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自從我流產之後,府裏巴結我的人忽然多了起來,隔三岔五地有婆子、管事的送吃食和玩物給我,倒叫我狐疑。


  後來又聽說,為了這件事,楊俊和一娘又爭吵過不止一回。


  府裏老人告訴我,秦王殿下和一娘經常吵嘴,但都是一娘吵鬧,秦王並不作聲,這還是第一回看到秦王也會如此惡聲惡氣。


  兩相對照,我這才明白自己為何成了秦王府的香餑餑。


  看樣子,我果真成了個禍水。


  身體康複起來,我決定去見一娘。雲娘的神情,明顯在說:你這麽做純屬多餘。我想也是。但即便如此,我也要盡我所能,做不做是一回事,做了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情。


  一娘的侍女說:“王妃在睡覺,夫人請回吧。”


  我想了想,說:“不,我在這裏等她。”


  我站在院子裏,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去。黃昏的霞光溢滿西天,像一幅璀璨的錦。侍女們進進出出,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有幾個竊竊私語,也許在說:“讓她等著去吧!”


  我噓口氣,轉身離去。走到院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窗紗後人影晃動,我知道她在看我。但她始終不肯出來。


  我和一娘的關係,如今完全成了大婦和得寵的侍妾。連我們的丫鬟有時都會鬥嘴,鬧到一娘那裏去還好,鬧到管事婆子那裏,就看偏向哪一邊。


  我現在才知道,不是我想不理會,我就能明哲保身的。如果我不爭,那麽日久天長,我身邊的丫鬟們也會動輒得咎,再沒有好日子過。就算是為了他們,我也得錙銖必較地上前,吃食不能短了我的,衣料不能差了我的,月例一文也不能少……


  但是見鬼,這爭得真是莫名其妙。


  我從陳婤那裏借光的這個殼子,正在女人一生最美好的開端,每寸肌膚都透出青春,美得我自己都覺得眩目。因為養尊處優,大約十年之內,也不會有多少憂慮。


  那麽十年之後呢?要命,我居然已開始為得寵不得寵而憂心。


  我無比透徹地領悟到,為什麽這個時代的女人們都會奮勇無匹地生生生,還得不惜一切地為兒子們爭爭爭,因為那就是為自己的下半生買下的保險單。前半生,她們用容貌買單,後半生從兒子們那裏兌換到養老金。


  難道我也要走這條路?想想都頭皮發麻。


  但是我又擁有什麽呢?這問題一問出來,真叫我毛骨悚然。看上去我擁有很多,至少我有一輩子也花不完的珠寶,但這個時代,誰能保證那些一輩子都屬於我?也沒有保險櫃可以藏起來。楊俊,或者其他人,一句話就可以收回去。


  我的不安全感,始終是那麽濃重。


  這一年,當楊俊啟程回大興過年,他堅持要我同行,我也不再反對。


  我和一娘分坐兩輛車子,隻有驛站休息的時候,偶爾打個照麵,我向她致禮,她甚至不理會我。她這樣的身份,真是恨極了我,才會如此。


  聽說她如今和楊俊之間都越來越少說話,但是我知道,她仍然那樣地愛著他。有偶爾的衝動,我想告訴她,也許她隻是用錯了方式,然而隨即清醒,我的話她是不會聽的。


  越近大興,越是繁華。這幾年的休養生息,眼見著大隋國越來越富有。因為臨近過年了,那時代為了過年有一兩個月要預備呢,所以人人都帶著笑,一片國泰民安的景象。原來人也與草木一般,隻消幾年風調雨順,立時便會枝葉繁茂。


  京城裏自有秦王下榻的府邸,安頓好,楊俊便走馬燈一般地去赴宴,這種場合,就算攜了女眷同去,當然也是一娘。我是閑來無事的人。


  楊俊說:“難得來大興一回,四處走走逛逛吧。”


  他替我安排了馬夫,隨時聽命。我起初很新鮮,上街去逛了幾回,又厭了。天天逛,無非這麽個樣子,有多少意思?

