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我早知道,我不是當侍妾的那塊材料。
我受過的教育告訴我,人人生而平等,就算掉到古代,我骨子裏還維持著那份自尊。可是當了侍妾就不一樣,進門就矮人一頭。
如果是楊俊提出來,我一定回絕,但一娘這樣說,在我暈頭轉向的時候,來不及明確地表態。之後,她將一切都安排好,更不容我有反駁的機會。這個女人,在惹惱了她的時候才能看出來,她蠻橫的一麵。
我必須給她下跪、獻茶。我感覺羞辱,是的,就算我心裏感覺對不起她。我可以接受她打我罵我,但,她這樣子高高在上,從眼皮底下睨著我,讓我十分抵觸。
我要很努力地勸說自己委曲求全,才能完成一整套的禮儀。從此後,我正式成了楊俊的女人,他的侍妾。
“妹妹。”一娘叫我一聲,語氣像被冰凍住。
我看她一眼,終究還是避開她的目光。
“姐姐。”這一聲叫得多麽別扭。
當日,楊俊到我房中來,滿麵春風,人都精神許多,隻有他是心滿意足的。當他病骨支離的時候,我對他充滿了憐愛,但如今,又生出隱約的幾許輕視。終究,他也算是個皇子來得。
“阿婤,她——”他頓一頓,好讓我明白說的是誰,“如果為難你,你不要在意,也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呢。”
我說:“我在意個什麽?”心裏想,有你真的有用?
他交代完這一句,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那般熱烈,仿佛我臉上開出了花一般。“阿婤,”他輕輕地喚我,聲音像微微的風拂過來,“我多麽開心!”
這樣的柔情,我又被融化掉,終究賭不下氣去。和楊俊在一起久了,被他同化,我也變得容易打動。
我沏花茶給他,不用煎,隻用開水衝。單拿一個黑瓷茶盞,白的菊花,嬌黃的花蕊,點了兩瓣紅玫瑰。兌了些蜜糖水,味道也不錯。他最愛這個調調。
又叫人撤了燈,隻留兩支蠟燭,用大紅的紗圍起來,滿室暖暖的光,甜得發膩。喏,若這是爭寵,我也可算有些小手段。
楊俊早已陶醉,攬我入懷,輕輕吻我的發絲。我聽著他的心跳,十分平靜地考慮一個問題:是不是這樣,我就算是出嫁了?
如果是,那麽我也算實現了雲娘的願望。縱然這不是我的理想,但至少我關心的人裏有一個因此而滿足——如今的我十分懂得安慰自己。
我在秦王府的生活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個“悶”字。我的處境從未有過的約束,在陳宮我還有張麗華這個靠山,而現在,楊俊說“一切有他”,但是當一娘沒有開口之前,他隻能安置我在兩條街外,十天半個月來與我相會一次。
不,我絕無埋怨一娘的意思,我對她仍是愧疚的。更何況,她對我並不能算十分苛刻,至少,我們還是維持了表麵的和平,盡管我再也看不見她曾經給予我的笑容。
有一次我說:“姐姐,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爭什麽。我隻是……隻是有我的為難之處。”
她神情淡淡地望著我,眼神裏並沒有懷疑。她隻是無動於衷地說:“我知道。你有你的為難之處,我也有我的為難之處,阿袛也有……大家都有。”
我啞口無言。
她又說:“我說過,秦王府也該有一個侍妾了。”
我看見她眼裏流露出一絲悲哀,我相信自己的眼裏也有。她隻差沒有明白了說。身為秦王妃,她又能如何呢?秦王因為相思一個女人而病重,在這個時代,沒人會指責男人三心二意,隻會指責大婦嫉妒,秦王府裏必須有侍妾,哪怕隻是如屏風一般的擺設。她愛她的丈夫,就必須讓她的丈夫順心如意,擁有別的女人。真諷刺。
平時,我刻意地避開一娘,她也極少主動找我,統共那麽大的秦王府,我們各據一隅,仿佛中間築了道無形的牆,因而相安無事。
現在我已沒有了開店這樣的消遣,也不能隨便地上街去逛,甚至連從前那樣肆無忌憚的說笑也隻得收斂一二。我不想讓人覺得太過恃寵,挑釁一娘的威嚴。一娘對我已算寬宏,還肯讓雲娘和真兒進來陪我,做人要懂得知足,我不能得寸進尺。
因為別無消遣,我的畫技倒是在幾個月內突飛猛進,精工細麗,能拿出來見人。
我有時練得十分認真,一兩個時辰不肯放下筆,楊俊見了不解:“阿婤,你又何必這樣辛苦?”
我笑道:“因為我畫得不好,所以要多練。”
“你已經畫得很有模樣,再說你畫得那麽好做什麽——”
“我可以賣畫,”我起了頑心,和他開玩笑,“這樣我就不用擔心將來餓死……”
“阿婤!”楊俊端起臉來,上前兩步,扳住我的肩,“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你這一輩子,當然都有我照顧,你需要擔心什麽?”
