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聽說楊廣在追你?”她忽然問。


  她稱呼楊俊叫“阿袛”,但她叫楊廣的名字,我明白原因。我想說,不該用“追”,應該用“逼婚”,然而我猜她大概也知道。


  我點頭,然後告訴她我想提前去江南的打算。


  她用手托著下巴思考,這個姿勢很適合她,不同於陳珞的嬌柔,但一樣賞心悅目。我記起她說過,與楊勇的初會,她正眺望憑窗,我想,一定也是這樣的姿態。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也許,你還是留在長安好。”


  我忽然想開玩笑,“你放心?”


  她微笑,“不在東宮長住就可以。”


  我真喜歡她的直率。


  她問:“你知道阿袛為什麽不帶著你一起去江南嗎?”


  事到如今,我找不出理由來瞞著她,原原本本地告訴她一切經過。在她麵前,我不會太羞恥,因為知道她一定能明白。


  她是個好聽眾,一直認真地聽著。


  等到我說完了,她才又道:“你以為,你對阿袛承認不愛他,他就放棄你了?”


  她話裏有話,我以沉默回答,反正她會說下去。


  “我本來還不知道你們怎樣了,聽了你的話才明白,原來阿袛真愛上你了啊。”她眼珠轉了轉,壞笑,“不過也難怪。”


  我懶得理她,當然我也知道她說的是實情,我又不笨,看得明白楊俊的眼神。


  “可是阿袛不能愛你。”


  “為什麽?”我納悶地問。


  她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因為他有老婆。”


  這算是什麽理由?我比剛才更驚異。


  她帶著賣關子的笑慢慢吃果品,恨我撓她,我們又爆笑起來,門邊沒出現宮女的影子,現在她們已經習慣了。


  然後她說:“你知道她老婆的家世吧?”


  我點頭。


  “崔家大小姐的脾氣太大了。”


  我明白過來。清河崔家,連王孫公子都要禮讓三分,到了楊俊那兒,那麽溫和的脾氣,三分就變成十分了。


  但是我有點莫名的失落,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我的確是不愛他的,然而我有好感,也許,還有虛榮心作祟。


  我臉轉向窗口,輕紗隔斷了視線,外麵有風,扯動院中的花木,窗紗上明暗轉換,宛如流雲。


  一瞬間,我想起了一個最不該想起的人。


  他也提醒過我,秦王妃的事。


  我相信,他的確出自一片關心,因為那時,他早已經知道我決定去江南。


  所以又有點悵然。


  雲昭訓推我,“喂,想什麽?”又笑,“難不成在盤算怎麽跟大婦勇鬥三百回合?”


  看她平日進進出出那樣淡淡的神情,真不知道原來她口舌這樣伶俐,想必房幃之中,楊勇屢戰屢敗。不過他愛的大約也是這一點,隻有她不是奉迎的,而是赤裸裸活潑潑地在他眼前展現。


  我說:“我隻想回江南。”


  她沒有問為什麽,就算她問了,我也回答不上來。說不清的感覺,仿佛那是回家去,總會安心一點。


  我在半個月後啟程,大約也在同時,楊廣啟程去了西北的晉州。我們南轅北轍,地理距離的拉遠暫時放鬆了我們之間的糾結。


  臨行之前,楊勇問我,是否需要安排我和陳叔寶見上一麵。我說了番父女相見反而傷心,不如不見的大道理推諉過去。聽說陳叔寶如今被封長樂侯,在府裏整日吃吃喝喝,除了呼風喚雨的快意,倒正是他想過的日子。


  其餘跟著他一道被擄至北方的舊陳朝臣就沒有這般好運氣,許多人流落大興街頭,靠抄書、做小買賣之類的營生過活,大約牢騷是不會少的。正所謂“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真是一個字也不差的。


  楊勇派出送我的陣容很強,當然是雲昭訓的主意,我有了四個宮女,四個小廝,一個和善的婆子和一個世故的管家。有一半是江南人,這樣以後我也不必再請人。她想得真是周到,叫我感動。