  我想見陳瓊和陳珞,但她們倆一個在深宮,一個楊素府中,都不是輕易能見到的,就算有楊俊慢慢地想辦法,也沒有十分把握。我還想見雲昭訓,但她也是一樣,東宮寵妃,豈是想見就能見的?雖然,我們說起來也算是妯娌,但,都是次一等的。


  名分這個東西,可以不放在眼裏,但是有的時候吧,沒有它還真不行。就像錢一樣。


  夜裏楊俊回來,喝得半醉。問我這一天都做些什麽?我照實地答了。


  楊俊笑了,“天天逛街當然無趣,你該出城去逛逛。大興城外頗有幾處景觀,或者等我有閑了,我們一同去。”


  我聽得微微一怔,記憶的深處,恍惚有人說過類似的話。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遙遠得仿佛隔過了一世,可偏偏,一經想起來就那麽清晰,一點一滴都在眼前。連那時喝的泉水,清甜的滋味也仿佛仍在舌尖。


  我無聲地歎息,原來我是這麽樣一個不灑脫的人。


  等我從發呆的狀態驚醒,想要回答楊俊的話時,卻發覺他已然睡著了。


  次日一早他又赴宴去,一娘也同去。


  我因而遲起,睡得臨近中午,才倦倦地梳洗。天又下了雨,雨水從簷下滾落,串串的如珠子一般,連綿不絕。


  侍女來傳報:“晉王殿下來了。”


  我心頭本能地一跳,呼吸下意識地急促。定定神,我說:“你為何不告訴他,秦王殿下出門去了?”


  侍女回答:“我說了。但晉王殿下說,他要見的是六娘。”


  我怔住。他可真是一個肆無忌憚的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上門來。


  我勉強動腦思考,然後說:“轉告殿下,不便相見。”


  侍女答應著出去。


  我從窗口看著她的背影,撐開傘,走進雨裏,不知怎麽,脫口而出:“等等!”


  有人追出去叫住她。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又睜開眼睛,終於下定決心,“請殿下稍後,容我更衣,即刻去見他。”


  我穿戴得很正式,柯子,披帛,大袖衫,花冠。是禮儀,也是故意的,想借這段時間鎮靜下來。但是很不成功。


  我心裏好像揣著麵小鼓,不停地咚咚響著,捶得我心神不寧。


  最早,每一次見他,也是這樣的。但那是因為恐懼。後來,過很久我才明白我在恐懼著什麽,那時我已經預見了今日,我知道我一定會敗在他的執著之下。我是個很尋常的女人,這點不會因為套了陳婤的外殼而改變,那樣強悍的愛,我無法拒絕。


  而現在……現在我覺得自己活似一個背著丈夫去偷情的女人。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幾乎又要改變主意,但是已來不及。我的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廳堂,猶豫片刻,另一隻腳也隻得跟進去。


  他一定聽到我進來了。我沒有那樣好的本事,能穿戴著這樣一身走得悄然無聲。


  “阿婤?”他探詢地問,直呼我的名字,毫無忌諱。


  我在垂帷的另一側坐下,向他行禮。


  “撤掉帷簾。”楊廣很從容地吩咐,“我與六娘是舊識,不必拘這些俗禮。”


  我來不及反對。細細琢磨起來,大概我也不想反對。


  隔了一整年的時間,我們又見麵。垂帷撤去的瞬間,我的心跳得像要飛出來。然而,與他的目光相觸,我卻異常鎮定,隻是微微頷首致意。


  他也一樣。甚至沒有像以前那樣注視我一陣,便已匆匆地掉開了視線。


  侍女在一旁煎茶,沸水輕響,像魚兒吐著泡泡。


  我們不約而同地,回頭去看那侍女,用刻花的竹勺分出茶湯來。她的姿態很美,雨水打在屋頂的瓦片上,有一種特殊的韻律伴著她起伏的動作,像舞蹈。


  茶端上來嚐了一口,終究還是過了兩分火候。


  “也算不錯了。”我們同時說。


  然後相視一笑。我低了頭喝茶,因為過了火候,有些苦,我無意識地喝下去,過一會兒苦味才慢慢地溢開來。


  放下茶碗,抬頭時,楊廣依然看著我,終究還是沒變。


  那隻是很平靜的眼神,但我忽然又慌亂起來,來時拚湊的勇氣煙消雲散。我的靈魂來自現代,那一輩子我在高中時就和心愛的男孩躲在樹蔭裏接吻,我以為這方麵我可以傲視古人。我怎麽料得到隋時居然有楊廣這麽一號人物?

