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那日是寒食,府中禁火,雲娘前一日準備了杏花香麥粥和胡餅。她做的胡餅是甜的,餡裏摻著桂花和玫瑰,有種沁人的香甜。
我帶了胡餅到店裏去吃。這日生意不好,因為下了大雨,江南的春天難得會下這麽大的雨,水沿著屋簷連綿地落下來,像一張透明的幕簾,微微扭曲了外麵街上的一切。
潺潺的雨聲讓我困乏,我想我是倚在帳中睡著了。
不知多久,忽然驚醒。
那是一種第六感覺,我知道有人來了。當我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店裏除了夥計,並沒有別人。雨水依舊如幕簾懸掛在門口,但我知道,是有人來了。
過得片刻,踏踏的腳步聲傳來,似有兩個人,在門前稍事停頓。
透過紗簾,看見他們正在收傘,然後,其中的一個進了店,另外的一人依舊站在屋簷下,就像個哨兵,我知道,那的確就是個侍衛。
“客官,你看這盆花——”夥計向那人熱情推薦,已近清明,這時來選花的,都會買下白色的。
“好,就是它吧。”我知道那人不曾認真看過那盆花,不過他依舊如此回答。那樣溫和的聲音,如初晨的煦日般,即便對一個花店夥計也是如此。
然後他站在那裏猶豫著。夥計以為他還要選別的花,又向他推薦,但他擺了擺手。
我歎口氣,看來他是知道了。其實我心裏未嚐不高興,有個像他這樣的朋友有什麽不好?何況我還欠他那樣大的人情。但問題是,隻怕我們做不成朋友。
我沒想好該如何向他打招呼,便等著他先走過來。
期間比我預計的要長。
他走到紗帳邊,輕聲喚:“阿婤?”似乎為了讓我能聽清楚,他甚至微微躬下了身,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很感動,他何須如此?我在榻上叩首:“殿下,別來無恙?”
他將手伸向紗帳,又縮回去,問:“可否一見?”
總是這般溫文,我不禁微笑,“當然。”抬手啟開帳簾。
他進來坐在我的對麵,我注意到他袍服的下擺都被雨水打濕了。
“這樣的天氣,殿下如何有雅興出來一遊?”紗帳中有酒,我洗淨了瓷杯,為他斟滿。
他看著我,一時沒有回答。即便不抬頭,我也能感覺他溫暖的目光。但可惜,我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樣。
我抬頭,向他輕快地一笑,果然,他反倒不好意思。
“我隻是……呃,隨便走走。”我知道他心裏想說的一定不是這句話,古代的人,在男女情事上畢竟放不開手腳,像楊廣那樣的人是異類。
楊廣,唉,我怎麽又想起他來。
楊俊忙著岔開話題,“你的花店名字十分有趣。”
這花店名叫“有間花店”,算是我對偶像金庸的崇拜。
“殿下不會衝著花店名字才來的吧?”我與他說笑。
“那倒不是,”楊俊終於開始放鬆,臉上也露出笑容,“當日見到一盆蘭花,十分不俗,問起來,才知道如今江都城中最有名的花店主人是個女子,店名又是那樣特別,便叫人查了一查。”
我沒有追問是從何人嘴裏問出我的身份。管家能擋得住尋常人,但楊俊是江南總管秦王殿下。
酒中兌了蜜糖水,還點了菊花瓣,香氣飄散。
楊俊靜靜地品酒,他真是個秀氣的男人,如同工筆畫。
“冷嗎?”我看著他依舊潮濕的下擺問。
“不,不冷。”
他臉上露出感動,我不希望他誤會,但我知道,他特意選了這樣的天氣來,因為店裏的客人少。
我請他吃胡餅,他讚不絕口,我告訴他都是雲娘的手藝,他便開玩笑:“我要接她到我府裏去。”
我瞪他,“休想!”