  現在我有閑也有錢,除了我自己剩下的首飾,雲昭訓又送給我一大堆細軟。所以我們行進地很慢,一路走走,玩玩。宮女和小廝也喜歡,他們也憋悶得很久。從前我當小白領,做夢都想過這樣的日子。


  但我心裏總有一點悒悒,仿佛再晴的天,天空的盡頭總有那麽一絲陰霾。尤其是在夜晚,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更為清晰地感覺它在那裏。


  離江南越來越來近,我有點兒興奮,像遊子歸心似箭。我急著想看看建康。我告訴管家,我們不玩了,徑直回建康去。


  “建康?”他驚愕地看著我,顯然很意外我居然不知道,“建康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一時之間,我不能領會這幾個字的意思。


  “沒有了。至尊早已經下旨,拆掉了建康城,如果六娘想去看看的話……”


  “不,不用了。”我本能地回答,隔了一會兒,又改主意,“也好,去看看吧。”


  我們在路上拖延得很久,所以到建康的時候已經過了中秋。


  如果沒有人指點,我不會知道那裏就是建康。我還記得春天離開時,我最後一次回望,細雨中巍峨的城牆,深灰得仿佛與天空融為一體。現在,我隻能靠記憶和想像。視線中是大片的農田,零落的村莊,已經過了收割的季節,隻有開始泛黃的矮草。我更沒辦法尋覓陳宮的所在,我在那裏生活了三年,沒多少快樂,也沒太多煩惱。


  才半年的時間。


  這就是曆史。我見證了曆史。


  我們去了江都。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楊勇的意思,楊勇的意思叫鈞旨,隻比皇帝的聖旨矮一小節。反正他也沒說我去了江都之後就不能再離開,所以我心平氣和地去了。


  但是我告誡管家,別向秦王府的人泄露我的行跡,他答應了。


  從他意外的神情看得出來,他本來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也許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到江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楊俊。當然我也可以透露一點消息給他,讓他來找我,算是自高身價。


  天曉得。但是像我這樣身份的女人,在別人眼裏大約就該是這樣的命運——我的那些姐妹和姑姑們大多已經成了這個誰那個誰的妾室。也就是被包養起來,無非包養的人身份高貴一些,本質相同。我有機會逃脫,為什麽不逃?

  管家很能幹,我們隻在旅舍住了兩日,他已打理好一切。買下一所兩進的小套院,拾掇得幹幹淨淨。進門有漂亮的小亭子,過了中堂,後院裏一左一右兩株桂花樹,還未謝盡,空氣中滿滿的甜香,叫人覺得溫暖。


  管家恭恭敬敬地問:“六娘,可還滿意?”


  我微微頷首,又說:“該多擺些花,眼下菊花開得正好。”


  “是。”他立刻答應,躬身退下。


  我籲口氣,端著架子很累,我不喜歡,但雲昭訓再四地告誡我。對下人好,但別好到讓他們覺得可以爬到你頭上去。她知道我不習慣,她曾經也一樣,奴大欺主,她有過教訓。


  我住在堂屋東房裏,侍女和婆子住在東廂房,西廂做廚房。我的寢房新換上天青色重帷,色彩悅目。那料子軟而垂,和從前所見一樣,每每讓我驚歎隋的織物原來已經這樣好。


  綿軟的感覺在指尖,有點異樣。我垂下頭,也許因為累了,那種悒悒又浮上來,如薄雲般蔓延。


  雲娘進來時,我坐在地上,像抱著個娃娃一樣抱著垂帷。這姿態一定很怪異,但雲娘一點都不吃驚。


  她隻問:“想不想喝湯?剛剛燉好。”


