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色已大亮,北風仍在吹,慶幸太陽總算從雲后出來了,有了幾分暖意。
娉婷採的梅花已經滿了一壇,一早起來,用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腌了,又停了下來,笑道:「再添點新鮮的五香草,興許更好。」
「我去拿。」紅薔興緻勃勃地去廚房取了過來,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贊道,「這麼精緻,一定很好吃。這是專為王爺回來準備的?」
醉菊怎會瞧不出紅薔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嘗一點。」
紅薔大喜,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兩下,又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娉婷昨晚賞了一夜的月,精神卻出奇地好,也不客氣,吩咐道:「你到院子的角落裡掃開一處雪,在泥地挖個小坑。被雪覆蓋過的土別有一股清淡香氣,我們將罈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個時辰,讓泥香入到壇內。等王爺回來,這壇素香半韻就可以開封了。」
醉菊一呆,嘖嘖道:「素香半韻?連名字也殫精竭慮地想,難為你那般心思,吃這個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惱她熟絡了便總趁機取笑,橫她一眼,臉上卻情不自禁帶了一絲羞澀。動人之處,讓醉菊也眼前一亮。
紅薔領命,拿了掃帚出門。
娉婷拿起罈子,罈子本不輕,腰肢驟然用力猛了,腳下一個趔趄,嚇得醉菊驚呼一聲,連忙過來一把接了,嗔道:「再來這麼一兩次,倒要把我嚇出病來。」自己雙手端了罈子出去。
紅薔已掃開一片雪,正拿著小鏟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點點疙瘩出來。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來試試。」接過鏟子,搗騰了許久,滿頭大汗,卻仍未挖出什麼,不禁憤憤道,「這泥土真可惡,難道下面是石頭不成?」
娉婷在一旁搓著手看她們忙碌,聽了她的話,禁不住笑起來,「一聽就知道你是從不幹粗活的。冬天裡凍過的土當然結實。我們力氣不夠的,看來要找個親衛過來幫忙才行。」
「這個好辦,我去找一個過來。」紅薔和親衛們最熟,立即攬了這個差事。
轉身要走,卻被醉菊一把抓住了,輕輕扯了回來,「不必去找啦。你看,現成的一個過來了。」
三人一起看向院門外,果然一個人影正快步走來,遠遠地瞧去,似乎是楚漠然,都翹首等著。
「哎,楚將軍……」紅薔一等楚漠然跨入院門,興沖沖張口就喊,喊到一半,聲音忽地吞了回去,識趣地閉上嘴巴。
來的果然是楚漠然。
他仍穿著昨夜來時的衣裳,腰間佩劍,看起來清清爽爽,一絲不苟。但他的臉色,卻難看得不成樣子。
就算是忽然發現敵軍重兵壓境,也不會有比這更難看的臉色。
一見他的臉色,連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麼了?」片刻的沉默后,娉婷開口了。
楚漠然鎮定的神情中藏著常人看不出的驚疑不安。不願讓娉婷受到驚嚇,楚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好察覺到危險后的緊張情緒,才迅速低聲答道:「事恐有變,這裡不能待了,請姑娘隨我來。」
轉身走了兩步,見身後並無人跟來,娉婷等仍舊站在原地,又轉身皺起眉道:「時間不多,不要再耽擱了。」
娉婷站著不動,北風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對楚漠然道:「你跟我來。」轉身進了屋內。
楚漠然見她鎮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躊躇,隨在她身後。
紅薔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卻怎麼也想不出來。知道娉婷有意與楚漠然私下交談,醉菊扯扯紅薔的袖子,兩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罈子,自行進了側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來。不知想著些什麼,眼神飄飄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觸了唇,才發現那是涼的,又重新放回桌上,這才低聲問楚漠然道:「是王後派來的人?」
楚漠然又是一訝。
王後派高手潛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從未對她透出口風。
他看向娉婷。
娉婷澀笑,「猜也猜得到。骨肉之仇,哪有這麼容易忘卻的。王爺不許我離開這裡半步,又孤身上路,把親衛們留下來也罷了,竟連你也不肯帶上。偌大的東林,敢與王爺對峙而和我有怨的,還有誰呢?說吧,情況有多糟糕?」
