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超憶症和失憶症
軍醫悄然走入了房間，窗外的夕陽漸漸沉落，像是熔化的金子熔入都市廣廈的盡頭，軍醫拾走了夏科洛斯的婚紗，走到了看護室的隔聲窗前，收緊了繡著不規則花朵圖案的透明紗簾，火紅的霞光影印在白色的紗簾上，紅暈擴散開來，在縐褶的切割下層次分明，顯得更加朦朧空幻，透過窗簾和窗框的縫隙，我能夠看到昏昏沉沉的半輪落日和被落日拉長的樓廈斜影。
軍醫又踩著平底皮鞋走到了我的麵前，他打開了微量輸液泵的門蓋，然後用特大號容量的針筒抽出了裏麵的鮮血，放到了一個預先準備好的容器筒中。
那是小葵和夏科洛斯的鮮血。
等到抽幹了裏麵的鮮血後，軍醫把把盛滿了鮮血的容器筒交給了後勤組的人員，他們點了點頭，抬著血筒走了。
“我不想繼續了。”我看著軍醫，顫著聲說。“我不想再撒謊了。就這樣吧，結束吧。”
軍醫看了我一眼，刻滿了道道裂紋的老臉微微抽搐，說道：
“你沒有選擇，蕭先生，因為你已經撒了謊。撒了的謊就像刺進了別人胸腔的劍，不管你是選擇繼續刺下去，還是收回來，總會傷到一個人的心。”
頓了頓，軍醫說道：
“而且，你的麻醉藥還沒有解除，你也離不開這個房間的。繼續演下去吧，世界人民需要你這個出色的演員。蕭先生。”說完，軍醫露出一絲自私的笑容，然後他對我道，“時間差不多了，做好準備吧，利維坦已經走來了。”
“小薇她……”
利維坦，昵稱也叫小薇，是三個女孩中的最後一個。
同時，從感情上來說，比起其他兩個女孩，我覺得她應該是離我最遠的。畢竟，我和她的交流也不過是電腦上的幾次聊天而已。
而且，直到見麵的時候，小薇還堅信我是二次元的人物，我不知道我現在該用什麽樣的姿態去見她。在她的觀念裏，二次元人物應該是英勇無畏，不屈不撓的，就像《貓和老鼠》裏的湯姆，不管被砸成什麽樣，被揍成什麽樣，都是永遠不會死的。
在鼓動的思緒中，小薇進來了。
我幾乎沒有聽到她進來的腳步聲，甚至，我都沒有注意到她。直到我從窗框和紗簾縫隙間的落日餘燼中收回視線時，我才發現她早已站在我的窗前。
在被夕陽染紅了的病房中，她那粉色鬱金香花瓣一般的蓬蓬公主就像是一團夢幻唯美的火燒雲，夕陽餘暉的光絮和她那飄動的櫻粉色蕾絲裙邊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渾然一體。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就像撒著萬千鑽石粉的黑亮眼睛填充著我的臉，我甚至能夠在她的眼睛裏看到我的眼睛。
“小薇……”我輕呼一聲，卻又突然緘默了。
“你看起來，臉色好多了。”她雙手疊在小腹前，用飄渺的聲音開口。
“其實，我……”我想要說出我的心裏話，但是身旁的老軍醫卻給了我一個警醒的眼色，我終究還是欲言又止。
“他隻是暫時穩住了，但是如果得不到鮮血灌輸，他的病還是好轉不了。”老軍醫用事先準備好的台詞說道。
小薇看了他一眼，然後歎了口氣，走到了軍醫的麵前，伸出了玉藕般的手臂，我看得出她很怕疼，看到枕頭的時候都在咬牙強忍著，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然後，針頭插進了小薇的手腕裏，鮮紅的血液流淌而出，軍醫說明了時間後，再次離開了看護室，被夕暉填滿的房間裏，隻剩下了我和小薇。
“謝謝你……那個時候因為我出手……”我看著小薇，有些愧疚地說。“我對不起你……”
“別說了。”小薇看著我，抿了抿小嘴，“我不是來聽你道歉的，我是自願救你的。畢竟咱們都是ACG世界的一員嘛。你說是吧？”
我頓愕，然後笑笑。
“是啊。我們都是。哆啦av夢的真愛是誰？”
“懦逼大熊！”小薇咯咯地笑了。
“超人的內褲為什麽外穿？”
“因為那樣既有內涵，又很酷！”小薇興致高昂地說。
我和她都笑了，但是很快，小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
“你真的很喜歡動漫。可是……你為什麽騙我？”小薇看著我，目光變得冰冷。
