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我一動不動地獨自待了很久,期間真兒和雲娘都進來過,但我告訴她們,別理我,讓我獨處。她們隻好出去了。


  之後,楊俊來了。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畢竟相處了那麽久,彼此那麽熟悉,那種特別的節律,一聽就能認得出來。


  我從床上坐起來,將散亂的頭發攏上去,用發簪別住。


  他端詳我片刻,然後問:“阿婤,你怎麽了?”


  我抬頭望著他,還是那樣溫和的眉眼,溫和的神態,如淡水墨畫一般雅致的男人。我心裏很難過,但臉上在微笑,這套功夫如今我越練越純熟,不夠等級的根本識不破。


  我說:“沒什麽,今天出去逛了逛,身上有些倦了。”


  搪塞楊俊太容易,他果然大致滿意我的回答。


  菜式一如既往的精致,楊俊帶著愜意的微笑,攤手攤腳地坐在榻上,我記得以前他不是這樣,他是紋絲不亂的。但我喜歡他這樣子,像在家的隨意。


  我依在他身邊,夾菜給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溫順,他很享受,未覺察異樣。我心裏有一陣陣的酸澀堵著,並不劇烈,但很清晰,每次抽動都可以叫我落淚,但我必須忍著。畢竟也已過了這麽久,再沒有感情,也會有感情。


  吃過了飯,我問他:“今天留下來,好不好?”


  他正在洗手,怔了怔,隨即歉意地回答:“還是下一次……”


  我不等他說完,就接上去:“好。”


  他低下頭來仔細地端詳我,然後笑著說:“本來想安排妥了再告訴你……有個好消息。”他做個怪相,活似揣著珍寶要拿出來顯擺的小商人。


  我吸口氣,問:“是什麽?”


  他拉了我的手,要我坐在他的身邊,說:“過幾日我要去巡長城,誒,你別忙說話,到時你同我一起去,如何?我安排得嚴密些,不相幹的人不會知道。阿婤——”他盯牢我,“你不高興?”


  我努力讓自己笑,“高興,當然高興,但是今天我實在倦了。”


  “就是,我怎麽忘了!”楊俊以手拊額,“你該早些歇息。”


  楊俊走後,我又獨自發了很久的呆,然後開始給他寫信。這封信花了我很多的時間,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但是,我至少得告訴他原因,以免他完全莫名其妙。寫信的時候我很冷靜,不緊張也不悲傷,這隻是我的又一次決定,如此而已。


  已經決定的事,我也不喜歡拖延,遲幾日又能有什麽好處?所以,四天之後,我已經離去。這次,我說服了真兒和雲娘同我一起走,她們顯然不能夠理解我出走的理由,但是她們將問題簡化。


  “六娘,反正我們都是無處可去的,你去哪裏,我們就跟你去哪裏。”


  我將頭擱在雲娘的肩上,感覺十分安心。有人可以陪伴,到底是好的。


  這一次出走比上一次有條理得多,這就叫經驗。然而,也是一樣的漫無目的。我又不想去四川了,那麽遠的路途,並不安全,我隻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於是,我向北走。楊俊就算找我,也會向南找的吧。


  我們沿著山道走,往來客商都走這條路,稱“晉王道”。問起來,是楊廣在這裏時修的。細想真可笑,我又走著他開的路在躲楊俊了。


  後來路過一個很大的鎮子,有千餘戶人家,客商都在此歇腳,往來的人多,我們幾個也不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我們先在旅店住下,身邊沒有男丁終究是不方便,我與店中夥計攀談,托他替我物色一個合適的管家。我出的價格不錯,先先後後有幾撥人來見,始終不滿意,倒是那店中夥計,瞧著很能幹。我於是向他說明,他自己也十分動心,隻是還礙著店老板。我又與掌櫃的說了,掌櫃的是厚道人,這才談成。


  我的管家名叫李正則,晉北人士,聽名字不像鄉土人家出身,果然,細問起來才知還是世宦中落。所以,他念過兩年書,識得些字,更叫我滿意。


  他替我選了宅子,不大,隻有兩進,但我於這上頭不挑剔,夠住就可以。又叫人收拾出來。雖然是偏僻小鎮,因為路過的客商多,倒不缺好東西。


  “六娘,用這樣的料子做門帷可好?”李正則初當管家,看得出十分謹慎,樣樣都要來請示。


  我說:“好。”


  他想一想,又說:“我看到一種雲紋錦,更好,但是貴很多。”


  我知道他在試探,這也免不了。我搖搖頭,吩咐他:“普通些的就可以了,不要太張揚。”


  我帶出來的細軟一輩子也花不了,但是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坐著揮霍。而且,我也擔心有些首飾流出去會引人注意。


  就這樣,開始過日子。要找事做,總是找得到的。起初要一樣一樣地置辦家當,也可以全托給李正則,但自己挑選起來也是種樂趣,等都置辦齊了,再細細地妝點起來,慢慢也就像個家了。


  和左鄰右舍也漸漸地熟悉了,常常有人來向雲娘打聽:“這六娘是什麽人啊?有人家了沒有?”