我想說,世事難料,從前的陳婤也一定想不到自己會做一個侍妾。但是楊俊神情嚴肅得有些嚇人,我隻得笑笑,不說話了。
楊俊不肯放開我,他索性抱住我,將我的臉按在他胸口。“阿婤,”他說,“我一定會照顧你一輩子,你要相信我。”
我感覺心很柔軟。他的懷抱也許不那麽有力,但至少溫暖。我說:“好。”讓自己靠在他懷裏。
過很久,我才忽然驚醒:“啊呀,筆!筆!”
我手裏還拿著筆,墨汁沾在他的前襟,烏漆漆的一團。
楊俊瞪著我,“這件是我的娘子送我,你要賠我一件新的。”
這件是我送他的衣裳。我笑起來,“好,我賠你。你先把這件脫下來。”
“你要做什麽?”
“別問,”我命令他,“快脫下來。”
他很聽話,脫了外衫給我。
我提筆沾了墨,在方才的墨跡上畫一片荷葉。
楊俊負著手,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彼此都不說話,屋裏靜悄悄的,筆尖在絲綢上輕柔地滑過。偶爾,窗外風吹得枝葉“沙拉”一聲響。心那麽靜謐,仿佛我此生唯一重要的事,便是畫這荷花,他此生唯一重要的事,便是看我畫這荷花。
我想,先結婚後戀愛這回事,也許真的有。以前我不大相信,但現在有點動搖。這回事,就像件衣服,最初選的時候不完全得體,然而穿久了漸漸能夠習慣。
我對楊俊,仿佛真的培養出感情。
或者,是我這樣期望。
從前有人告訴過我,新的一段感情開始,就會衝淡舊的。
我需要這段新的感情,就算當不了解藥,能當緩釋劑也是好的。
那一晚談話結束,我和楊廣再未見過。如今我有了這樣一個正式的身份,以後大概也不那麽容易見到了。這倒是正和我意。如今沒人會在我麵前提他,我更不會主動提起他。但是,隻有我自己知道,他還在那裏。
在我心裏。我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想起,就知道他仍然在。
白天還好些。白天人的理智總會強些,到了午夜夢回,理智最薄弱的時候,記憶就會伴隨著各種滋味排山倒海而回。
我就像個癮君子,跟自己說不要再去回想,但總是忍不住,而一旦開了頭,立時便會沉迷,而且貪婪,像守財奴躲在被子裏數金子一樣,一點一滴地回憶……品味……每句話。每個神態。
有時癮太大了,會自暴自棄地想,算了,何苦呢,放縱了自己吧。
總歸還有那最後的一絲理智抵擋著。
春天,雲娘將我的舊衣裳整理出來曬,掉出一隻同心結。她是很懂得分寸的人,立時藏好了,晚間才悄悄地拿來給我。
“別告訴別人。”我囑咐她。
雲娘點頭答應。
這結子自到了我手裏,還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先是藏了,後來我自己偷偷地找過,沒有找見,還以為已經丟了。
到底是還在。
結子自是精致,倒也沒有再多什麽金玉的飾物,淺粉底的綢子盤起來,上麵有花,像是牡丹,交錯層疊,纏纏繞繞。
我摩挲良久,指尖與結子摩擦得久了,略有一點溫熱,像膠著在心頭的感覺。
雲娘說:“還是收好吧。”
我抬頭,看見她眼裏流露出一絲擔心。我噓口氣,她是對的,我現在是秦王府的侍妾,這是不體麵的。
我將結子交換給她,重複:“別讓別人看到。”
雲娘不知道收在哪裏,後來我一直沒有看到,也沒有再問起。
四月初九是一娘的生日。按照規矩,我得給她磕頭行禮,對這套禮儀,我從心裏頭厭煩,但無可奈何。
準備禮品也耗費我許多心思,不能太薄,否則會被指責輕慢,也不能太厚,否則像在炫耀。換作別人可以送針線,但我沒那手藝,連幅十字繡我都繡不完。我隻得送了一卷畫、幾色點心和兩件玉器。
後來發現我的心思全白費,因為其實一娘根本連看也沒有看。
以前我在她麵前下跪,她從眼皮底下睨著我,這一次,連視線也沒有瞟過來。她故意和身後的丫鬟說笑。
這麽明顯的冷落,我搞不懂為什麽。
我也懶得去搞懂,我行過禮,任務完成,大鬆一口氣,別的事根本就不重要。
宴席當然也不好吃,我胡亂地嚼幾口,胡亂地看幾眼台上的歌舞。一娘倒是滿臉笑容,高興得做作。
茶上來,溫得正好,我一口氣喝掉了半盞。才四月,天氣已微微悶熱,穿著吉服,我的額頭滲出薄汗。
一娘的笑聲響得刺耳,從鼓樂聲中穿出來。不知為什麽,我感覺頭暈,支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站起來。
我說:“姐姐……”隻說了這兩個字,忽然一陣銳利的痛從腹部穿上來,我一個字也說不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旁邊的侍女們都已發現我的異常,紛紛搶上來扶住我。混亂中,我看見一娘驚愕地站起來,但隨即又坐下,依然又冷冷的神情看著我,對旁邊的侍女發號施令。
我記得以前讀過健康雜誌,說在疼痛的分級裏,灼傷是第一級,分娩是僅次的一等。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流產也是那麽疼的。就像從身上生生地割一塊肉下來。的確也是的。
據太醫說,最初我隻是腹瀉而已,但是因為腹瀉得太猛,所以導致流產。
胎兒還不到兩個月,小小的肉眼都看不清楚的一點,夾雜在血水中流去,不知落到何處塵土。
我還不知道他曾經存在過,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疼到最劇烈的時候,我神誌模糊,尖叫著抓緊雲娘的手。她不停地用手巾擦我臉上的汗,念叨著:“再挺挺,再挺挺……”楊俊被擋在門外,他不能進這個不祥的充滿了血光的屋子,我聽見他隔著門在叫我的名字。
那瞬間,我恨他,我痛恨每個給我帶來這痛苦的人,但隻是一瞬間。
之後便又平靜了。
我醒來時聽見黃鸝宛轉名叫,陽光落在床前,楊俊坐在我身邊,一隻手握著我的手。他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著。
我一動,他便驚醒,又驚又喜。“阿婤,你總算醒了?”