  她總是知道我需要什麽。


  雲昭訓為我挑選的仆從都忠誠勤快,但雲娘不同,她不止忠誠,她疼愛我。雲娘是個年長的婦人,我沒問她究竟多大年歲了,也許四十多吧,這個時代的婦人更顯老一些。閑談時,她告訴我,她有過一個家,三個兒女,但她不知道他們在哪裏,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我以為她的人生很不幸,但她用滿足的語氣說:“還好我在宮裏找到差事,我運氣好,昭訓待我真好。”


  我不懂她失去了一切,怎麽還能這樣平心靜氣。


  路上我們經常聊天,那四個侍女都很伶俐,但我還是最喜歡和雲娘說話,和她說話,讓我有一種安定的感覺。


  雲娘經常跟我講張三李四的經曆,大概都是宮裏聽來的古記,很普通的人,我都不認識,也不會記在史書裏。這個時代,好像每個人都有能拍成電視劇的故事,現代那些個傖俗得隻會惡搞和脫衣的編劇們真應該穿越一回。


  我鬆開了垂帷,但是沒站起來,我在雲娘麵前不擺架子。


  “好。”我回答她。雲娘廚藝高超,她做的菜品對我是永遠的誘惑。


  雲娘端來了一碗雞湯,橙黃橙黃,味道鮮美得讓人想吞下自己的舌頭。


  在現代標榜的“土雞湯”,如今我天天都可以喝到,而且這個時代也不以瘦為美,不用太顧慮發胖,我簡直要愛上這個時代了。


  雲娘看著我喝湯,微微歪著頭,眼角慈祥的笑容,像母親看著女兒,我喜歡她這種神情,故意喝得慢點。


  “要不要再喝一碗?”


  我很想說要,但是陳婤的胃口太普通,心有餘而力不足。


  雲娘端著空碗走出去,我托著下巴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問了個很突兀的問題:“雲娘,你為什麽不讓我起來呢?”


  雲娘回過頭,看著我笑道:“六娘,想坐就坐著好了,為什麽要站起來?”


  她平靜地讓我自己覺得無聊,我不甘心地又問:“你不覺得我這樣很奇怪嗎?”


  “哪裏奇怪?”她微笑,但眉眼間有幾分悵然,“從前我家姑娘也是愛坐哪裏就坐哪裏,我還老說她……六娘這樣子,我瞧著倒像個十四的人兒了!”


  我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不禁看住她。


  雲娘自失地笑,“也許我老背諱了……可我總覺得,六娘有心事。唉,也怨不得你。我不知道怎樣勸你,凡事看開些吧。”


  我點點頭,感激她的關懷。


  但她並不真正知道我的不安。當數月之前,我離開江南的時候,滿腦子想的是如何才能活下去?那時候我心心念念地想著能有一方小小的清淨,於願足矣。如今住到這個小小的院落,衣食無憂,平靜如古井的生活似乎近在眼前,我忽然又覺得恐懼,難道一生便是如此?我對未來從來沒有把握,落到這個時代,愈發看不清前路,我害怕那些不能接受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又無法安心地如這時代的女子那樣度過一成不變的人生。看,原來我是這樣不容易滿足的女人。


  我做了兩副撲克牌,很快教會侍女們,但我總是沒有太大的興致,玩幾把就散了。侍女們倒是很喜歡,但她們嫌紅心黑桃不好看,又改良成了花鳥魚蟲之類的。有時候我琢磨著,鬧不好牌九就是這些玩意兒演化出來的。


  娛樂太少,每天看天看地,家長裏短地閑聊。有時候也出門去逛,牛車前懸著竹簾,看出去一切都斑斑駁駁,影影綽綽。


  我寧可和雲娘閑聊。因為雲娘有個好處,我無論說出什麽古怪的話來,她都不會當作一回事,以為隻不過是小女孩兒的天馬行空而已,頂多說句:“哎呀,六娘,真搞不懂你哪裏這麽好玩的心思!”像母親寵溺女兒。