  雲娘起初顧左右而言他,後來編了個故事,“六娘是我們家六小姐,唉,命苦啊,郎君和夫人都不在了,家裏也沒有別的人。我啊?我是她的奶娘。六娘嫁過人了,可惜,姑爺打仗去了,也沒了。是啊,六娘如今一個人過,她這樣的人品樣貌,你們都瞧見了的……真叫人心疼!”


  底下必定是:“那正好!我有個親戚,今年剛十九,樣貌堂堂……”


  雲娘回來便說給我聽。我瞪她,“我自己都不操這份心,你操什麽心?”


  “六娘,你終歸還是正正經經地嫁人好。”雲娘說得十分認真,“到底還是有個郎君,知冷知暖。”


  我不想搭腔。


  雲娘又說:“我知道,這些個人配你,太叫你委屈,但尋常人家有尋常人家的好處,一定將你捧到天上去,哪個會委屈了你?再說了,我看了你這麽些年,你是一點不計較這些的。你不是常說尋常日子過著最好嗎?”


  我歎口氣,“雲娘,這是兩回事。”


  “若你真想嫁個豪門公子,那也不是難事……”


  越扯越遠了。我苦笑,不知道如何解釋。對雲娘來說,婚姻是女人的歸宿,但對我來說,也許我還保留著小白領的浪漫,婚姻是愛情開出的花。是豪門是貧民有什麽關係?重要的是我得先愛上他。


  雲娘在搖頭,“六娘,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我喜歡什麽樣的?那一瞬間,我的思緒停頓,然則在心底最深處,分明地晃過一個人影,即使我不去分辨,我也知道那是誰,熟悉得仿佛刻入了我的血液,無時無刻不在我體內循環,隻是我不覺察。


  他總是那麽強橫,不由分說,連他的影子都是。


  真叫我心驚肉跳。


  原來經過了這麽些日子,我還是沒有甩脫那個影子,我還以為我已經平靜了。


  時間漸漸地過去,這一年結束得格外快。起初我還在擔心,也許某天早起打開房門,就會看見楊俊派來的人,時日久了,一切平靜,也就安心了。


  這一次,姓楊的男人們和我的糾葛大概是真的結束了吧?我由衷地想著。


  過年的時候,我將幾個人都聚攏來,問他們各自的新年願望。現在,他們是我的家人。


  他們起先又新鮮又不好意思,但最終,每個人都開口說了。


  真兒說,她想要一朵珠花。我立刻將自己的拿出來,讓她挑了一朵,她開心得不得了。我就喜歡她這樣的天真,像小孩子一樣容易滿足。


  雲娘說,她想看著我嫁人。語氣非常堅定。這樣的要求,就像每年過年回家我媽追問:“到底有男朋友了沒有?”但我隻好回答,我盡力。


  最後是李正則,他說,想開個小館子。


  “六娘不知道,我做的菜式在晉北怕也是數一數二的了——”他很得意,也帶著幾分悵然,“可我是個小角色,沒大師傅提攜,上不了灶。”


  我喝了酒,微醺的暖意充斥整個軀體,輕飄飄的像可以飛離俗世。我看著他,聽他說整個計劃,怎麽請人手,怎麽布置店堂,連桌子怎麽擺都計劃好,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遍。


  於是我說:“那就開一間吧。”


  他的眼睛立刻亮起來。


  年後,酒館開張了,一切由李正則操持,我不過出個東道,比當日開花店更加清閑。李正則將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酒館的生意打從一開始就很好。他一時得意,但不久便又不滿足起來。我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有些野心的人,從前被埋沒得久了,看不出來,但一經點燃,依舊旺盛。


  我常看見他讀書,什麽書都讀,博而雜。我想他終究是要往仕途上去的,但是我也想不起曆史上有沒有他這號人物。他的人品倒十分端正,給我的賬目一直清清楚楚。


  酒館的生意極好,他手裏也攢了不少錢,這年他結婚了。娶了個姓俞的貧家女子,不美,但賢惠,手也巧,很會過日子。從這點上說,李正則是個聰明的男人。


  不久,俞氏懷孕了,李正則紅光滿麵,走路都帶風。就是這個時候,他給自己換了個名字,單名叫“詮”。


  “李詮。”我念了幾遍,總覺得耳熟,但想不起在哪裏看見過。


  他又說,連兒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如果生的是兒子的話。也是單名,一個字“靖”。


  “李靖?”我微微吃了一驚。


  “是啊。”李詮笑哈哈的,“東家覺得這名字如何?”


  我緩緩地吸口氣,點頭道:“很好的名字。”不知秦瓊、程咬金他們如今在哪裏?我忍不住想。


  酒館離我住的地方很近,但我極少去,畢竟酒館不比得花店,況且,李詮將酒館照顧得極好,不消人擔心。


  但是也有例外,有一天,李詮來告訴我:“店裏來了一個客人,指明要見東家。”


  他的神情告訴我,那個客人一定有特殊的地方,絕非一般的張三李四,否則,李詮不是沒眼色的人,早就替我擋掉了。


  我說:“你有沒有問,那是什麽人?”