“我……騙你？”我一愣，隨後我笑了，“是嗎，被你看穿了嗎……”
“哼。”小薇偏了偏頭，叉著腰，像個嬌氣十足的小孩子似的憤憤不平地氣哼哼著，然後，她突然笑逐顏開地道：
“好吧，其實也不要這麽緊張。因為我早就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什麽二次元世界的人物。這個世界上，其實也根本沒有什麽二次元的。我一開始就知道了。但是我相信你是個資深的動漫愛好者，而且，我看得出來，你肯定認識很多動漫大師，知道很多動漫的發展方向，甚至還知道結局。”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小薇，然後笑了：
“全被你知道了啊……你真的很聰明呢。可是既然你知道我在扮演二次元人物騙你，那你為什麽還那麽相信我，配合我？其實你完全可以早點拆穿我的……”
“因為那樣就不好玩了啊。”小薇說，“真正喜歡動漫的人就應該像你這樣，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扮演一個二次元英雄角色，把現實的世界變成二次元。哪怕被人看穿了，被人冷笑嘲諷了，也堅持著，別人會說那是中二，那是妄想症，但是你不會理睬別人的目光，因為你知道，他們心靈的世界是枯燥的，他們沒有幻想，沒有童真，有的隻是婚前財產分割協議書，股市交易所裏電子屏幕上的價位線、均價線，還有明明自己不喜歡，但是卻還要為了攀比粉飾門麵采購的滿屋子名牌精品袋！”
我愣愣地看著小薇：
“你懂的可真多啊。”
“那當然了。”小薇笑著，“因為我就是為了清洗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更簡單幹淨才來的啊。”
我這時才想起來，在之前幫助我攻略的時候，胡淑寶就表現出了非凡的演技，小薇是胡淑寶的複製版，她當然也有不遜色於胡淑寶的演技。
“為什麽呢？”我問。
“因為這個世界變得太複雜了。社會也是，人心也是。”小薇扶了扶額頭上的劉海，頷首麵向了窗外的暮光，輕聲說。
“我一直關注著這個世界，在以前啊，人是很簡單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人和人之間不會互相猜疑，不會欺騙，那個時代的人充滿激情，充滿了夢想，而且充滿了想象力，他們相信天上有神殿，他們相信世界沒有盡頭，他們相信惡人有惡報，好人有好報，但是這個時代不一樣了，人變了，變得複雜了……人們不再有夢想了，人們沉迷在物質中，貪圖享樂，有夢想的人也會被沉重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來，漸漸的，人們的想象力枯竭了，他們覺得辛苦的付出不如有錢的老爸，他們覺得一輩子的拚搏比不上政客的一紙空文，他們不再仰望星空了，因為他們覺得再燦爛的星空也比不上都市商務區裏的繁燈流火……”
小薇轉過臉來，臉上掛著微笑：
“所以我本來想讓這個世界變得簡單一些，來一場大洪水，把一切都給吞沒了，世界就簡單了。”
“可是我遇到了你，我發現了你，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你這樣追求著幻想，相信著一些簡單但是美好事物的人的。”小薇淡淡笑著，“所以我很想見見你，但是我不想打擾你的夢，雖然你對我撒謊了，但是我覺得你能夠一直活在一個簡單的夢裏，也是一種幸福。當然，我也喜歡動漫，我喜歡那種簡單……我也喜歡喜歡動漫的人。像你一樣的人。動漫是一種美，它能夠從複雜混亂的世界裏提取出最精華最單純最有幾何美的那一部分，你看動漫，其實看的是自己的心。”
我搖了搖頭，寧謐地說：
“其實我不那麽想。”
小薇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繼續說：