他大笑起來。
我也覺得愉快,索性讓夥計關了店門,與他暢快對飲。
我們隨意地聊,互相問起別後的情形,真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朋友。楊俊是個很好的談話對手,他總是用溫和含笑的眼睛看著我,絕不會隨便打斷,談吐也文雅適宜。
空氣中彌漫著朦朦朧朧的酒香、花香和雨聲。
忽然我覺得,其實能夠愛上他也很好,會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但是不行,他有老婆。
清明過後,楊俊又來了,這次他沒進來,隻差了他的侍從進來,請我一道去踏青。
我知道我可以拒絕,然而想了想,還是去了。
楊俊在馬車裏等我,一身布衣,依舊風姿秀雅。車廂並不算寬敞,我隻得與他並坐,甚至能嗅到他衣裳的熏香。我想這大概算是他一點小小的伎倆。
馬車自鬧市穿過,喧囂從耳畔一掠而逝,不著痕跡。
也許因為距離過於接近,氣氛反倒比上次尷尬。
他沉默良久,試探著伸過手觸碰我放在膝上的手,見我沒有立刻抗拒,方才放心地握住。
我的確很想抽出我的手,但我覺察他掌心的潮濕,他這樣的身份,這樣青澀的舉動,一瞬間,我的心軟下來。
踏青當然在郊外,很美的山坡。綠草如茵,桃李繽紛。
如果我的心情能更放鬆,一定會覺得更美。
風那麽柔軟,從麵上拂過,仿佛棉花糖,含著芳香。我很想張開手臂,迎著風跑起來,那般鮮活的感覺。但我心中有諸般顧忌。
楊俊攜著我的手下車,理所當然地一直沒有鬆開。
我們一路走一路說笑,眼前滿滿的春色,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我能感覺到他的拘謹,其實我也是。我知道他在想什麽,而我在想,如何得體地回絕。
我得現實點,我得罪不起他。是,他脾氣好得出奇,難以想象他這樣的地位會有這麽好的脾氣,但不表示,他就沒有脾氣。我不能惹惱他,否則我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我每句話都得小心翼翼地說。
“怎麽了?”他終於覺察,“你有心事?”
我已經準備好了很多話來回答他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從中選了一句接近真心的:“上次的事,一直不得機會好好地謝過。”說著,我拜下去。
他立刻扶住我,釋然地笑。
“不必如此。既是我可以做到,我自當盡力。”
他眉宇間帶著喜色,少年郎在心愛女人麵前的神情毫無遮攔。我看他能看得很透徹,想起雲昭訓說的“老牛吃嫩草”,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不禁失笑。
他見我笑,益發喜悅,話更多了起來。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並不能每句都聽進去,又不忍心打斷。這樣下去,也許會給他更多的誤會,我在找合適的機會。
閑閑地逛了許久,他問我:“累不累?歇息一會兒吧。”我點頭,他便向後招手。遠遠跟著的侍從趕上來,鋪好氈墊,放下食盒,又退到足夠遠的地方。
一共有三個食盒,楊俊順次打開。其中的一個,居然用小火爐煨著湯,盛出來還是熱乎乎的。他一定看得出我渴了,所以先給我湯,這麽體貼的男人。我用小瓷碟子揀了一盤點心給他,他含笑接過去,我們真像舉案齊眉的夫妻。
他一定覺得愜意極了,話題走得更遠。
“我十四歲那年,想要出家為僧。”
我幾乎嗆出來,“什麽?”他?一個隋室皇子?他是段譽嗎?然而我又記起,的確聽人說起,當日他帶兵南下平陳,甚至因為不肯多殺生,禁令前鋒出戰,苦口婆心地勸降了陳朝守將。他想出家,大約也是真的。
“佛法慈悲……”他停下來,過了會兒才又說:“你也覺得我這樣想很奇怪?”