  我說:“若殿下沒有特別的事,那我……”


  “有事。”楊廣接口。


  嗯,當然有事。我等著他說。坐得異常端坐,雙眼注視著放在膝頭的兩隻手。


  我等很久。我聽見楊廣極輕地啜茶,放下茶碗,侍女又過來替他添茶。久到我終究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


  他正看我,神情淡定,但眼底掠過洞悉般的一絲笑意。


  我飛快地又低下頭,聽見他說:“我找到了徐德言。”


  “啊!”我驚跳起來,頓時將旁的一切都忘記了,如果中間沒有隔著矮幾,我會撲過去揪住他,“真的?他在哪裏?”


  楊廣回答:“在我那裏,我帶他來了大興。”


  “那麽……”我興奮得不知所以,陳珞盼望了那麽多年!

  楊廣隻管一口一口地喝茶,泰然自若地等著我恢複常態。


  好一會兒,我的大腦才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要如何讓陳珞知道這個消息?又要如何促成他們破鏡重圓?破鏡重圓、破鏡重圓……這故事終於要發生在我的眼前。終於是一個美滿的故事。


  “殿下,我有不情之請。”


  楊廣淡淡地看我,似乎已經預料到我要說什麽。他點頭:“但說不妨。”


  我盯著他,十分懇切,“既然殿下已經帶徐德言來到大興,可否助他們夫妻二人再聚?”


  “哦。”楊廣又放下茶杯,“如果你憂心清河公那邊,我倒可以幫忙。但是——”他停下來。


  我心底有一股寒意慢慢地升起來,直覺有什麽事來臨。


  他說得很慢,就像剩下的那幾個字需要費勁斟酌一樣,“但是,徐德言已經再娶。”


  我手按著矮幾沿,直起身子,一刹那胸口像有洪水洶湧,非要渲泄出來才行,然而,僵凝了片刻,我又默默地坐了下來。


  破鏡重圓的傳說裏,怎麽沒有提到這一段?

  “你在哪裏找到他的?”我此時才想起這個問題。


  “他家裏。”


  此刻我的思維稍有些遲鈍,我怔了怔,然後反應過來,“你早已找到他?”


  “也不算久,一年之前他才回了自己的家。我去並州,本來要告訴你這件事,但是後來……沒找到機會。”楊廣答得十分坦然,“這次,若不是聽說你要來大興,我也懶得把他弄來。”


  我沒問他是如何知道我要來大興的。


  我坐在那裏發愣,腦子裏很亂,不知該從哪一頭想起。


  侍女過來添茶。我木然地端起杯子,直到舌尖被燙了下,才驚醒。


  “那麽他的意思呢?”我問。


  “他自己是不想來的。”楊廣隻說了這麽一句。


  我瞪著他,如果他就是徐德言,我手裏的滾茶已經潑過去了。對這樣的男人,我不介意當個潑婦。


  他憑什麽?

  陳珞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裏?這些年陳珞為了他,是怎麽樣的在活著?而他,甚至都不想再見她一麵。


  但是我知道,在這個時代,他的確有理由。他隻不過拋棄了一個已為他人妻的女人,如此而已。這個時代的女人,仿佛總會歸結到這麽四個字——如此而已。


  “咣當”一聲,什麽東西碎了,大到驚人的脆響。


  我吃了一驚,尚未回過神,隻是茫然地轉過目光,看見地上青瓷的碎片和茶湯泡沫。


  楊廣說:“我知道,你需要這樣的聲音。”他若無其事地將另外一隻茶碗推到我的手邊。


  我愕然地看著他,不知怎麽一股氣湧上來,當真揮手,將那茶碗狠狠地掃在地上。


  心情果然好了一些。


  我衝著他笑,“你這個人真是……”說了一半,意識到失言,連忙停止。


  過了片刻,我又說:“請殿下帶我去見徐德言。”