“其實，成人不過是長大點的孩子。他們隻是一群不願意承認自己幼稚拚命挺胸疊肚吹自己牛逼的強孩子罷了。人往往會在長大之後變得理智，然後拚命貶低小時候感性無知的自己。但是，那是不公平的，長大後理性時的你，和小時候感性時的你，完全是兩個人，你憑什麽以理性的身份評價感性時的你呢？身在感性之外，根本都感覺不到感性了，還憑什麽否定感性？所謂的成熟和成長，與其說給別人看的，倒不如是做給自己看的。成人否定動漫，否定世界的簡單，是因為他們害怕，害怕在自己內心深處還有這麽一塊這麽脆弱簡單的地帶，那會成為他們的致命傷。但是，他們是不可能割舍那一份與生俱來的簡單的，一直到死，都是如此。”
小薇笑了，笑得像是一株綻放的菊芋。
“也是啊……也許，變得複雜的人，其實是我自己吧。明明是我自己長大了，看事物變得複雜了，可我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所以我想讓整個世界陪我變得簡單，好讓我看不到那些本來就存在的事實吧……”她輕柔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真的好不想長大啊……真想一直裝個長不大的孩子。”
“沒關係，我可以陪著你一起不長大。”我沙啞著聲音說。
小薇點點微笑：
“好呀。那我們一起來看動畫吧。我正好帶了哦。”她不知道從哪裏取出了一隻平板電腦，像個心血來潮的小孩子一樣打開了播放器，然後放在我的床頭，和我一起津津有味的看起來。
是著名的動畫片，《湯姆和傑瑞》，動畫裏，湯姆鬥智鬥勇，但是到最後，湯姆還是沒能夠抓到傑瑞，但是小薇卻看得前仰後合，捧腹大笑，眼角都冒出了淚沫子。
手腕上輸液管裏的鮮血，汩汩地流進輸液水泵中。
“喂，你說，為什麽湯姆總是這麽笨，永遠抓不到傑瑞呢？”小薇抹著眼角笑出的眼淚，問我道。
“因為湯姆根本不想抓到傑瑞，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小薇貼過臉來，找了個舒服的睡姿，和我睡在一起，靠著我的腦袋，跟我一起看著平板電腦裏的動畫。
“你認識很多的動漫作者吧。那你知道那些動畫的結局嗎？”小薇不經意地問我。
“啊，我知道啊。”
“那你能告訴我《貓和老鼠》的結局嗎？”小薇輕輕地問我。
“那是個悲傷的故事……很多很多年後，湯姆已經很老了，主人不再喜歡他，家裏新來的貓咪也總是欺負他。當喵們再一次將湯姆的食物扔出門外時，湯姆拖著已不再靈便的腿走了好遠，才將那塊沾滿灰塵的奶酪撿回來。他長舒了一口氣，在喵們的嘲笑聲中，小心翼翼的將奶酪放在牆角那個結滿了蜘蛛網的老鼠洞門口。”
眼淚打濕了小薇的麵頰，但是小薇沒有伸手去擦，她繼續滔滔不絕地追問著我各種動漫的問題：
“喂，你說啊，囧虛最後怎麽樣了呢？”
“和春宮一起日在校園了。”
“Sox邪教呢？”
“征服了世界。”
“擼擼羞呢？”
“征服了世界後又辭去了皇帝職務，變成了車夫和西西去鄉下老漢推車去了。”
“BL筆記呢？”
“夜神月和L惺惺相惜，放下了恩怨情仇牽手成功，從此斷背山下，菊花常開。”
“柯南呢？”
“在孫悟空那裏學了分身術和七十二變，從此左牽黃毛蘿莉，右擎突毛禦姐……”
“擼飛呢？”
“找到了大秘寶，成為了海賊王女帝的男人。”
小薇像個小孩子一樣，依偎在我身旁，不停地追問著，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又滿足的笑容。
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很輕很輕了，但還是像個好奇寶寶一樣追問我。
“最後一個問題哦，哆啦av夢和大熊怎麽樣了呢？”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已經哽咽了，淚水不斷地湧出，視線也開始模糊，我頓了頓，繼續強忍著不斷溢出的淚花，說出了最後的結局：
“它一直和大熊在一起，幫大熊找到了幸福，幫大熊照顧小孩，直到他們很老很老了，也沒有分開……很多年以後，大熊去世了，哆啦av夢也已經是個胡子拉碴的老人了，於是它來到了無人島上，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日出日落，回念著過去美好的一切……過了很多很多年，也都一直守候在那裏……再也沒有離開。”
