,就不要了那個三心二意的男人也罷。但我怎麽跟陳珞說?她是一心一意的。
陳珞哭了很久,抽噎得珠翠釵鈿跳踴著落下來,發絲垂落,粘在她的臉頰上,襯得臉色越發蒼白。傷感是會傳染的,我既不知如何安慰,不覺間自己也跟著垂淚,仿佛如此可以分擔一點她的痛苦。
陳珞反倒停住,“我是因為歡喜……阿婤,你為什麽要哭?”
我立時怔住,有些難以置信,“如此說來,你和那……”
她不待我說完,已在用力點頭,又一下抱住我,連聲道:“阿婤阿婤,我好歡喜!徐郎他願意與我夫妻重聚。”
她又哭又笑,歡喜自她眉眼間溢出來,漾滿了整個空間。
我代她高興,她盼望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可是,“徐德言如今已經娶妻,他打算怎樣處置?”
“她也是明媒正娶,自然兩頭為尊。”停了一停,陳珞又道:“就算要我尊她一聲姐姐,那也可以,端看徐郎的意思。”
天,我翻翻白眼,瞧她的意思,隻要徐德言願意要她,怎麽樣她都是樂意的。
陳珞擦淨了眼淚,我叫侍女進來,替她重新梳頭理妝,她絮絮地對我說經過,她不知我曾偷聽過一陣,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
“……後來,我對徐郎說,我此生心屬徐郎一人,若他堅持不肯與我重聚,今日我便死在他麵前,也不回去清河公府。”
聽聽,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我還知道,若徐德言不答應,陳珞真的會一死了之。
我隻想不明白一個問題,那徐德言何德何能,能夠娶到陳珞這樣的妻?
陳珞因喜悅而容光煥發,“徐郎待我果然情重,當初我沒有看錯人。像我這樣不貞之身,徐郎不計前嫌……阿婤,我真是高興!”
我暗暗地歎息,但是,我能說什麽?陳珞這樣高興,我敢肯定從開皇九年的那個初春開始,這麽多的日子裏她第一次這樣高興,歡喜從她心底裏溢出來,綻滿她的臉龐,如春天去而又回。
我說:“姑姑,我也替你高興!”
陳珞又問起:“清河公那邊,晉王殿下可是答應會幫忙?”
我點頭,“他答應過。”
陳珞幽幽地歎氣,“但願清河公能應承……他其實,待我不薄。”
我曾經聽說過,清河公楊素是個倜儻瀟灑的男人,允文允武。我望定陳珞,但她垂下了眼簾,將一點閃爍的神情隱藏在蝶須般微微顫動的睫毛後麵。
我心有所動,“姑姑,也許你留在清河公府會更好?”
“不!”陳珞抬起頭,十分堅定,“我心裏隻有徐郎一人。”
“那麽清河公呢?”
她略略猶豫,“他……隻有待我來世再報了。”
來世,嗯,相信來世也算個好法子。
隻是說這句話的時候,總已經將今世給豁了出去。
陳珞又道:“我如今隻擔心清河公他……他會不答應。”
我說:“你放心,晉王既然答應了,他就一定會想法子做到。”
陳珞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阿婤,我在清河公府中,聽說你已經嫁給了秦王為妾?”
“是。”我笑一笑,隻說這一個字,個中原委說上一天也說不完,索性不提。
“可是如今我看著,那晉王對你也是……”
我靜默了片刻。我沒有想到陳珞是這樣敏感,但也的確,任何人都會想到,楊廣為什麽平白無故地會幫這樣的忙?尷尬情事,甚至有失他的身份。
“阿婤,”陳珞溫和地說,“我不該問。”
“不,沒關係。”我回答。頓了一頓,吸一口氣,又說:“我和他並沒有什麽,以後也不會有什麽。”
陳珞將信將疑,但沒有再問。
我也不想再解釋,事實就是這樣,沒什麽可解釋的。至於心頭的那一點痛,早晚會過去的。
回到府裏,楊俊已經在了。
他問我:“去哪裏了?”
我心裏還想著陳珞的事情,沒有留意他的神情,隨口回答:“晉王妃請我過去喝茶。”
“哦,”楊俊點一點頭,“晉王妃。”
他的語調和平時一樣溫和,但我心中不知哪根弦突然被觸動,覺得有些異樣,連忙抬頭向他臉上望去。果不然,他依舊是那般神情,隻是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瞧,須臾不離的,叫我無端地窘迫起來。
我拿手推他,“你怎麽了?這樣看我。”
他笑笑,反手握住我的手,將我拉到榻邊,和他一起坐下,手卻始終不肯放開,倒好像我是一隻鳥兒,他非得箍牢手,否則我就會飛走一般。
不知為什麽,我心裏有些慌亂,回思在晉王府中的情形,告訴他的雖不盡實,終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偏偏就覺得心虛。
“阿袛?”我掩飾地喚他小名,“你怎麽了?”
楊俊望著我,目光清澈,“沒什麽,我隻想讓你陪著我坐坐。”
“好。”我盡最溫順的語氣回答。
他望我許久,終於移開目光,卻將一條手臂繞過來,攬我入他懷抱。我靠在他身上,心裏七上八下,搞不懂這一日他遇到了什麽事。
過很久,有侍女來,“王妃請殿下過去一趟。”
楊俊皺皺眉,但還是去了。
我連忙叫他身邊的宦官來問,一開始他說什麽也不肯吐露,支支吾吾地顧左右而言他。於是我端起臉來。到古代久了,這一套我也練熟了,板臉滿像回事。
我說:“你不告訴我,別人會告訴我,你自想想待要如何吧!”
