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牛車將我們載入後宮,相隔八天的時間,換過了朝代,離去時我是金尊玉貴的公主,歸來時已成階下囚。


  奇怪的是,我平靜如水,絲毫沒覺得其間有多大差異。


  也許這是因為,我心底裏總下意識將自己與那個陳朝公主區分開來,盡管,有時我也已忘記了區別。


  但對於陳珞和陳瓊兩人而言,隻怕已如物轉星移,恍若隔世。


  夜已深,我們就在值夜宮女的房中胡亂睡了一宿。天明時,有人來領我們去景陽殿重新安置。


  晨光初現,宮中寂靜異常。我仰起臉,稀薄的陽光穿過浮雲,落進我眼裏。這還是今年初次見到晴天。


  一夜風過,昨日的薄雪已被吹盡,了無痕跡。多日不曾有人打掃的長街上落葉零落,在我們的腳底沙沙輕響。


  對麵過來一群人,皆身著甲胄,看裝束,該是隋軍的統領人物。我們側身讓在一邊。


  走得近了,我看清當先的是個年輕人,至多不過二十歲,身材頎長,氣度儒雅,眉目精致,倒與我的那幾位哥哥可有一比。


  我心中一動,眼前這人如此年輕,莫非……


  那人似乎覺察什麽,朝我轉過臉來。冷不防與他的目光相遇,竟是那樣溫潤,如同一池湖水,漣漪徐徐。


  我怔愣,他也同樣微微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我們安靜地對視,互相估量,過了會兒,他衝我微微地笑了笑。我又一驚,這才想起我眼下的境遇,容不得我這樣肆無忌憚,連忙垂下眼簾。


  “這便是昨夜尋到的幾位公主?”他語調和緩,北話自他口中聽來,悅耳不少。


  管事的上前回答:“回殿下的話,正是前陳的樂昌公主、十七長公主和六公主。”


  殿下?果然,他正是楊廣,未來的隋煬帝。


  我常想,我的運氣可真不好,好不容易穿越了一回,卻揀個這麽尷尬的時代,別人穿越見的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名垂青史,我倒好,穿回來遇上頂有名的倒是這個臭名昭著的家夥。當然,如果能多待幾年,也許會見到裹尿片的唐太宗李世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所謂人不可貌相,這繡花枕頭倒還真是風度翩翩。


  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我又偷偷抬起眼。


  他的視線竟好像從來沒移開過,臉上的微笑也未曾散去。我們的目光又一次交逢,他眼裏的笑意更濃。我正想避開,忽又改了主意,向他輕輕一頷首。


  他眼睛看著我,問管事:“六公主便是張麗華的女兒?”


  我搶在管事之前回答:“是!”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轉身離去。我朝著他的背影望了一會兒,轉回視線,卻見陳瓊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側過臉,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剛才那個就是晉王楊廣。”


  她沒有說話,狠狠瞪我一眼,別過臉去。


  我被她冰冷的目光唬了一跳,低頭細想了一會兒,才覺得,我是不是顯得太過輕鬆了些?看陳珞和陳瓊滿臉憔悴,顯見得都是一夜未睡。


  對於她們兩人而言,亡國之難,必定痛徹心肺。


  可是,我與她們不同。陳朝之亡,我也不是不悲哀的,但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能改變的。我的嚐試雖然失敗,可也不意味著末日來臨,眼下我的命運非我自己能夠掌控,我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


  昔日陳朝宮眷,如今都擠在景陽殿中。管事指了一間房讓我們三人同住。平心而論,這間屋子三人合住也是綽綽有餘,管事還指派了兩名宮女過來侍奉,但畢竟今非昔比。


  陳珞神情淒然,四顧半晌,坐在榻上垂淚,我安慰了她一會兒,也不見效,隻得先由得她去。


  大門外有人看守,不準我們出入,但院中可以走動。院子甚大,昔日的妃嬪帝女,三三兩兩地散步。有時湊在一處,又忌憚守衛,隻低聲交談幾句。軟玉溫香,在充溢神情言語的愁緒中,幾已折損殆盡。


  不知是誰,竟又輕輕地哼起《玉樹後庭花》。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那曲調此刻聽來格外憂傷,我看見許多人偷偷地拭淚。


  陳瓊在院中繞了一圈,又麵無表情地走向後殿。我見她一直走到井欄邊,臉上似悲似怒似絕望。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過去,隻得在她身後幾步站著。


  忽然她身子前傾,俯向井欄,我急忙撲過去拽住她。


  “別做傻事啊!”


