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是楚北捷給你的。」何俠嘆道,「若那日我給你離魂,你拒而不收,我還會存一線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蠱惑,不曾丟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接過離魂,你只記得楚北捷,卻忘記了歸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我若忘了歸樂,怎麼會把楚北捷誘入陷阱?」


  何俠深深看她,「原來是身在險地,情根種下茫然不知,一離別,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來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騎,從前,我們出征歸來,都像兄妹般親密。那日,我看見他放你下馬,一個落入陷阱的男人肯這樣放一個算計他的女人下馬……」


  「別說了,別說了!」娉婷連連搖頭,蒼白著憔悴的臉龐,閉上雙眼,晶瑩淚珠滾落兩頰,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間計。


  她騙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害她。


  情是真的,計也是真的。


  和少爺相伴十五年的信任,抵不過楚北捷一個計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睜睜看著自己中計而無可奈何。她無法讓何俠釋去疑心,確實,她已動情。


  世間男女,一旦動情,就很難判斷是非曲直。


  萬一日後遇上楚北捷,難保她的言行舉止不會在不經意間泄露敬安王府的一切。


  何俠防她,情有可原。


  反間。


  這就是,楚北捷臨去前最後一招,錐心之痛。


  睜眼直到天明,聽見雞鳴,娉婷猛然一驚,從床上坐起。被窩裡一樣硬硬的東西碰到腰眼,她像失了神般,緩緩把手伸進去,摩挲那東西上面熟悉的花紋。


  「離魂」兩個古字龍飛鳳舞地篆刻在劍柄上。


  楚北捷當日扔下寶劍所迸發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閃,娉婷的心驀然抽緊,想起何俠的話。


  若不接這寶劍,還有一絲希望。


  若接了……


  十五年養育恩義,被此劍無聲無息地斷個乾淨。


  她素不愛哭,近日眼淚卻多了不少。現在心冷得結了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出一滴淚。


  怔怔坐在床上,只覺得滿腦子迷迷糊糊,娉婷抬手撫著額頭。


  哦,又燒起來了,冰冷的指尖觸碰灼熱的肌膚,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何俠指派來的侍女鈴鐺進來,小心翼翼地說:「姐姐,要起來了?」她連問了兩三遍,娉婷才恍惚著回頭,「嗯?」


  鈴鐺麻利地端來熱水,擰乾毛巾遞給娉婷。總在逃亡奔波,這裡來那裡去,日常用的東西都亂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鈴鐺到處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後說:「別找了。你把冬灼找來。」


  「冬灼?」


  「他不在?」


  鈴鐺搖頭,笑道:「我瞧瞧去。」


  太陽很好,春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門帘的垂珠被鈴鐺俏皮地一掀,反射著耀眼的光。剎那,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垂簾。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簾后,窺看登門拜訪的來客。


  那是,看見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間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旁人驚動也驀然回了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邊慢慢梳理長長的黑髮,一邊看外面生氣勃勃的景緻。


  紅色和紫色的花正半開,池塘邊綠草茵茵,景色雖美,卻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鎮北王府。


  「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接過離魂,你只記得楚北捷,卻忘記了歸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她忽然蹙眉,心口疼得像快斷了呼吸一樣,蒼白的指節緊緊拽住胸前的衣裳,回頭看著靜靜放在床邊的寶劍。


  離魂。


  離了楚北捷,卻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邊最有分量的侍女,隨主出征定計滅敵的女軍師,逼敵國大將立下誓言保住歸樂五年平安的女子,為何居然在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你找我?」冬灼的聲音傳來,就在身後。


  娉婷放下梳子,轉頭時,唇角已經勾起往日熟悉的淺笑,「有事和你說。」


  冬灼有點手足無措。奔波中,許多日沒有見到娉婷,他也隱隱覺察到許多叫人心寒的跡象。一見往日夥伴這般憔悴,冬灼臉上一貫的弔兒郎當的表情通通不見了,反而像個大孩子犯了錯一樣搓著手,低頭道:「你說吧。」


  「我要走了。」


  平靜的四個字,重重壓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頭,滿臉驚訝地對上娉婷烏黑的眸子。這些日子他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種種事情一下子在腦海中浮了出來。冬灼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想衝出口的話被刺痛壓了下去。他只得低下頭,訕訕地問:「少爺知道嗎?」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軟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對冬灼招招手,「冬灼,來。」


  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細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來,逗他道:「你這小子,總娉婷娉婷叫個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幾個月呢。叫聲姐姐來聽聽。」


  冬灼難過地咬著牙,醞釀了半天,輕輕叫了聲:「姐姐。」


  「好弟弟。」娉婷當真拿出姐姐的模樣,細心教導,「人最難的,是知道進退。當日計誘楚北捷,我進了。如今,我該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說,你能走到哪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眾人的名冊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會放過你。」


  「我自有安排。」


  壓在心底多日的鬱悶這一刻渴望著爆發出來,冬灼憤然,「我知道少爺疑你。我去和少爺說!」


  「不許去。」


  「我憋不住了,這是少爺不對。他這樣,跟滅我們敬安王府的大王有什麼兩樣?」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著他一字一字道,「少爺疑得對。」


  冬灼愣住,茫然地皺眉,「你說什麼?我不信你對敬安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長嘆一聲,「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對王府,對少爺,對我,都是好事。少爺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我不能幫他,那就至少不讓他心煩。」


  「你怎麼會讓少爺心煩?」


  「冬灼呀……」娉婷溫柔地看著他,苦澀地笑笑,「論功勞,少爺不能怠慢我;論後患,少爺不能信任我。敬安王府的蹤跡最需要隱蔽的時候,他不想關我,不想害我,也不想讓我傷心。唉,我都替少爺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敬安王府和我再沒有瓜葛。你們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還是搖頭,「不行。你這樣,不等於說少爺忘恩負義,逼迫功臣?」


  娉婷發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幫忙呀。我要偷偷地走,不讓少爺知道地離開。」


  「不不,我瞞不過少爺的。」


  「你當然瞞不過少爺,但少爺會瞞你。打個賭吧,他若知道我們的計劃,不但不會做聲,還會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們!」冬灼撓頭,焦躁地走來走去,霍然轉身說,「幫你沒問題,反正不管少爺知道不知道,這事你不該受委屈,我也不信你會出賣王府。但……你能去哪?你還病著,不如過兩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離開。」她語氣淡淡,卻飽含著不可動搖的堅毅。


  冬灼擰起眉毛,在胸前環起雙手和娉婷對峙,「不告訴我你打算去哪,我絕不幫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一輩子也不能安睡。」


  「離了這裡,我就輕輕鬆鬆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問題。你也知道許多人在尋我,我怎能把蹤跡告訴你這毛躁的小子?不過我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輕聲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這裡來得晚?

  昔日在何肅的王子府,好友陽鳳曾悄悄說起那令人嚮往的地方。北漠國的草原一望無際,成千上萬的牛羊馬匹低頭嚼草,甩著尾巴。其中若有一匹發足狂奔,則全部都會跟著奔跑起來,轟轟的蹄聲像大地要裂開一樣。


  歸樂不能待,東林更是龍潭虎穴。不如,北漠。


  極目遠方一片黑暗,紅日將在那裡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她倦了太久,連筋骨也疏散許多,困在狹小陰暗的圈子裡,看不見天日,忽然深深地懷念起那個膽大包天,借王后的誣陷不顧一切遠逃北漠的好友。


  陽鳳的笑臉,定比當初燦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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