他立刻就軟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有幾人不是如此?
“今日殿下進宮去,席間皇後忽然問起了夫人的事。”
他停下來,我盯住他,“隻有這?”
他咽口口水,像擠牙膏一樣從牙縫裏往外擠:“後來,皇後又將殿下叫進屋裏去,私下裏說了好一會的話,殿下出來時臉色就不大好看。”
我大致明白了。
不止一次聽說,獨孤皇後不僅不讓自己的丈夫擁有嬪妃,也看不慣別的男人納妾,包括自己的兒子在內。應該不假。
“說下去。”
“奴婢隻知道這些了。”宦官伏地叩首,誠惶誠恐,“請夫人體恤,別告訴王妃。”
“咦?”我故意瞥他一眼,“此事與王妃相幹?”
宦官口吃,“求夫……夫人別別為難奴婢了。”
我輕笑,我不是想要刁難他,我隻需要求證而已。
“真是,我為難你做什麽?”我抬手,示意他起來,將手上一隻金嵌玉條脫給他,“我是知道你為人的。”
宦官由驚轉喜,連連稱謝地退下。
說實話,我鬆口氣。細想想,自己也覺得可笑,我在擔心什麽?我並沒有做什麽。可是我卻心虛得像是真的出去偷了情。
晚飯我自己吃,估計這一夜我也會自己睡。
我早早上床歇息,香薰過的被子,有股安神的氣息,可偏偏,我卻睡不著。大睜著眼睛,望著墨黑墨黑的窗紗,想像外頭高遠的夜空。
久了倦意上來,各種相幹不相幹的人和事漸次跳出來,但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就在這時,門開了,有人走進來。
腳步聲很輕,但我一聽就認出那節律。
“殿下?”我不是不意外的。
“你躺著。”他按下我的雙肩。
侍女跟進來,替他脫下外袍,然後他揮手讓她們都出去,自己動手解開衣裳,一件一件地搭在床邊衣架上。
我還是用被子裹住身體坐起來。
他還是那般溫和的神情,但他有很重的心事。這麽多年過去,我看他仍是一眼就能看得透徹。
他的身體冰冷,就好似他在外麵凍了很久。我忍著顫抖抱住他,替他暖著。過很久,他的肌膚才恢複暖意。
“殿下,發生了什麽事?”
他不響,良久,他歎口氣,說:“沒什麽。”
怎麽可能沒什麽?我將頭向後移開一點,望著他。屋裏隻有床側的紗燈,燭火昏黃,他的神情模模糊糊。但我隻想他明白,我正看著他。
他忽然將我抱住,抱得很緊很緊,叫我簡直沒辦法呼吸。我歎息,他總是這樣,為什麽他不會幹脆利落地把話說出來?
我說:“阿袛,我不想你為難。”臉埋在他胸口,聲音發悶。
他不動。有一個瞬間,我懷疑他並未聽清,但他隨即放開我。
“你聽說了?”
我點頭。
他於是沉默,神情黯淡。
我將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得很快。我說:“沒關係,我並不在意——”
“你不在意?”他忽然盯住我,眼神異樣,“離開我,你不在意?”
他的語調那樣哀傷,令我悚然心驚。
我不忍再說“是”,隻得黯然,“若皇後覺得我該走,那麽……你也不必為我為難。”
“但我願意!”楊俊急切說道。
我呆住。
他伸出手,細細地撫摸我的臉頰,目光癡纏,那樣久久不肯移動分毫,久到我的心也抽痛起來,一下一下,灼燙的,像被香頭點著。
“我願意。”他低低地又說,“為了你,阿婤,什麽為難的事我都願意。”
淚水慢慢地沁出眼眶,匯聚成珠,索索滾落。我深吸一口氣,鼻翼的淚珠順著氣管嗆進肺裏,胸口一片難言的酸脹。
“阿袛,”我喃喃,“你為何待我如此?”
楊俊用拇指替我拭掉淚水,但他擦去一次,淚水又湧出來,他便不斷地摩挲著。
“我不知道。”他輕輕地說,“我隻知我這一世,怕是都會如此。阿婤,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捧住我的臉,一字一頓,“答應我,永遠都別離開我。”
此情此景此言此語,似曾相似。
我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透過水霧看他朦朧的臉,微笑道:“好。”
後來我設法打聽,果然就是那麽回事,一娘在獨孤皇後麵前訴說了楊俊和我的事情,獨孤皇後自然要為兒媳出頭,至於她和楊俊私下裏說了些什麽,楊俊始終不肯說,我也不想追問。
日子表麵上還是一樣的過。至少,獨孤皇後還未降下一道懿旨,將我這個“第三者”哄出秦王府去。
細細想來,原本,那倒未必不是我所希望的。
但現在,又有些不同。現在已經過了那樣一個夜晚,我沒辦法當作不曾存在過。
我乖了好些日子,整天待在王府裏,就隻是畫畫,或者和雲娘她們說說話。心定下來,這樣的日子也是可以過的。
楊俊來的時間明顯少下去,經常來坐一坐就走了。我看得出他神情當中的無奈。我從來不曾抱怨,從古人的眼光來看,我大約也該算個賢妻,不,賢妾。
我欠他的,我靠了他那麽久,也該回報他一些。
過完了年,收到楊廣差人送來的信,並無別的內容,隻說徐德言已攜陳珞南歸。跟著,楊素成全他們夫婦的事便傳為一時嘉話,王府中的宦官侍女們一說再說。但我留意,人人都讚陳珞夫婦忠貞,楊素寬宏,卻無人提起過楊廣,我不知他是如何暗中遊說,也無機會向他道謝,本想回一封信,斟酌良久,還是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