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我又花了好些時日,終於從宮女們口中漸漸湊出事情原委。
其實和曆朝曆代沒有什麽不同,無非為了個皇位。
陳胤的母親生下他便過世了,沈皇後抱了他過來撫養,因而也算得了嫡長子的地位。可是沈皇後從來未曾得寵過,如今更是別居求賢殿,整日誦經,不問世事。所以,陳胤在宮中其實孤木無依。
張麗華自然想為我的哥哥陳深謀求太子之位,我冷眼旁觀,隻怕龔貴嬪、呂淑媛她們幾個心裏也未必不打同樣的主意。
有的時候,我看著陳叔寶的煊赫排場,又會覺得,其實她們這麽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我也清楚,張麗華這樣處心積慮,又有什麽用呢?即使她真的成功了,陳朝卻要亡了,她的一切心機都會白費。可是這些話我卻沒辦法告訴她。
張麗華不斷地買通宮人,向陳叔寶訴說陳胤的種種不是,聽說,朝臣中也有人開始參奏。陳胤動輒得咎,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他本是一位清俊少年,可這些日子,我見到他,總是滿臉蕭瑟,似乎蒼老了許多,全不似十幾歲的人。
我想,他其實很清楚將要發生什麽,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我們如今偶爾才見麵,但每次見麵,陳胤的目光依舊關懷如常。我知道,在這宮中,除了張麗華之外,他是唯一如此關心著我的人。可惜,我卻不知如何回報。有幾次,我婉轉勸說張麗華,可惜都被她用言語擋了回來,其實我也知道,即使說了也無濟於事。
事情會進行到哪一步呢?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曆史上,究竟是陳胤先失去了太子之位,還是陳朝先亡?這本來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我從來也沒關心過,可現在,我卻隱隱地希望後者先發生。
時間悄悄地流逝,盡管我每天晚上都會站在窗口仰望天空,可是我從來沒見過流星。如今我越來越熟悉宮中的禮儀,懂得宮中應對的規矩,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多地恭維我像一位儀態高貴的公主。
有時候對著銅鏡,我總不免哭笑不得,從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我居然能變成一位淑女,至少,表麵上是一位淑女。當然,從前我也不是野蠻女,但是淑女?不折不扣的母豬上樹。可是如今我這裝模作樣似乎也像那麽回事情了,這大概就是人的適應力吧。隻不過,我知道骨子裏我還是那個現代小白領,盡管,我確實越來越有種感覺,似乎林青和陳婤正在合為一體,叫我自己也分不清彼此。
宮女打起珠簾,告訴我:“十四長公主、十七長公主來了。”
陳珞和陳瓊手挽手地進來,若論輩份,她們倆都是我的姑母,年紀卻同我相仿。我此生的那位祖父陳宣帝生了四十多個兒子和三十多個女兒,到如今,我還有十多位沒有出嫁的姑母,同居宮中,平日自然也有來往。她們倆性子都爽朗,同我合得來些,常常在一起閑聊。我反正整日無事可做,還能從她們那裏多知道些這個時代的事情。
我站起來,彼此謙讓一回才在榻上坐定。
宮女煎了茶來,用白瓷盞盛著,端到我們麵前。喝茶在宮中極盛行,可是跟我熟知的沏茶全不是一回事,要在爐子上煎開了,且裏頭擱了各色香料、幹果,倒有些像果茶,還更清香幾分,味道倒是極好的。
這陳朝的公主們在一處,真是如同《紅樓夢》中的才女們,總是談詩論詞,人人都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當然,我是例外。我想陳婤應該也會這些,但我卻連平仄都搞不明白。讀書時背過的唐詩宋詞自然還記得不少,念幾首或許也能搏個才女之名,可細想想,總不好意思公然頌出“床前明月光”來。
這些時日,陳珞和陳瓊也早已體諒我,不和我說這些個話題。可是今日一來,陳瓊卻抽出一本冊子來,非要我品讀。
那手字倒是漂亮極了,筆體清雋,但這些詩賦在我看來總不免堆砌之嫌,如同加多了味精的菜肴,有形無神,哪裏比得上李白的瀟灑渾厚,杜甫的字字血淚,李商隱的情真意切。
可陳瓊笑嘻嘻地瞧著我,一再地催著我品評,我琢磨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詞句清麗,這人挺有才氣的。”
陳瓊聽了我的話,卻不答,隻用手輕輕推陳珞的肩。陳珞慍惱地瞪了她一眼,臉卻突然紅得像窗外的櫻桃。
我瞧著這番情形,昔年的八卦精神頓時又湧了上來,故意裝著若無其事地問:“這詩賦是誰寫的啊?”