最後一言間,慵懶的模樣已消失不見。閃亮的黑眸里轉起一道睿智柔光,讓人剎那間憶起,她在北漠也曾是主宰一國存亡的堂堂主帥。
楚漠然深深看著她清秀的臉頰片刻,決定坦白,低聲道:「糟得不能再糟。昨夜派去山林里偵察的十名親衛,沒有一人回來。我等到今日凌晨,覺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后所遣高手平日潛伏的地點,瞧瞧他們是否有異動……」
「這些親衛,定然也沒有回來。」娉婷淡淡截斷,嘆了一聲,蹙眉道,「如此說來,恐怕這座山也被包圍了。王後手上有那麼多兵馬?」
「白姑娘,事情緊急,請立即隨我去後山。」楚漠然焦急道,「後山有王爺準備的隱匿居所,是用來以防萬一的,尋常人極難找到。別院目標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啟唇問:「這裡只有區區一隊親衛,就算加上你,也攔不住這整山人馬。雙方實力懸殊,他們卻為何仍不肯露出蹤跡?」
楚漠然低頭思索,忽然抬頭,不大確定地問:「難道他們早就查探到後山的隱匿處,只等我們自投羅網?」對手若如此厲害,又有重兵在手,這可如何是好?想到這裡,眉頭更加緊皺。
娉婷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起身掀開帘子,倚在門框上,仰頭看了看天色,忽問:「別院中養著多少信鴿?」
「一共十五隻。」楚漠然問,「怎麼?」
「都放出去,沿著別院的四面八方,每個方向都放。」
她語氣淡然,竟有一種掌控人心的力量。楚漠然不知不覺遵命而行,應道:「我這就去。」
醉菊見楚漠然匆匆離去,斟了一杯熱茶,親自端了過來。抬頭驟然看見娉婷站在門邊,仰頭看天。今日忙著腌那梅花,並沒有綰起髮髻,此刻青絲柔柔垂下,臉上流露著哀戚的輕愁,淡淡幽幽,竟似將要隔得極遠的人兒似的,一時讓醉菊慌了神,伸手輕輕推她一下,喚道:「白姑娘?」
娉婷回過神來,低頭看她一眼,「是你?」悵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著,便永無寧日,想起來真沒意思。外面冷,我們屋裡喝點熱茶吧。」轉身進了屋內。
醉菊端著茶跟了進去,捧給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著。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便試探著問:「不管有什麼麻煩,有漠然頂著呢。這裡是鎮北王的地方,難道還有不怕死的敢硬闖不成?」
娉婷知她聰明伶俐,醫術老道,心裡卻極孩子氣,低頭啜了一口熱茶,緩緩道:「就是因為這是鎮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讓人擔心。敢到這來生事的,哪個不是厲害角色?若王爺忽然離開也是此事中的一環,那就真的糟糕透頂了。我只怕……」她低頭撫了撫未有異樣的小腹,眸子朝醉菊處一挑。
醉菊被她那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聲道:「這事我誰也沒說。連王爺我都不說了,還會告訴誰?」
娉婷點了點頭,嘆道:「希望不會像我預想的那樣糟糕。」
帘子掀起,冷風隨著楚漠然一起進來。
兩人抬頭一看,楚漠然的臉色竟更差了。
「信鴿放出去飛不到多遠,都被人用箭射了下來。」楚漠然聲音里有濃濃的憂慮,「十五隻,無一倖免。這別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層層包圍。」
醉菊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
楚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請姑娘將王爺留下的神威寶劍給我,讓我立即派人殺出重圍。南邊二十里就是龍虎兵營,臣牟將軍一定會立即領兵來救。」
娉婷轉頭,目光停在懸挂在牆上的神威寶劍上。
那是楚北捷臨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燙,撫著她的手,對她道:「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里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言猶在耳。
那鞘上鑲嵌著寶石、飽飲過人血的名劍,正懸挂在牆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淚。
楚北捷為她料想了一切,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娉婷走過去,將神威寶劍默默取了下來,用白皙的指輕輕摩挲。
求援如救火,楚漠然見她意似不舍,只得開口道:「只有此劍能做王爺的信物,調動龍虎兵營人馬。待求援后,立即歸還。」
他向前一步,想雙手接過神威寶劍,卻被娉婷輕輕避過,不由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