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過去那些日子裏,因人人都以為我失了神誌,才會忘記從前的事,所以總有人趕著巴結,將前事細細說給我聽。起初我倒也聽得認真,誰知深宮最不缺的便是閑人閑語,有些話聽得多了,耳朵都要起繭子。


  比如,張麗華是個多麽聰慧的女子。


  她本出身寒門,除了樣貌別無是處,憑著聰慧沒幾年便學得歌舞書畫,樣樣皆精。聽說,這些年陳叔寶身子不好,倦怠政務,更將許多朝中事情也交給張麗華裁決。


  有時,我去結綺閣,會見張麗華正在批答奏章,我也知道,陳叔寶上朝時,張麗華常常伴在他身邊,然而我冷眼旁觀,陳叔寶並不曾將任何事情交給張麗華決定,她不過因記性好,將陳叔寶的話一一記下,再寫上奏章而已。


  我不知道,張麗華對眼下的情勢,到底知道多少?

  北方的隋這些年來一直虎視眈眈,我想她心裏一定很清楚,但我覺得她似乎並未擔憂過。


  我忍不住向她婉轉提起,她卻笑道:“也不光如今,都幾百年了,幾時不是這樣?又幾時真的打過來?”


  她說這話時,正是芙蓉怒放時節,依亭闌而坐,發絲輕拂,衣袂飄飄,纖纖十指輕彈,魚食紛紛落入池中,魚兒爭先恐後而來,又瞬息隱入水下,那情景如畫,真個沉魚羞花。我抬起頭,江南的秋,天空那麽高爽,碧藍得讓人恨不能融進去。江南水土孕育這一方婉轉風流景象,隻怕,也將終結在這一番婉轉風流之中了。


  我想著,忍不住歎了口氣。


  張麗華抬起頭,仔細地端詳我,問:“婤兒,你這是怎麽了?”


  我頑皮一笑,遮掩道:“我看父皇和母妃日日為國事煩勞,所以煩憂呐。”


  張麗華果然也笑了,“傻孩子,你煩憂個什麽?你父皇和我煩憂,不就是為了叫你不煩憂?我隻盼著你一輩子都不知煩憂才好。”


  她和往常一樣摟著我,輕輕拍撫我的後背,那種溫暖的感覺讓人迷醉。我知道,她的溫暖是給予陳婤的,但,卻由我承接了。


  我脫口而出,“母妃,咱們走吧。”


  張麗華不語,手依舊不緊不慢地輕撫著我的後背,我以為,她根本沒有聽見。


  良久,卻忽聽她問:“走到哪裏去?”


  我從她懷裏抬起頭,望著她,“走到哪裏去都行,離開這兒——”


  張麗華笑了。


  我停下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話,也覺得滑稽。


  張麗華捏了捏我的臉,“你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


  我無從解釋,隻好也笑了,身上卻忽覺得無力。


  遠遠的,傳來宮女們的歌聲:“……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那是陳叔寶所寫的《玉樹後庭花》,詞曲皆帶著一股哀傷的意味,如同預兆。


  過去的一年,我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不知道究竟幾時,那懸於頭頂的劍會落下來。


  然而,當我開始仔細留心,才明白,其實那柄劍早已蓄勢待發。我總想著,從模糊的記憶中尋求答案,我總以為那才是唯一正確的,卻不肯在眼前的現實中多看幾眼。直到,我終於發覺,其實答案早已擺在那裏。


  就在陳珞出嫁的那天,從北方傳來檄文,一夜之間,紙片灑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那上麵曆數了陳叔寶的二十條罪狀,自是引來了陳朝君臣的一場大怒。


  然而,也僅此而已。


  數月過去,長江彼岸安寧如常,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如從前一樣,又是一次虛張聲勢,最初的不安便迅速消弭,無影無蹤。


  深宮之中,依舊日日歡歌,甚至自始至終都不曾有人將此事放在心上過。


  我在幾個月後,才偶然間看到了那紙檄文。


  它夾在一份無關緊要的奏章裏,落在結綺閣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早就被遺忘了。


  當我展開那張已經泛黃的紙,細細讀來,心中驀地一片清明。


  那陣子,我常到結綺閣去,翻看張麗華案頭的奏章,起初偷偷地看上幾眼,有一回被張麗華撞見,她隻驚訝一個女孩兒怎麽對這些感興趣,卻也不曾責備,後來我便每日都去翻看。


  我本想從奏章裏能多知道些事情,然而翻看下來,卻總是一派歌舞升平。看得久了,終於厭倦。


  對陳朝情形雖不甚了了,但我也知道,這一派喜色必不是真相。然而,陳叔寶卻好似深信不疑,安心地沉迷於後宮。


  越來越多的女子被選入宮掖,她們之中的許多人我隻見過一麵,便不知又被安置到何處去了。張麗華對這樣的情形未必稱心,但既然不會動搖她的地位,她便不幹預。


  每一次見到陳叔寶,我都覺得,他又蒼老憔悴了幾分,酒色如蟲蟻咬蝕河堤般吞噬他的生命,但他自己卻毫不吝惜。


  中秋這天,陳宮如往年一樣,徹夜歡歌。


  花園裏紗燈串串,映著池水,亮如白晝。環繞池畔,一席挨著一席,皆是皇族中人。按說他們都是我的親人,然而他們之中的一多半,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字。