“哎——”陳珞攔著不讓說,陳瓊早脫口而出:“徐德言。”
這名字好生耳熟,可我苦思冥想,怎麽也沒辦法對上號。
陳瓊又笑道:“他可是江左有名的才子,還是……”陳珞拿手去捂她的嘴,陳瓊一邊閃開,一邊說完:“還是翩翩少年郎!”
“咦?你們見過他?”
她們倆怔了怔,似乎都覺得我的問題很古怪,一起搖頭:“當然沒有啦。”陳瓊又加了一句:“不過,大家都這麽說。”
“啊?”我不禁啞然。鬧了半天,原來陳珞隻不過讀了徐德言幾首詩賦,便傾心於他,甚至連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都不知道,更別提他的脾氣如何,喜好什麽,全都一無所知。這樣的感情豈非一場賭博?
“那,要不要想法子找他來,你們見麵聊聊?”
我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忽一眼瞧見她們的眼神,才明白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咳嗽兩聲,低頭喝茶。
陳瓊手支在矮幾上,托著下巴。她微微蹙眉的神態真是俏麗可愛,說來她比陳婤大著一歲,可我心裏忍不住拿她當小妹妹看待。
她小聲道:“我覺得,阿婤說得也有道理。”
陳珞連連搖頭,“那,那怎麽可以……”
“怎麽不可以?”我頭腦一熱,把茶盞往幾上一擱,滔滔地說開了:“見麵聊聊不可以,連麵也沒見過就嫁了,怎麽就可以?也許他為人懦弱,根本擔不起責任呢?也許他脾氣火爆,三句話不來就跟人吵架呢?也許他是瘸子呢?也許他有……惡疾呢?”我本來想說也許他有花柳病呢,話到嘴邊總算及時咽了回去。
可出口的話,恐怕已實實在在嚇著了這兩位正牌淑女,她們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已猜到她們的來意,必定是想通過托張麗華從中周旋,讓陳叔寶答應這樁親事,卻不想被我冒出的這番話擾亂了心思。
靜默良久,陳珞咬了咬嘴唇說道:“若果然如此,也隻得……隻得認了。”
這一回,輪到我瞠目結舌。若說這古代的女子勇敢,卻連見那人一麵也畏縮不敢前,若說怯弱,卻又敢將自己的一生就這麽賭上去。
我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憑我個空降來的冒牌公主還能管得了十幾個小姑姑的親事不成?可是話卻已不聽使喚地衝了出來:“那也許……也許他心裏已有了別人呢?”
陳珞神色一僵,呆住了。我知道,隻有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隻有這番心事古今如一。
小女兒家的心思變得就是快,方才還是一副說什麽也不去見他的模樣,現在又成了說什麽也要先見上一麵。她們倆因為和我分享了秘密,什麽也不必瞞我,就和我商議起如何才能把徐德言找來。我人生地不熟,這些個事可就不如她們了,漸漸變成她們倆說,我一旁聽著。
她們倆臉上還未脫盡稚氣,說起這些事來倒也一本正經。我起先瞧著她們隻覺得有趣,驀地,又想起陳婤在這個時代也已是待嫁年紀,心中便是一驚。我使勁回想,可絲毫想不起關於陳婤的任何記載,在陳朝滅亡之前,陳婤是否已為人婦?若此事不久後真的來臨,我又該如何?