  她回身,“啪”地打掉我的手,緊緊盯著我,咬牙道:“我讓你從前說的話給騙了!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讓她罵得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


  她冷笑,“你當著那麽多的人,自己做出來的事,你還要問我?”


  她說完又轉過身,我也急了,一把揪住她胳膊,“你把話說清楚!我做什麽了?”


  她倏地轉過身,“不知廉恥!非我要說穿麽?好,那我說!方才你與那個晉王眉來眼去,當別人都是瞎的?你打什麽主意,我很清楚,隻想不到,你竟然這麽迫不及待!”她越說越怒,臉也漲得通紅。


  我聽她原來是為了這,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笑?!”


  我清清喉嚨,“你真是誤會了,我起初不過是好奇,後來又想不能在他麵前墜了身份,所以直視他。”


  陳瓊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坦然回視。


  “如果你真的不信,我陳婤可以對天發誓,就算這世上隻剩下他楊廣一個男人,我也絕對不會對他起任何心思!”


  看來有的時候,三流劇狗血台詞還是挺有效用,陳瓊轉怒為喜,拉了我的手說:“真是我誤會你了,我原本就想著你不該是這樣的人。”


  我也握住她的手,陳瓊爽直的性子,常常讓我忘記她深宮公主的身份,把她當作一個朋友。


  其實我對她說的也是實話,我又怎麽可能去和楊廣扯上關係?無論作為一個皇帝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都是古往今來最差的選擇。


  陳瓊問:“你在想什麽?”


  我忙岔開思緒,望定她說:“剛才,你為何會起那樣的傻心思?”


  陳瓊緊緊抿著嘴唇,用力得令唇色發白,好一會兒,她一字一字地說:“我是堂堂大陳的公主,不能受蠻族辱沒。”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們這些亡國女子,此後必是命運多蹇。


  仰起臉,天空那麽清澈,碧藍得讓人直想沁浸其中,化作一朵浮雲,悠悠飄去。


  我說:“天下之大,未必沒有別的選擇,就如此輕生,值得麽?”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難道你不懂?氣節重於生死!”


  “是。但……”我知道,陳瓊性子執著,此刻不管跟她講什麽道理,她都未必聽得進去,於是我半開玩笑地說:“為什麽偏要選這口井?”


  陳瓊愣了一下,點點頭,“你說得對!我不該選這裏。”


  我聽她裏的意思,並未放棄輕生的念頭,不由暗自歎息,心裏想著這幾日得多看顧她些,再慢慢勸解。


  回到前院,見許多人聚在大門邊,朝外張望,還有不少女子掩著嘴哭泣。


  我走過去,看見陳叔寶站在外麵的夾道中,幾個隋軍兵士按刀守在周圍。陳叔寶低垂著頭,神情呆滯,正聽一個隋軍將領和他說著什麽。我身旁的幾個女子,哽咽地呼喚著“陛下”,但陳叔寶似乎完全沒有聽到。幾日不見,他那張原本就滿是酒色痕跡的臉越發蒼白不堪,衰弱得有如深秋草葉。


  張麗華就站在他身邊,神情哀婉,眼中含淚,雙手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袖,仰臉定定地望著他,一瞬不瞬。她比我上次見到她時又瘦了一大圈,冬日厚重的衣裳在她身上也顯得空蕩蕩的,但她看上去依舊美若仙子。