  我喜歡這種感覺。


  我想媽媽了。媽媽,爸爸。思念得都不敢多想,就像根針尖戳在那兒,碰碰就痛得叫整顆心都抽搐。


  管家在我們安置的第二天,就買來了許多盆菊花,每一種都有好聽的名字,開得十分絢爛。


  為了這些菊花,又請了個花匠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說話很得體,人也生得很清爽,雖然雙手不免沾上泥,但身上總是幹幹淨淨。


  她很健談,初來的第一天,我不但知道她叫李三娘,已知道了她家郎君、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和一條狗的名字。我還知道他們家原來居然是宰相袁憲府上的花匠,怪不得有一把好手藝。隻是如今,大亂初定,有幾家得閑情伺弄花草?他們的生計也十分艱難了。


  就是那時候,我生出了一個主意,不,應該說,那主意老早就在我心裏,隻是到那刻,忽然變得具體有形。


  “我想開間花店。”


  我故意選在侍女們都不在的時候,用一種閑閑的口氣說出來。不出所料,雲娘立刻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愣愣地看著我,瞧她的表情,仿佛是沒有分辨清楚我的話。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加重了口氣,好讓她相信,她沒有聽錯,而我也是認真的。


  雲娘僵硬地望著我,表情初看也沒什麽特別,但我從她的動作覺察異常。“小心!”我不得不提醒,但已經遲了,她手裏的針戳傷了自己的指頭。


  我無奈。這樣的反應正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才更奇怪。


  雲娘丟開針線,吮了下指頭,開口之前,又已經露出了那種寬厚慈愛的微笑。


  “六娘,你究竟在想什麽呢?”


  其實我想得再簡單也沒有了,我無聊,所以我想做些事情。


  雲娘奇怪地問:“你難道缺錢花嗎?”


  “當然不,”我微笑,“可是開間花店有多好?陽光暖暖的,坐在花叢裏等著客人上門,就算沒有,也可以煎壺茶,看著人來人往……”


  那曾經是我小白領時代的理想,不愁吃不愁穿的時候,就去開間花店,閑閑的捧著茶和書,有客人上門時,替他們選花,送長輩,送朋友,送愛人……那些美麗的花,美麗的名字。被NN次嘲笑太過小資的理想,但是沒辦法,我隻得這點品味。


  雲娘不能領會我的渴望,但她如溺愛的母親,我說好的,她便以為是好的。我說得忘情,她便也微微地笑了,仿佛與我一同陶醉。


  我沒有對別的人解釋,自問沒有那個水準的口舌能夠讓他們理解,幸而,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落裏,我是可以發號施令的。我真是個幸運的穿越人。


  不久之後,管家物色到了新的宅院,多了一重院落。李三娘一家進了府,專侍養花,他們的手藝極好,初春時,後院已經滿是花花草草。李三娘夫婦最擅長侍弄蘭花,這是江南士人所愛。大約當初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們得以入宰相府。


  花店就在宅院的對麵,不算大,因為花極好,有許多別處沒有的珍品,所以生意遠比我期待的更佳。我又生出花木租賃的主意,尋常人家打理不好的花過得一半月送回來,換一盆新的去便是。這本是現代最普通的生意,但那時候十分新鮮,益發門庭若市。


  其實我本不必天天都往店裏去,但漸漸也成習慣,便如照拂自己的孩子,一日不去,便覺得心中空落。


  店中設著紗帳,我坐在垂簾後,臉上還要再加一層垂紗。這是雲娘的堅持,我不想拂她的好意,身在此時,也不必讓自己顯得太過驚世駭俗。有時來的客人談吐有趣,我便在紗帳後與他們交談,以為樂事。


  但即便如此,依舊流言紛飛。


  彼時坊間大概也正需要這樣的飯後談資。紗帳後神秘的女子,與人議價買賣,不知是怎樣的相貌出身?越傳越玄,但能玄到是舊時公主的,似也未曾聽到。


  因為這些傳聞,時而有登徒子上門,但管家有十分手段,不知如何都一一擺平。府中的仆從口風也極緊,因此我的身份益發神秘。


  這些我一概不理,專心致誌地在古代創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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