  “問了,但是他不肯講,隻說還會來吃晚飯,希望東家能去見見。”頓頓,李詮又補充:“我看那位客人倒不像有惡意。”


  我考慮了一陣,去了。一半因為好奇,一半因為奇特的預感,有些地方我出奇地敏感,所以,從李詮的神情裏我已經隱隱猜到幾分。


  晚飯時分,我到酒館裏去,李詮指給我看角落的桌子,其實他不指我也看見了,甚至在我看見之前,已經完全確定。


  我徑直走過去,坐下,不打招呼,像老友一樣。


  倒是楊廣招呼我:“多日不見了。”


  我托著下巴看他吃東西,他側麵的線條稍微柔和些,也隻是稍微。三年不見,他似乎未曾有什麽變化。我問:“菜式還好嗎?”


  他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去才說話:“很好。我慕名而來。‘有間花店’如今還是江都第一的花店,大概也是江南第一。看你多麽自在,不是花店就是酒館,真羨慕。”


  我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楊廣看看我,十分嚴肅地說:“是真的。”


  “是是是。”我一疊聲地點頭,他越認真,我越忍不住想笑。


  他不理我,繼續吃菜。


  我向四周看看,不知哪幾個是他的侍從。我說:“你要來,大可以到我那裏,會有人專做給你吃,比這裏更好。”


  楊廣笑道:“我去你那裏,會嚇到你,說不定又將你嚇跑。還是這裏的好,至少你還肯搭理我。”


  我無言,真是的,他竟看我看得這樣穿。


  但他說得沒有錯,因為是在這裏,人群當中,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些許的歡喜……隱隱的,絲絲縷縷的冒出來,像小時候吃的棉花糖,因為舍不得,一點點地舔進去,便從舌尖一點點的漾開來。


  周圍有人在打量我們,竊竊私語。他們想必認得我,知道我是這酒館的東家——一個單身寡婦,現在我正和一個男人同座,談笑風生。理他們的呢,我才不在乎,很明顯,楊廣也毫不在乎。


  他說:“除了花店、酒館,下一個你最想開什麽店?先別說,讓我猜一猜——書店?”


  見鬼,他居然又說中了。


  我從很久以前就想開間書店,比花店的理想更早,而且是舊書店。一摞一摞承載著時間的紙張,也許已經泛黃,翻開來忽而有前任主人的筆跡,或者藏了一個故事。在有陽光的午後,整理書冊,灰塵輕微地揚起來,在光柱中慢慢地轉動。隋時的書冊大多還是手抄,更有著漂亮的筆跡,陳舊的墨香……


  楊廣笑問:“你知道我怎樣猜中的嗎?”


  我搖頭。


  他說:“因為這是我最想的。”


  我微微震動,心跳了幾跳,但是正對上他的眼睛,我又冷靜下來。不對,他最想的是做皇帝。我知道。


  他繼續說:“我從少年時就想,我要遊遍天下山水,讀遍天下的書,方不枉了此生。”


  好大的口氣,正像他說出來的話。我又想,大概還得加上一句,搜遍天下美女才對。


  “現在還要加上一句,”他的話和我的思緒異常合拍,“——和你一起。”


  我怔愣,原來他還沒有死心,也是,死心了他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但奇怪的是,即使又聽到他說這樣的話,也依舊是不容置疑的語氣,曾經的恐懼卻沒有再來。好似,時間畢竟衝淡了一些什麽,或者,是改變了。


  我說:“這趟來,就是為的說這句話?那麽你又要失望了。”


  “我知道。”他淡淡地說,“我隻是順便說這句話。我是來看阿袛的——他病得十分厲害。”


  我非常吃驚,呆呆地盯住他。


  楊廣說:“阿袛的身子以前就不太好,這趟我回大興,索性專門拐到晉陽去看他,發現他走路都要有人扶,去年見他還沒有這麽厲害。”


  “那麽,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治他的病還缺一劑要緊的藥,”楊廣望定我,“所以我就來找這劑藥。”


  我心中一驚,本能地站起來,又重新坐下。我用手捂著額頭,“不是的。”自己也不知要否認什麽。


  楊廣不理會我的反應,顧自說:“阿袛變化很大,他現在見人都不太願意說話,常常發呆,像老了許多一樣。”


  “我不知道……”我捂著臉,喃喃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楊廣溫和地說,“都是你走了之後的事情,也不能怪你,我都沒有想到。如果我早料到,我一早就會來找你。”


  我抬頭看著他,“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蹤?”


  楊廣沒作聲,也沒有回避我的視線。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阿婤,你隨我去看阿袛。”依然很溫和,然而,是命令。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楊俊,我利用過他,也盡我所能地償還了他,但我們之間確實存在著超乎尋常的感情,為了這,我決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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