淡淡的發香順著我的鼻息飄進我的鼻間，輕柔的聲音漸漸渺遠，就像來自天堂的天使歌聲。
“真好啊……全都是最美好的結局呢……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啊……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謝謝你……能遇到你，真好……”
輕輕的聲音化成了風，晚風順著看護室窗隙滑進來，輕輕撩起了布簾，窗外夕陽已沉，城市的燈光點綴在玻璃窗上，勾勒出一幅繁複絢爛的人間彩繪。
而窗內，卻是一片孤獨的黑暗。
她是個愛好動漫的女孩。
線條簡單繪圖誇張的人物和那仿佛永無止境的故事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
當所有的動漫都已講完，當所有的故事都已走到了終點，所有她曾經喜歡、憧憬、喜愛的人物都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她的人生也就沒有了期待，自此劃上了句點。
望著空空蕩蕩的看護室，我從耳中挖出了微型通訊耳機，狠狠地丟在地上。胡淑寶和我的通訊就此中斷。剛才和小薇的那一番對話，隻靠我自己是不可能這般對答如流的。小薇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有共鳴的人，但其實到頭來，她隻是在和另一個自己對話罷了。
床頭櫃上的平板電腦裏，司令的臉浮現出來：
“利維坦已死。任務完成，你做的非常出色，蕭十一郎。”司令的聲音傳來，“在你身上的麻醉藥解除之前，好好休息吧。”
我仿佛聽到司令身後傳來了士兵們鼓掌歡呼的聲音，還有萬千群眾勝利的喝彩。
司令斧削般剛毅的臉在即時通訊畫麵中一閃即逝，而我收回了視線，靜靜地躺在看護床上，呆呆地望著天頂。
雪白的天花板，一片空無，但是在那裏，我卻看到了三張女孩的臉，那是夏科洛斯、小葵還有小薇的臉。
對於世界來說，她們是帶來破壞和毀滅的怪物，必須被殺死。
沒人會真正去關心她們的內心世界，也沒人會去追思她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音容笑貌……她們走過的每一個角落，她們曾經到過的地方，她們動過的筷子、盤子、筆記本電腦、遙控器、飲料瓶，她們抱過的娃娃……這些證明她們存在過的事物很快就會被忘記。
天全黑了，偌大的房間空空的，黑洞洞的，隱約間，仿佛還能聽到白天三個女孩在這裏嬉笑的嗓音，疊雜的腳步聲……多麽生氣，多麽熱鬧。
每個人都會死三次。
第一次，是死亡下葬的時候。
第二次，是被人遺忘的時候。
最後一次，那是連記載著你生活細節的一切物件都被歲月的風沙吹淡消弭，再也沒有印痕的時候。
死不死最可悲的，最可悲的，莫過於這個世界都忘記了你。
老軍醫推門而入，按下了日光燈的按鈕，身後還跟著一道身影，我抬起頭，看到了一頭八爪魚一樣披散的亂發，居然是胡淑寶。我注意到，她的眼廓紅紅的，好像哭過。
“蕭十一郎。”胡淑寶站在那裏，看著我。
“是你啊。”我看著她，有氣無力的。
“剛才我一直就在外麵。”胡淑寶紅著眼睛說，“隔著隔聲窗看著你們。從她進來，到她離開的過程，我都看到了。”
“是麽……”我隻是定定地看著胡淑寶，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軍醫拾起了婚紗，和隨後進來的後勤人員連著之前的兩件婚紗一起裝進了鋁合金箱子中，按上鎖扣，上了三道密碼鎖。
“對不起……蕭十一郎，我對不起你。”胡淑寶含淚脈脈地看著我，“是我害死了利維坦……”
我笑了：
“說什麽呢，這不是我的任務嗎……”
胡淑寶搖了搖頭，認真地看著我：
“你就不要在我這個專業演員麵前撒謊了，我看得出來，你是真的對小薇動心了。”
我微微一驚，轉過頭去，不看胡淑寶。有那麽一刹那，我恍惚間發現胡淑寶的臉居然和小薇的臉重合在了一起，就像是同一個人換了個表情，難以分辨。