  我心裏一酸,眼睛也有些濕潤,陳叔寶如何我可以完全漠然,但她卻是過去兩年中最關心疼愛我的人,不知不覺中,我早已將她視若親人。


  隋軍將領揮了揮手,兩個兵士快步上前,拉開張麗華。


  她高聲喊著:“陛下!”手死死抓著不放,然而如何拗得過兩個壯年男子,終於,那一角衣袖從她手心裏滑出。


  我的耳邊有什麽嗡嗡作響,直覺先於我的理智明白了一切。


  “母妃!”我朝門外衝過去。


  看守一時沒有防備,錯愕間,我已經奔到了張麗華的身邊。


  “婤兒!”她一把抱住我,貪戀地撫摸我的臉,忽然,又將我推開,“你來幹什麽?快回去。”


  我問她:“母妃,你有沒有去見過晉王?”


  張麗華淒然笑道:“正是晉王親自下令要將我處死,他又怎麽可能見我?”


  我怔愣,怎麽會是晉王下令?


  兵士架住張麗華的胳膊,看守也上來拉我,情急間,我高聲地問陳叔寶:“父皇,你怎麽不去為母妃陳情?”


  陳叔寶低頭不語,他不敢看我,也不敢回答。


  看守拽著我往回走,我使勁回過頭,見張麗華伏地向陳叔寶叩拜,儀態絲毫不亂,而後便被兵士帶走。


  自始至終,陳叔寶一直低垂著頭,佝僂的身子在宮牆的暗影中滑稽地縮成一團。莫說保護他的女人,他甚至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看守用的力氣很大,我的胳膊火燒似的痛,我試著掙了幾下,那看守冷笑,“別把自己當公主當娘娘,給老子找麻煩!”說著,他故意用上了更大的力氣把我往回拖。


  我本來不想多做無益的掙紮,見他如此,一口氣上來,死命地反抗。可惜他的身量比我大了一倍,我的掙紮如同石沉大海,連個水花也沒有。我氣急,飛起一腳直踹他的膝蓋,這下不輕,他“哎喲”一聲,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仰臉瞧著他,“想必你接過命令,要善待我們這些宮眷,你敢如此對我?”


  看守臉色變了變,手卻兀自不肯鬆開。


  我的胳膊已經疼得有些木了,待要再理會,旁邊有人先開口:“放開她。”


  看守側過臉看了一眼,連忙放開我,躬身行禮:“殿下。”


  楊廣並不理會他,徑直走到我麵前,說:“六公主,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但是……”我倏地抬頭,他還是那樣一種溫潤的眼神,隻似乎帶了一絲無奈,欲言又止地望著我,片刻,又要開口,我打斷他。


  “殿下,我求你!”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跪了下來,“我求你!饒過我母妃,行不行?”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誰,可是我望著他,滿臉都是哀求。


  他愣了會兒,歎口氣說:“不可能的,這是……”


  我不等他說完,驀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殿內走去。既然如此,他還想幹什麽?凶手來安慰苦主?真是天大的笑話!我滿心悲傷,幾乎情緒失控,若不是總算還記得他眼下是個我得罪不起的主,我隻怕已經大聲質問。


  為什麽不殺陳叔寶,而要殺張麗華?!

  門邊的宮眷們紛紛向兩旁讓開,我也顧不上她們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回房裏,一頭倒在榻上。


  陳珞大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走過來問:“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我搖搖頭,扯過被子蒙在臉上。我心裏滿是悲傷,還有厭惡。我討厭這個時代,從前我在讀史書的時候嘲笑古人,總是把不該承擔的責任推到女人的身上,但那隻是旁觀者的感慨。而今眼睜睜看著一個親人死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


  我想起張麗華的一顰一笑,她恍若神仙的儀態,她對我的照拂愛憐,心頓時絞成一團。我總在下意識地告訴自己她並非我的母親,但直到剛才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也真的關心著她。或許,她是做過些不該做的事情,然而那比起陳叔寶來又能如何?為什麽卻要她去為陳叔寶死?


  我甚至厭惡自己,為什麽明知道楊廣的為人,還要白白地跪他?