我向撐著坐起來,但是一動渾身都酸疼,使不力氣來。楊俊也立刻按著我的肩讓我躺好。我隻得努力扯出一個微笑給他,“我睡了很久?”
楊俊看著我,不答。
雲娘走過來說:“殿下守了六娘一夜呢,都勸殿下去歇歇,殿下說什麽也不肯。”
我看出他的憔悴,心中有無可言狀的感動。
一時,我們誰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對視。
後來,久到覺得也該說些什麽了,剛要開口,外麵有人聲傳來。是一娘來看我。
楊俊皺起眉頭,怒色從眼裏閃出。他向來溫和,我從未見過他有這樣的神情,因為剛剛醒來,我還未摸清首尾,也來不及說什麽,他已經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麵傳來的爭吵聲。
“你還來做什麽?”
“我來瞧瞧她身子如何了,怎麽,就不可以嗎?”
“別人可以,你不可以——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是什麽主意!”
“說得我倒糊塗了。殿下從來也不是說話含含糊糊的人,知道我是不會拐彎的心腸,倒不妨大大方方說明白了,我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
“你的心腸還不會拐彎?你的心腸若不會拐彎,六娘如今會躺在這裏?!”
“我聽著殿下的意思,怎麽好像是我害了六娘?”
“你做的事,你心裏頭清楚!六娘的茶碗裏怎麽會有瀉藥?”
“這我也正查著呢!殿下不必拐彎抹角,直說了吧,殿下疑心我給六娘下了藥,是不是?”
“哼!”
“我說不是我!若是我,殿下隻管瞧著天雷如何劈我!——罷罷,殿下你也不用這樣瞧著我,你說是就是罷,你現在就將我捆上送大理寺去!”
……
我乏力地閉上眼睛。過一會,用被子捂上耳朵。可是,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輕微的,如從另外一個世界。
最終一娘到底沒有進來。楊俊回轉來,依舊坐在我床榻旁邊,麵色潮紅,氣猶未消地喘氣。
我按住他的手,道:“不是她,不是一娘。”
楊俊看我一眼,略覺意外,“你怎麽知道?”
我笑笑,“我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人。”
不是一娘,她沒那麽蠢,生生落給別人把柄,她那樣直爽的個性,做事也不會這樣小家子氣。大概是她身邊的哪個丫鬟,想要替她出口氣,或者別的什麽原因。反正不是她。我淡漠地想著,仿佛此事關係的不是我自己。
楊俊感動地撫摸我的臉頰,“阿婤,你這樣善良,怎麽會有人想害你?”
我苦笑。我怎麽是善良?我隻是……隻是厭煩。這樣的事情小說裏電視裏演得太多,我一直希望我不會遇到。
但覺虛弱無力,“隻是瀉藥而已,殿下不要再追究了。”
手上緊了緊,楊俊咬著牙,額角的青筋暴起來,他是個溫和的人,這樣的神情看起來格外可怖。他說:“那怎麽行?……孩子呢?咱們的孩子!”
我怔住。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確知我失去了一個孩子。
從前我有個同事,剛剛工作就懷孕,因此又辭掉工作,都為她不值,那麽年輕,穩定些再生孩子不也一樣?但她十分興奮,將孩子的B超照片拿來給我們看。才六周的胚胎,哪裏分辨得出形狀?隻有準媽媽興高采烈地指著當中一個亮點說:看!看!那就是心髒!
那麽那個孩子,也是有了心跳的了。
可是我毫無感覺。既不知道他幾時到來,又在莫名其妙中失去了他。
楊俊將我的沉默認定為悲傷,他伸手抱住我。
我也抱住他,緊緊的,像要拚命地抓住一點什麽。
然後,我在他的懷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