“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嗎？”胡淑寶問。
我撇過頭，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其實，跟齊妙還有花小懶一樣，我也完全能夠體會到利維坦的心情。我感覺我們其實就是同一個人，隻不過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而已，就像分身術或者影子一樣，兩體一心。如果我是她，我想我也會和她差不多吧，真的。”胡淑寶的語調裏有些空寂，“我很能體會利維坦的心情。她喜歡動漫，我也喜歡動漫，但是動漫其實隻是我們找的一個借口罷了。其實，我們真正想要的，是簡單的活著，做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
說到這裏，胡淑寶笑了，她靦腆地摸了摸頭，笑得和小薇一樣，很甜美，很純靜。
“小的時候，我爸媽很忙，老是不在家，那時候，家裏就隻有一箱一箱的玩具和動漫陪伴著我，我的童年時光都是在動漫光碟、手辦、模型還有抱枕裏度過的。有動漫人物陪著我，我也不孤單寂寞。那時候我家附近還有個男孩子，他跟我差不多大，也是我的鄰居，他也喜歡玩具，老是跑到我家來玩，我們過家家，玩得很開心。但是後來，我慢慢長大了，他也搬家了，他就不能再跑到我家來玩了，他走的那天，我送了他很多的動畫片光碟和玩具。之後我長大了些，親人看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他們開始時不時嗑嗑叨叨，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隻知道看動畫，玩玩具。再大點，他們的話就更多了，每天都繞著我的耳朵說：‘寶寶啊，你都讀高中了，也該想想你以後的前途和生活了’，‘寶寶啊，你也該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去交朋友，談談戀愛了’。我知道結婚生子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曆的，這是自然規律嘛。所以我也試著和別人交朋友，甚至還和男生去交往。但是我發現我跟他們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談論明星緋聞啊，談論化妝品和服裝品牌啊，談論其他男生或者女生的八卦，更多時候就是談論以後工作壓力和就業前景……那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真的很討厭。我覺得自己跟他們格格不入，這個世界怎麽會這樣呢？為什麽會這麽複雜呢？就不能簡單一些嗎？我跟幾個男生試著交往過，可是很快他們就跟我分手了，他們說我幼稚，幼稚得就像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其實我沒有他們想的那麽幼稚。商業銀行法、證券發行管理、證券承銷、股票投資、動產質押我都懂，因為我看的動漫很多很多，裏麵的知識我都記了下來……我甚至還能計算國家重點流域水汙染治理投資計劃對股市尾盤下跌的影響幅度和對海外匯市的震蕩程度。我有那樣的天賦，但是我真的討厭那些枯燥的玩意兒，我更討厭那些明明內心幼稚粗俗還喜歡裝高深莫測的人。我喜歡的是簡單的東西，我喜歡簡單的感覺，就像動漫世界裏的人一樣。可是別人都說我幼稚，我的形象就那麽定型了，每個人都叫我寶寶，那不是覺得我可愛，而是因為我幼稚。”