我心裏煩亂,沒精打采,陳珞和陳瓊見了隻當我倦了,便告辭而去。
送走她們,我在屋裏胡亂兜圈子,不知為何,忽又開了妝台抽屜,打裏麵抽出那張紙條。
“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那字跡極是清秀,宛如女子的眉目。此前我看到這紙條,隻覺得好奇,如今,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會不會有朝一日,突然在我麵前出現一位少年,紅著臉訴說衷腸?我想著那情形,忍不住發笑,然而笑容在唇邊漫開,卻帶著一絲莫名的苦澀。
唉,此番心事,古今如一。
過了一陣子,陳珞和陳瓊又來找我。我瞧著陳珞滿臉含羞的笑容,知道事情結果正如她所願,也不由為她歡喜。
我知道陳叔寶很喜歡這兩個妹妹,況且不是什麽難事,張麗華自也樂得幫小姑這個忙。果然我跟她一說便滿口應下。徐德言因是布衣,不久便封了太子洗馬,婚期也定了下來。
因為這件事,我和她們兩人關係越發親近,三五不時的,我去她們那裏,或是她們過來玩。
反正無所事事,我便開始練字,宮中有字畫教習,都是名宿就任,教導有方,我學了幾個月,原本那手狗爬字居然也變得有些模樣了。陳珞和陳瓊都寫得一手好字,也不時指點,我們湊在一處,倒又多了一樁事做。
這日她們來了,又拿我的功課看,陳珞忽然笑道:“阿瓊你瞧,阿婤這兩個字,倒有七分像太子呢。”陳瓊湊過去瞧了一眼,抬頭瞅著我,也笑了。
我心裏猛然一驚。
我知道她們看的是哪一張,那紙上寫著“於林”兩個字,本是我忽然來了興致,照著那字條摹的。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
我想起數月前與陳胤在曲橋相遇,他複雜難辨的神情,欲語還休,那時我隻覺得莫名其妙,此刻想來真相卻是若隱若現。
難道,真會是這樣嗎?
這件事實在超出了我的想像,也無人可以細問究竟,隻好先埋在心裏。
懵懵懂懂的,我在陳宮中也已生活了一年,回想這一年,似有許多事情,然而細想,又似一片空白。宮中的生活,褪盡奢華之後,竟是全然無物一般。我常不由自主地想念現代的人生,雖然勞碌,卻充實,可是又不敢多想。我仍然每晚仰望天空,但已不抱多少希望,可是未來會如何,也一樣全然模糊。
禎明二年三月,陳珞受封樂昌公主,下嫁徐德言。她府邸就在建康城中,時常回宮來看望我們,每一回都見她麵帶喜色,顯見得過得稱心如意。或許,對於那時的女子而言,無論貴賤,那都已是完全的滿足。
然而,我心裏卻總覺得莫名空落,難道我的一生會變成這樣嗎?
又過兩個月,太子陳胤被廢,張麗華如願以償,讓我的哥哥陳深登上了太子之位。不過我想,她也並未滿足,接下來大約還要謀求皇後之位,隻不過,這些事我都懶得理會。
陳胤搬出東宮那日,我正在結綺閣上,遙遙望見那一個躑躅的人影,雖有宮女宦官簇擁,卻依舊顯得孤寂無比。
後來我已漸漸明白,像陳胤和陳婤這樣的兄妹,雖是不便公開的事,但在深宮卻見多不怪。我想起那張字條,他們之間也許確實曾經有過一段故事,隻是,與我無關。
當我站在結綺閣窗畔,望著那個人影淡出視線,我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知,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此刻身在古代,身在皇宮,身為皇族。
這一切不是夢,不會在一夜醒來便了無痕跡。
五月的陽光明豔如金,籠罩著遠遠近近的樓台宮闕,如烏沉沉的一大片陰雲,明暗交接,令人目眩,無法看清前路。
然而,我清楚的知道,我將步入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