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后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懶地說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
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地將手裡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楚漠然,醉菊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楚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嘆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導致這麼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楚漠然,獨自向楚北捷的書房走去。
楚北捷在書房裡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旋即察覺自己太過衝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喂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傅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嘆了一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誰,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從椅上站起,恍若遭了雷擊。良久,才失神地問:「她真的這麼和你說?」
「王爺,你要狠得下心,就讓她去吧。」
話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開厚重的門帘。
入骨的寒風卷刮進來,吹得牆上的墨畫簌簌作響。
看著楚北捷離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啟唇,「師傅啊師傅,我沒有說錯吧,生病的那個是王爺啦。」
跨進屋內,目光觸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幾乎動彈不得。
他猜想過許多次,但從沒有想過,娉婷會是這麼一副模樣等著他的到來。
她仍舊斜躺在榻上,上身倚著靠枕,頭輕輕挨著枕頭,露出半邊柔和的側臉。一床深紫色的厚厚的毛毯褪到腰間,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書卷打開了一半,鋪在手邊。
一切就如一幅優美的絕世名畫。
清可見底的黑眸瞧不見了,因為她閉上了眼睛,黑而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層濃密的陰影。
一絲安詳的笑意,在乾燥開裂的唇邊逸散。
驟然間,楚北捷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著笑去了。
天地裂開無數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復存在,春花、秋月、夏蟲、冬雪,盡失顏色。
她輕輕撥弦,淡淡回眸間,成了一道絕響。
已是絕響。
楚北捷呆若泥塑,搖搖欲墜。
楚漠然一個箭步上前,扶著楚北捷的手臂,卻被他一把推開。
紅薔正巧進屋,看見楚北捷的身影,又驚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爺看你來了。」撲到娉婷榻前,柔聲道,「姑娘快別睡了,王爺來了!」
搖了幾下。
楚北捷目不轉睛,看著眼瞼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沉靜的眸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露出來。
那眸子藏盡了世間的顏色,它緩緩醒來,從裡面透出光芒,隨著漸漸開啟的眼帘,被藏起來的顏色全部都散出來了。
毯子、床榻、靠枕、纖縴手邊的書卷,甚至紅薔驚喜的臉,一切都從蒼白恢復成原本的顏色。
娉婷的身邊彷彿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
楚北捷腦中一片空白,眼裡只有眼前人散發出來的一片光芒。他的身體彷彿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徑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雲耳雞絲湯,坐在榻邊。
不知何時,楚漠然和紅薔已經退下。
楚北捷端著湯,娉婷睜著明眸。
兩人的眼神,毫不迴避地對撞在一起。
「王爺……」
「一定要尋死嗎?」
「王爺要娉婷活著嗎?」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視手中湯碗。
「放心吧,王爺不願說的話,娉婷是不會逼你說的。」娉婷掙了掙,想坐起身,「我自己來吧。」
「不。」不假思索,他的手已經按著她瘦削的肩膀,讓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
「我來。」他沉聲說出兩個字,拿起湯勺,小心地舀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氣,這才發現湯並不夠熱,濃眉遂皺起來,轉頭要喚人。
「不礙事的。」柔柔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回頭。
優美的唇上幾道因為缺水而導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傷。
「不行,換熱的。」他揚聲,「派人立即到廚房去,重新做一桌飯菜過來。」不容置疑的口氣。
門外有人應是,連忙小跑著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湯,目光還是無法離開娉婷蒼白的唇。充滿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的細微裂口。
「裂開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傾前,熾熱的舌刷過她的唇,滋潤乾涸的傷口。