“後來，我發現我小時候那個跟我一起看動漫的男生也跟我一個學校。我高興極了，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像當年那樣愛著動畫。我嚐試跟他接觸，可是他卻根本不理睬我，甚至還疏遠我。我找到了他，問他為什麽，他說他不喜歡宅女。我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跟會背著機器貓雙肩包，穿著印著HelloKitty圖案的吊帶裙，手機掛墜還是櫻桃小丸子模型的女孩相處是會被人嘲笑的。我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我問他我小時候送他的光碟還在嗎。他卻告訴我說，他搬家的時候就被他媽媽丟了。那時候，我真的很傷心很傷心。原來我一直都在自作多情，以為這個世界上有跟我一樣的傻瓜，跟我一樣長不大的孩子……但是我才發現，我錯的太離譜了。一開始我很痛心，後來我又很生氣，但是漸漸的，我不在乎了，我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了，他們覺得我幼稚，就讓他們那麽覺得吧，我喜歡我的動漫就好了。”胡淑寶笑笑，“就這樣，直到現在，我還是被人笑話是一個隻知道看動漫的宅女。但是，我覺得很驕傲。我想，如果我以後要找男朋友，甚至找個老公的話，一定要一個跟我一樣真正愛動漫，能夠懂動漫的人。”
胡淑寶就說到了這裏，她淚水涔涔的，我不知道她想起了多少不快的回憶。但是說完這些後，她不再哭了，而是跟我道了別，囑咐我好好休息，離開了看護室。
那天晚上，我一個晚上沒有睡好，我一直盯著天花板，想著胡淑寶那掛滿淚水的臉。
有人說動畫幼稚，有人說愛情幼稚，追求事業、科學和真理才是人活著的意義。
但我不這麽認為，所謂的事業家、科學家，不過是一群把事業和科學當做愛人的人罷了。從根本上，他們和那些墜入對某件事物愛河的人並沒有什麽區別。
胡淑寶就是這樣一個墜入了愛河的女孩。
她所需要的男友，是一個能夠原諒和接受她的童真和幼稚，和她一起許諾永遠不長大的人吧。
我拒絕了晚餐，隻身一人靜靜地坐在看護床上，時間的流逝早已沒有了意義。城市的萬家燈火灌入房中，把窗框映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麵上。
從燈火亮起，到燈火漸熄，不知不覺間，已經是一個晚上。
我靜臥在那裏，思考著種種種種，從個人到世界，從過去到現在，從天空到海洋，從海洋到宇宙，想著世間萬物，以及未來。
時間一分一秒悄悄留在，隻有我和房間依然靜息不動。就那樣，靜悄悄的。
有黃昏，其必有早晨。
當我睜開眼，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靜靜地守護著我，安詳地沉睡著，雪白的床單上甚至還留著淺淺的凹痕，那是小葵留下的坐痕，還是夏科洛斯的，又或是小薇的？
昨夜的烏雲悄然退去，清晨的陽光灑滿大地，透過透明的隔聲窗玻璃，在紗簾和布簾的雙重遮稀後，零星地點綴在鋥亮的地板上，一直擴散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塊格子上，一直到，我的臉上。
又是個不錯的早晨。
我眨了眨眼，活動了一下恢複知覺的腳，打算起身。
“精神恢複地不是很好呢。”耳邊傳來清悅的聲音，我轉頭，卻看到一頭黑色的長發流瀉在我腳邊的床沿上，那居然是林雅月，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布裙，項上圍著一條銀色的龍紋項鏈，坐在床尾，手裏捧著一本精裝的黑皮書。
“雅月，你什麽時候進來的？”我問。
林雅月側目看著我，唇角上揚：
“我一直都在這裏啊。你沒發現嗎？”
“不可能……”我錯愕道。“我明明沒看到你……”
“當你心裏沒有一個人的時候，哪怕她站在你的麵前，你也是看不到她的。當你心裏有一個人的時候，哪怕她已經不在了，她也永遠在你身邊。”林雅月緩聲說，就像是在朗誦一首上口的詩。
她合上了書，站起身，黑裙落下，然後走到了我的麵前，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道：
“看起來沒有發燒，昨天你在水裏泡了那麽久，很容易趕上風寒。”
當林雅月柔軟溫暖的手碰到我的額頭時，我的心突然一陣躁動。