  陳叔寶坐在亭中,張麗華挨著他,另外的一側,坐著兩個新冊封的嬪妃,她們擺出種種媚態,不時地將酒菜送入陳叔寶的口中。


  酒酣處,笑聲此起彼伏。我看見臨近的那席,不知那支的少年正與我的一位小姑姑說笑,舉止輕薄。然而,周圍無人為忤,似早已見慣不怪。


  我從前的印象,皇家總是雍容端莊氣度,卻原來,還有這般景象。


  曲橋上,數百宮女輕紗高髻,娉婷曼舞,歌聲綿軟,依舊是那支陳叔寶最得意的《玉樹後庭花》。近支親族紛紛上前,向陳叔寶敬酒,說的自都是一派吉祥如意。


  我望著燈火映照中,陳叔寶蒼白的笑臉,忽然覺得,其實他也未必不知道真相,所以,他才這樣揮霍著自己,也揮霍著陳朝的氣數。


  我在喧囂中暗自歎息,隻怕一切已無可挽回,陳朝真的將亡了。


  “陛下!”一個清脆的聲音驀地響起,如利劍般穿透歡歌笑語,“陛下,大陳要亡了!”


  最初的刹那,我覺得那聲音定是幻覺,然而瞬息之間,所有的喧囂嘈雜都停止了,燈火通明的後花園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看,卻沒有一個人動,也沒有一個人說話,那情形,仿佛時間突然停頓,唯有天上的一輪圓月,倒映在池水中,隨著夜風晃動,碎了又圓,圓了又碎。


  視線中,旁的一切都變得模糊,隻有一個窈窕的身影,跪在亭台階下,手裏高擎酒盞。


  “陛下,北方的隋軍厲兵秣馬,來者不善,陛下若不振作起來,再這樣每日歡宴,不理朝政,我們大陳就真的要亡了!”


  這聲音極熟悉,然而一時之間,又覺得陌生。我怔愣許久,才確信,那就是整日同我在一處說說笑笑的陳瓊。我心裏一直將她當作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卻想不到她竟會在這樣一個時刻,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也許因為所有的人都太過震驚,竟無人打斷她。


  “陛下,長江雖險,可世上從來也沒有萬無一失的天塹,如今強敵在側,隻有君臣同心,才能夠……”


  “住口!”


  陳叔寶終於爆發,一聲斷喝,手中的酒杯朝著陳瓊直飛過去。


  陳瓊下意識地閃開身子,酒杯撞在她身後的石階上,“當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陛下……”


  陳瓊還要往下說,張麗華早已過來,一手拉起她,一手掩住她的嘴,笑道:“十七妹妹今日喝多了,話也多了。”又吩咐左右,“快扶十七長公主回去歇息。”


  陳瓊一側身,“啪”地打開張麗華的手,怒道:“你來做什麽好人?你又算是什麽好人?若不是你整日弄這些歌舞,迷惑陛下,又怎麽會弄得如此地步?”


  張麗華臉色一變,僵了片刻,才笑道:“竟說出這種話來,果然喝多了!”


  陳瓊冷哼了一聲,還未及開口,陳叔寶拍著案幾大叫:“來人!來人!”張麗華忙又回到陳叔寶身旁,用手撫著他肩頭笑道:“十七妹妹還小呢,今天可是團圓的日子,歡歡喜喜的才是,陛下可別跟十七妹妹認真。”一麵又對宮女們打手勢,宮女們會意,連拉帶拽地把陳瓊弄出了花園。


  陳叔寶餘怒未消,臉色鐵青,恨恨道:“若她不是朕的親妹妹……”


  張麗華偎著他輕笑:“陛下別生氣了,臣妾獻醜,跳個舞給陛下樂一樂吧。”說著便輕挽紗裙步下石階。


  她一向以舞技聞名,這一曲果然曼妙無倫,陳叔寶的神情漸漸鬆弛下來,席間便又恢複了那一番歡聲笑語,恍若剛才的一幕未曾發生過。


  我回頭告訴青兒:“我酒沉了,出去走一走。”便起身離席。


  深宮之夜,雖然在中秋佳節,除了花園,別處依舊如常早早地熄燈。喧囂和燈火拋在身後,漸漸遠去,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間。一路行來,前方是越來越深的黑暗,四下寂靜,竟似行走在一片無人之地,隻一輪月,清冷冷地照著這經營百年的宮城。


  不出所料,陳瓊還未睡,我想她也不可能睡得著。


  邁入院門,見她立在院子當中,仰臉望著天空。月光映著她瑩白的臉龐,仿佛一尊美玉雕琢的人像。也許,以前總是有張麗華的影子在眼前,我從未覺察,原來陳瓊也是這般美麗的女子,如一支傲霜的菊花在月下靜靜綻放。


  宮女在旁傳報,陳瓊忽地轉身,盯著我問:“你來做什麽?”