他臉上浮現些微失落,我想他心裏大約已將我美化為他的“紅顏知己”,一廂情願地認為我能夠理解他每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很可惜,我注定讓他失望。
“不,”我勉強開口,逐字斟酌,這樣的談話可真累人,“我隻覺得,殿下能夠甘願放棄塵世富貴,真叫人欽佩。”
這句話答得還不錯,他又高興起來。
已經是午後,陽光暖人。我們對坐在樹下。曾經,我也幻想,在一個溫暖的午後,和我心愛的男人坐在盛開的花樹下,什麽也不必想。如今,情形倒有幾分相似,卻又樣樣都不對,時代不對,人不對,心情也不對。
楊俊望著我,熟悉的眼神,低聲念:“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傻子也明白他的意思。我吸口氣,微笑道:“殿下,我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才疏學淺,實在是不懂得詩賦的。”
他怔愣。
我又說:“聽說秦王妃精於此道,我愧不能與她相比。”
不出所料,他的臉微微僵硬。
我避開視線。手裏有酒,橙黃色的酒液,兌了蜜糖水。這是陳宮中的調製方法,楊俊必是上回來我這裏喝過了,才會準備同樣的酒水。他連這都想到了。
我心裏有愧疚,他對我那麽好,無可挑剔,他的妻子不是他的錯,在這個時代更不是問題。而且,他明明可以強取,他有這個資格,這個地位,像楊廣那樣。如果他那樣做,我又能如何?我隻能卑躬屈膝地哀求,或者逃跑,或者求死。但他沒有,看上去他甚至沒有動過這個念頭。我覺得自己像在欺負一個老實的孩子。
我差一點又要軟下來,但這是遲早的事,我不想做小老婆,不想莫名其妙地將人生花在跟別的女人搶老公上。
也許歸根結底是,我沒有愛上他。
楊俊送我回去,這一次他沒有握我的手。遠遠看見有間花店,我舒了口氣,真的有到家的感覺。
坐在花草的中間,讓我無由地安寧,就像午後半睡半醒,聽著雲娘嘮閑話,絮絮的,沒有紛爭。
夏天來臨時,我們換了間更大的門麵,但原來的那間依舊保留著。
雇的夥計多了,難免口雜,我的身份似已泄露,影影綽綽聽到些流言蜚語,但我不在乎。我已盡了極大的努力來適應這個時代,但我總得做一兩件我想做的事。
期間我學會了煎茶,以前我也會一點兒,但現在開始認真地學。丁香盛開的時節,我煎碧澗,用揚子南零的水。一沸點鹽,二沸挑茶,我拿手的是培湯花,用竹簽子細細密密地攪,細而輕的湯花如冬日的雪霰,漸漸浮現。
楊俊時常來喝我煎的茶,也可能隻是一個藉口,但他是我不能拒絕的客人。
他每次來都帶禮物給我,字畫、名茶、香料,像個江南的文人雅士。再多住上幾年,也許他會像我的那些個哥哥一樣,在臉上塗抹脂粉。
我的那些哥哥,被隋皇楊堅一道聖旨打發去了關外,聽說如今需要親持家務,也真夠他們受的。這就是成王敗寇。相形之下,女人們的命運似乎還稍好些。
楊俊後來便不再提那回事,每次閑閑地來,閑閑地坐一陣,倒真似朋友一般。我欽佩他的涵養和耐性。我也知道他心裏的欲望並未熄滅,我從他眼神裏看得出來。
梔子花開時,楊俊帶來劍南蒙頂石花。
“據說不錯。”
“當然,”我打開紙包,茶葉的清香撲麵而來,“天下第一名茶。”
“呃?”楊俊茫然。
我看看他,清醒過來,我又說錯話了,這樣的烏龍時常發生。蒙頂石花是陸羽捧起來,現在還不到它紅遍天下的時候。
“我覺得是。”我故意頑皮一笑,遮掩過去,畢竟楊俊好糊弄得多,他沒有那般銳利的目光。
咦?我好似又想起某個讓人添堵的人物。
“下個月吳興貢內的香料該到了,你需要什麽?”
“留一些甘草。”我用碾缽細細地碾碎茶餅,倒在紗羅上篩。
“別的呢?”