  楊廣出乎意料地沉默著,他的神情深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很奇怪,我心裏異樣地安定下來。因為終歸有一個人,他知道我心裏的想法,我也可以和他一起商量。


  侍女輕手輕腳地過來,收拾起地上的狼藉,偶爾還是會有“叮當”一聲輕響。


  楊廣說:“也許,讓你的十四姑姑自己去見他更好。”


  我清醒過來。是的,我可以痛罵徐德言,出一口氣,然後借著楊俊,或者楊廣的地位逼著他們重聚,但那有什麽用?我畢竟不是那條魚,我不知道魚在想什麽,更不能替代魚去做出選擇。


  我問:“能安排他們見一麵嗎?”


  楊廣說:“交給我吧。”一如往常的口吻。


  我安心地留在府裏等消息。楊俊知道楊廣來過,隻略略問起一句,我如實回答。又沒有不可見人之處。楊俊也不再提。


  過得數日,蕭王妃差人來請我。理由非常完滿,說在江南時與我相處甚是相得,這回想小聚一番。楊俊自然由得我去了。


  我略有一點小小的心虛,因為我一早明白去見的是誰,不過細想想,也沒有什麽可愧疚的。


  到了晉王府,蕭王妃出來迎我,她真是禮數周全,攜我的手,到廳上喝了一回茶。與她在一起,不愁沒有話說,單單是她那些關切的問題就可以支撐良久。果然,她還沒有問完,侍女已然來請,說陳珞到了。


  蕭王妃請我入內室去,一道精巧的紗幔隔開了內外,正好有一個角度,我可以看見外麵的情形,但無人會覺察我的存在。


  然後蕭王妃便退出了,整個內室隻得我一個人。


  我竟有些緊張,倒好像要來與丈夫會麵的人是我。細想想,夠可笑。我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


  剛剛坐好,徐德言就進來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名滿江左的才子,他相貌溫厚,帶著江南文人特有的儒雅而纖弱的氣質,正像陳珞自己一樣。陳珞愛上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看得出來,他很緊張,坐立不安,雙手不停地互相搓著。


  陳珞進來了,她的腳步果然悄然無聲。


  徐德言蹭地一下站起來,但隻過得片刻,便又坐了回去,仿佛刻意做出不在意的模樣。


  而陳珞,正如我所料,在進門的刹那,已經淚流滿麵。


  我和她,已經有六年的時間未見,我相信彼此都有變化,但是當我看清她的容顏,我還是至為震驚。


  那居然是陳珞,在我見過的女人中,若有一個最適合“女人是水做的”,那便是她。我記得當我們分別時,她已消瘦得可憐,但那時,她依舊美麗。然而現在,她老了那麽多,那麽多,像一個年過三十的婦人,皮膚鬆弛,帶著明顯的皺紋。


  憂愁可以這樣摧殘一個人。


  徐德言的臉上同樣震驚,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動?也許一刹那,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陳珞正是為著思念他才變成這樣。


  “郎君。”陳珞在哽咽中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怯意。


  “公主……夫人。”徐德言遲疑了片刻,不知該如何稱呼,最後選擇了一個萬無一失的。


  陳珞受驚一般震了震,盯著他道:“郎君,竟不肯叫我一聲‘娘子’了?”


  徐德言直起身,“徐某一介庶民,怎麽敢在夫人麵前如此放肆?”


  陳珞用手堵著嘴,強行止住喉間的痛哭,良久,方從懷中取出半片銅鏡,“郎君,還記得否?當日你我離別,以此鏡為證,隻要你我一息尚存,這銅鏡便有重圓的一日。此鏡在妾的身邊,日日不曾離身,妾不相信郎君能夠忘記!”


  那銅鏡,因為日複一日的摩挲,已泛出亮白的光澤來。


  徐德言終於動容,遲疑片刻,也從懷中取出半片銅鏡。


  我這才噓口氣。


  卻聽他說道:“夫人,這已是久遠之前的事情了……這銅鏡,請夫人收回吧!”說著,將銅鏡推了過去。


  我再也聽不下去,忽地站起來,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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