  我笑笑,“惱我母妃,也不必惱我吧?”


  陳瓊回過神來,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我不是……嗯,我是說,宴席還沒散呢,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朝她走過去,“為什麽我就不能來呢?我喜歡到你這裏來,就來了唄。”


  她看著我,有些意外,“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性子,自從你那一回落水醒來,是變了些,可我倒不知你幾時又變成了這樣。”


  我站定,和她一步之遙,月光如水,彼此的神情都看得很清楚。我說:“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這樣的性子,咱們可算扯平了罷。”


  陳瓊怔了會,微微地笑笑。


  我知道,她還未確信我的來意,我不想兜什麽圈子,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你方才跟父皇說的那番話,一直是我心裏想的,隻我卻沒你的勇氣說出來。我……我好生佩服你——我來就是同你說這句話。”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頓時覺得胸口輕鬆了許多。


  其實,以前我在辦公室裏當然也少不了虛與委蛇,但總算還有坦直的時候,自從掉到這裏,披上了這身陳朝公主的衣裳,似乎就隻剩下了虛與委蛇。如今,又找回了那種真實的感覺,果然暢快無比。


  陳瓊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瞧,許久,忽然拉起我的手,“來!”便拽著我進了屋裏。


  宮女端了茶來,陳瓊卻揮手道:“不用。”又對我說:“咱們喝酒,如何?”


  我奇怪,“你這裏有酒?”


  陳瓊低聲說:“我藏著呢。”


  她叫過一個宮女,進了裏屋,出來時宮女手裏果然捧著一小壇酒。她隻留了那個宮女,將旁人都打發出去,然後對斟了兩盞。


  那酒色清透,香氣濃烈,我們舉杯輕輕一碰,各自飲了一口。那酒入口時雖淡,順著喉嚨而下,便越來越烈,似火一般。我們兩個憋了會兒,實在禁不住,都趴在矮幾上大聲咳嗽起來。


  好容易喘息定了,相視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陳瓊到底自幼進退有序,這種時候依舊不忘輕掩口唇,儀態優雅,我卻早把那套拋到九霄雲外,倒在榻上,張牙舞爪地笑了個痛快。


  “其實,那天你跟十四姐說那番話,我就覺得你與眾不同,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我憋住笑,看著她說:“你信不信,其實我從地府裏換了個魂兒回來。”


  陳瓊手支著下巴,微笑道:“換了也好,我喜歡如今的你。”


  我望著她,若在現代,她才是個初中女生,我從來沒有跟這個年紀的女孩兒交往過,因為總覺得有代溝,如今卻覺得,原來也可以做個朋友。


  陳瓊又說:“除了你,方才那種話,這宮裏也沒有別人會同我說,就算心裏那麽想,也不會說出口來。”


  我苦笑,其實我也不知自己怎麽一個頭腦發熱就說出來了,隻是,也不覺得後悔。


  “唉!”陳瓊重重地歎了口氣,“不知我的話,皇兄可聽進去幾分?”


  我很想說,她的話定是全白搭。可是,這話轉了轉,卻說不出口。陳瓊雙眉緊鎖,眼中滿是憂愁,我也不知如何勸解。她和我不同,對陳朝自有那份故國情懷,而我所憂慮的,其實不過是淪為亡國公主之後,又要如何才能在這個時代自保。


  我說:“這回父皇很生氣,隻怕會對你……”


  陳瓊“哼”了一聲,“我倒不信,大哥會對我怎樣。”


  我默然,陳瓊心裏,陳叔寶終究是她大哥,她卻不願去想,她的大哥更是陳朝的皇帝。


  思忖了一會兒,我心裏另有了主意,便轉開話題,“父皇這樣子也不是辦法,咱們想想,朝裏朝外,可有誰的話他能聽得進去?”


  陳瓊不假思索地開口:“那就隻有……”卻忽然停了下來,隻冷笑了一下。


  我當然明白她想說的是張麗華,如果對麵坐的不是我,想必她底下的話也不會好聽。在她心裏,陳叔寶既然是大哥,總會多回護他些,不免將過錯都推給別人,好在我也不至於會不高興。


  我想了想,說:“你覺得請太子去勸勸父皇,如何?”


  陳瓊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答說:“他未必肯去,便是說得他肯去,也自會有人攔著,不叫他去。”


  我琢磨著她的話,末了說:“讓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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