  我哭了。我是個不輕易哭的人,可是這一回,淚水卻泉湧而出。溫熱的淚順著我的臉淌下來,流進我的領口,而後變涼,冷意便一絲絲地滲入我的身體。


  過了許久,忽然有人掀開我頭上的被子。眼睛被蒙了太久,一時間視線模糊,隻聽見陳瓊的聲音:“她罪有應得,你為她爭過了,也哭過了,就可以了。”


  我怔愣了一會兒,才看清陳瓊臉上的關切。


  我說:“那不是她的錯。”


  陳瓊看看我,忍住了沒有說話。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也沒有再說。我和陳瓊性情相投,隻有這件事情,我們南轅北轍,誰也說服不了誰。


  住在丹陽殿中,消息閉塞,過了兩天,我才得知確切,當日,張麗華已在青溪橋下被斬首,一同被殺的,還有五個被認為是奸佞的大臣。我還聽說,此舉很得民心,大有拍手稱快的人在。我看陳瓊也很有幾分暢快之意,隻是不好意思在我麵前流露出來。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安慰我,連一句張麗華的壞話也沒說,已經很難為她了。本來,我還擔心她懷著自盡的念頭,可看起來她把心思都放在了照顧我上,倒把別的都丟開了。患難之間,倒是令我們的友情更篤。


  我不願讓她擔心,很快地放開心事,表麵上看起來一切如常。隻是偶爾獨處,仍會耿耿於懷,心生悲涼。這是我在這個時代第一次失去親人,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度發生同樣的事。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變曆史,既然回到了古代,又怎麽能帶著那麽多現代的情感和想法?然而,這是根植於我血脈深處的本性,我也同樣不能改變。我試著讓自己順應,但始終都是表麵的改變,我心裏那些念頭依然冷不丁就會衝出來。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真想不到,一向隨波逐流的我,居然也會成為時代的另類。


  我貼身藏起的首飾沒有被搜去,張麗華頭七那天,我買通了一個好說話的看守,托他幫我弄了些香燭紙錢,找個僻靜的角落焚了。這也是我唯一還能為她做的事。


  就在當天,傳來消息,隋軍主力定於三月初六返回,屆時我們也將同行,一起去往隋都大興。


  丹陽殿中頓時又是悲聲一片。


  作為宮眷,我們的命運不外是被當作戰利品賞賜給有功的王公大臣,沒有了尊貴身份的依靠,我們連尋常女子都不如,隻能指望著別人的恩惠。


  這情形想起來就讓我頭皮發麻,我考慮了種種可能的辦法,比如在路上逃走,裝病拖延,但都沒絲毫把握。思來想去,末了隻有一個結論,既然倒黴的命運把我扔到了這個地方,那就先看看倒黴的命運接下來如何出招吧。


  想開了,愁緒稍解。


  但陳珞卻憂愁得病了。她本來身子就弱,整日思念徐德言,又擔心自己,終於不起。


  我和陳瓊自是著急,眼看過幾天就要上路,她這樣子如何是好?幸而請了太醫來看過,說沒有大礙,隻要靜心歇幾天就好了。我和陳瓊便天天輪流守著安慰她,和她說話,不叫她再那麽憂心。


  已將近三月,本已漸暖,剛換了夾衣,誰知又來一場寒潮,氣溫驟降。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後宮女子,自是不耐寒,便商量著推年長又性情溫和的李婕妤出麵申告,又層層地通報,方又每人添了件衣裳,多有不合身的,如今身在囹圄,也不能多挑剔。


  這夜陳瓊早早就睡了,我卻毫無睡意。看著陳珞喝完了藥,也睡下了,我獨自出了房門,走到院中。


  繁星滿天,夜色晶瑩。


  算來到這個時代已是第三個年頭,做過了金尊玉貴的公主,又成了如履薄冰的亡國女子,以後,還會遇到什麽事呢?別的我都不能預見,隻知道以後如張麗華那樣的依靠也沒有了,但是,我告訴自己,眼下也遠不是最壞的情形,至少,我不曾淪落青樓,不曾變成孤老病殘……我仰望星空,那樣空闊如無盡時光,日子還在繼續,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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