我想了想,“不必了。”我算什麽牌位上的人物?別太貪心。
他又說:“到秋天,我要回大興,你要不要一同回去?你可以看看你的姑母、姐妹。”
泥爐上的水沸了,鼓出細細如魚目的氣泡,輕微的聲響糾結著我們兩人不同節奏的呼吸聲。我輕輕地點下食鹽,然後抬頭望著他。
“秦王妃不與我們同行?”
楊俊居然臉紅了,“她先行回大興去了,怕是要在大興住上一年。她……有身孕了。”
明白了,大婦不在,郎君可以找外室偷香了。
不必悲哀,不必覺得恥辱,我告訴自己,他有這個權力。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大隋皇子,沒有派來一隊人馬直接載我進府,我應該感恩。
是真心話,絕非嘲諷。
我滿腦子轉著十幾二十幾念頭,衡量著哪一個不會傷了他的麵子。
楊俊在我之前開口:“不必為難。”
我怔了下,看著他。
他繼續說:“我不想勉強你——從未。真的。”
那樣真誠的目光。他也許不知道,這句話比任何其它的,都更加打動我。
“阿婤,”他再次開口,躊躇片刻才繼續,“可否應承我一件事?”
我笑,回答還能有什麽?“殿下請說。”
“你同我在一起時,像方才那樣,你不必找藉口,直說無妨。”
茶好了,我將湯花分出來,細細密密的,像一幅我看不透的神秘的畫。
我將茶遞給他,“殿下,何出此言?”
“我知道我的身份,周圍的人在我跟前說話都是……半真半假。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但我覺得,你應該是不同的。而今你雖是身份不同,但你不必顧忌什麽。”他說得很慢,但我看得出來,他並非為難,隻是不知如何表達。
“阿婤,你明白嗎?”
當然明白。
皇室子弟,每日每日生活在奉迎之中,對著一群群的笑臉,不,應該說,對著一群群繪了笑臉的麵具。多麽蒼白無聊,換作誰都會覺得厭煩。
但我奇怪,“殿下為什麽覺得我應該不同?”
楊俊看起來比我更加困惑,沉默許久,他搖搖頭,“我也說不清。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
我們同時陷入回憶,那個冬日的清晨。
那時,我將他當作了楊廣,記起這件事,我忍不住又笑了。
“什麽事這樣高興?”
問完楊俊也想起來,一同大笑。
然後他認真地問:“阿婤,你還記恨著我二哥嗎?”言語間很有幾分憂慮。
我不懂他在憂慮什麽,隻是照實回答:“說一點沒有是假的,但也淡了許多,亂世之中,命如浮萍,誰又能怨誰?”
他鬆了口氣,道:“你看得開就好,我擔心你會以為,我二哥是個殘忍之人。”
難道他不是?我看一眼楊俊,沒吱聲。那畢竟是他二哥,我要識趣。
楊俊給我講他們兄弟的往事,大哥如何,二哥如何,四弟小弟又如何。聽得出來,他們兄弟五個感情尚好,至少,在他眼裏是如此。楊勇的隨和率性我已見過,但在他的敘述裏,楊廣是一個愛護手足的、極有擔當的兄長。
“我小時候功課做不完,會被先生罰,都是二哥替我做,我們兄弟幾個,二哥的功課最好。”他微微地笑,那種每個人心平氣和回憶童年時都會露出的微笑。
“阿婤,你不要記恨他。”楊俊望定我,十分鄭重,“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這番話,我知道當日二哥也曾猶豫過,但他有他的考慮,一旦決定萬難更改,所以你求我時,我答應不下來。但我二哥,他雖然性情深沉,實是仁善之人。”
每個人眼裏都有一個自己的哈姆雷特。
如果後世的人,聽到這樣的一句話:隋煬帝是一個仁善之人,不知會作何感想?
但我相信楊俊出於真心,他這樣和善,所以他眼裏的一切都這樣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