娉婷的不動聲色終於被攻破了,「啊」一聲低呼起來,又驚又羞,忙別過臉去,卻又被楚北捷溫柔而堅定地用大手轉了回來。
「不是生死都由我,榮辱都由我嗎?」他低沉地問。
霸道的吻,如他率領的東林雄師一樣強悍,堅定不移地,攻了進來。
攔不住如斯霸氣,恰如柔花離枝頭,任憑東風碾。
娉婷嬌喘吁吁。
努力張大的眼睛,想要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無力的纖纖細指抵著楚北捷的衣襟,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抓得更緊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臉上昏沉沉地熱。
「王爺,熱湯來了……」
來的不只熱湯,四層的木食盒沉沉的,熱氣滿盈。
紅薔和醉菊眼角偷窺到一絲春光,臉上都浮出了紅雲,輕輕咬著下唇,七手八腳布置開來。
廚房也真了得,一會兒工夫便做出這些來。
兩葷兩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兒伴著明月,紅橙黃紫,色彩鮮艷。
蓮子火腿湯上漂著翠綠的蔥花,寒冬季節,難為他們找得來。醉菊端著湯碗過來,低頭細心地吹了吹,然後將湯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爺已經來了,你就吃點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張口,也不做聲。
清香的湯,在她面前彷彿沒有任何誘惑力。
強吻過後,楚北捷的激情稍得舒緩,不解地放開懷中佳人,皺眉,「你還要談什麼條件?」
娉婷抿唇,眸中藏著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覺五臟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纏繞上了,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不疼也不累,卻難以招架。
但怎可容她得寸進尺地胡來?楚北捷力聚雙目,不動聲色地對視。
眸光漸漸凌厲。
他越強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憐一分,那楚楚可憐中,卻又透出十二分的倔犟。
越倔犟,越是惹人憐愛。
楚北捷心腸驟軟,不得不嘆。
兩方對陣,原來不是強者必勝。
難怪溫柔鄉,往往成英雄冢。
「張嘴。」楚北捷無可奈何,從醉菊手中接過湯碗。
兩個字剛說完,娉婷哀怨之色漸去,臉上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翹處,剎那聚滿了無限風情。楚北捷被她的笑顏所撼,拿慣了重劍的手竟然一時不穩,濺出兩滴熱湯在厚毯上。
「好好地喝。」楚北捷沉聲叮囑。
娉婷眼底藏著笑意,乖乖張唇,咽了一口熱湯。蓮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兩個酒窩羞澀地露出來,「會燙。」
統兵百萬的楚北捷,從不曾料到自己會有這麼無力的一天。鶯聲燕語,片言隻字,便叫他丟盔棄甲,讓她得寸進尺。
他僵硬地低頭,吹氣,待勺中的湯不那麼燙了,就笨拙地伸到她唇邊。
娉婷聽話地張口,喝下好喝的蓮子火腿湯,倚著枕,輕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湯,王爺說是嗎?」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會知道?」
娉婷見他冷著臉,越發想笑,忍不住笑出了聲,見楚北捷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蔥白玉指取過他手中的湯勺,舀了滿滿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邊。
楚北捷看著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間清泉,無一點雜質,瞅得他心中又癢又酸,彷彿不張開口應了這勺湯,便是負了天下,辜負了最不應辜負的。
可恨,可惱!
他本來將唇抿得緊緊,後來卻似乎改變了主意,虎目中掠過如沙場決戰前的毅然,驀地大口一開,整勺湯含進嘴裡,緊接著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傾,一手穩穩持著湯碗,一手按著娉婷的肩膀,唇對上唇。
傳過來的,除了湯,還有屬於楚北捷的剛強、決斷、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飴?
娉婷顫抖著睫毛,閉上雙目,細瘦的雙臂摟上楚北捷寬厚的肩膀,咬著牙低聲道:「從今日開始,王爺對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對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橫豎就這麼一條命,糟蹋掉也無所謂,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懷,聞言渾身僵硬,怒道:「你還要威脅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夠,一千次也不夠。」極低聲、毫無怯意地回答。
怒氣頓升兩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卻被兩隻細弱的手臂死死纏著,低頭看去,懷裡人早已淚濕滿面,淚珠掛在寒玉般細緻的肌膚上,欲墜不墜,貝齒緊咬下唇,不肯讓人聽見泣聲。
氤氳的眼眸不懼他犀利的目光,凄凄切切,欲語還休中,一絲決然若隱若現。
怒火滔天,就於那麼一瞬間,百鍊精鋼化成繞指柔。
「可恨!可惡!」
楚北捷狠狠摟緊她,恨不得將她勒進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惡的白娉婷……」
太陽躲到雲后,細雪紛紛揚揚來了。
無妨,屋中暖意正濃,雖是冬,卻有春的旖旎。
紅薔在簾后偷窺一眼,羞紅了臉,蹙起眉道:「鬧到現在,連湯都沒有喝完呢,這可怎麼辦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擔驚受怕,我們操什麼心?來來,趁著好雪,我們快到院子里堆個雪人。」
不再顧那屋內的卿卿我我,愛恨交織,醉菊的目光投向院外滿山遍野的純白。
師傅啊師傅,王爺愛上了一個,多麼叫人頭疼的女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