林雅月眼察錙銖，我的一絲絲心緒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她笑了：“怎麽樣，是不是感覺舒服多了？人體的溫度是最好的安慰劑，不管怎樣低落的情緒，當有一隻溫暖的手觸碰你的時候你都會渙若冰消。”
我強笑著看著林雅月：
“你真是個好姑娘，雅月。”
林雅月笑笑：
“你也是個好男人，是個優秀的演員。我擅長編劇，你擅長演劇，我突然覺得我們真是最適合的黃金搭檔。”
這一次，我終於笑了。
“可是我不想再當個演員了，我不想再幹下去了。”我說，“雅月，我要辭去男嘉賓的職位。撒手不幹了。”
林雅月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了，但是她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深究我什麽。
“不想問問那些怪物的來曆嗎？”林雅月突然說，“研究了這麽久，我對‘她們’的來曆，已經有了一些想法了。”
“嗯，你說。”
“我覺得，她們並不是這個宇宙的生命體，她們來自別的宇宙空間。也就是‘異次元’。理論物理學界有一個理論，叫做‘終極多重宇宙’理論，那個理論認為，不管是怎麽樣荒誕的理論，都有對應的宇宙存在。比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有相對論宇宙。牛頓的經典力學，就有經典力學宇宙，就算是在光速運動的時候，物體依然遵守經典力學的定理而不是相對論的定理。再拓展開來說，就算是曆史上古人的一些荒誕的理論，比如說水本源說啊，火本源說啊，也都有對應的宇宙存在。阿耆尼也好，夏科洛斯也好，她們都是不同宇宙理論支持下的生命體。而她們之所以能夠來到我們的世界，是因為空間疊合。”
“空間疊合？”
“嗯。空間疊合了。”林雅月點點頭，“你知道用PS畫畫吧？用PS軟件畫一個小女孩摘蘋果的圖畫要怎麽畫呢？很多人會這樣畫：他們會設置兩個圖層，在一個圖層上畫一個小女孩，在另一個圖層上畫一棵蘋果樹，然後把兩個圖層疊合在一起，這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女孩在摘蘋果樹上的蘋果了。空間疊合也是如此，空間就像圖層一樣，也是可以疊合在一起的，當兩個空間疊合的時候，各自空間的事物就會交匯了。這樣的場景，你隻要想象一下兩張墨汁還沒有幹的書法宣紙貼在一起的時候，兩張紙上的文字會互相滲透重影。”
我讚佩地看著林雅月，說：
“雅月，你懂的可真多。這是哪位大科學家想出來的理論？”
林雅月點了點她的太陽穴，自豪地說：
“當然是我獨創的咯。版權所有，違法必究。”
我笑了。
林雅月繼續說道：
“看你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開心點吧，對了，我爺爺有話想跟你說，你跟他聊聊吧。”林雅月把一隻手機遞給了我，我接過手機，裏麵傳來猥瑣大爺林中豹猥瑣不堪的聲音：
“嘿嘿，小子啊，最近過得怎麽樣啊？”
“大爺，好一會兒沒看到你了，都幹嘛去了？”
“我嘛，上次被那個路人甲給胖揍了一頓，頭疼腦熱那個難受啊，就吃頭痛藥，結果我吃了頭痛藥就想吐，吃了止吐藥又便秘，吃了止便秘的藥又頭疼，所以一直折騰到了現在。”
“……”
“嘿嘿，小夥子，都三連殺了，就別這麽悶悶不樂了嘛，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大爺我來教教你什麽叫人生苦短及時尋樂。想當年大爺我千裏走單騎，橫穿紅燈區，提提褲帶，不帶走一滴精華，管他背後朱顏落淚，我還是頭也不回，走得那個瀟灑。小子，你也要有這樣的境界啊。”
猥瑣大爺還沒有說完，我就關上了手機，遞給了林雅月：
“雅月，對方是賣保險的。”
林雅月噗嗤笑了，接過了手機。
“還是決定退出求婚大作戰了嗎？”林雅月問我。
我沉默了，半晌後，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因為我而死了。”
“那你就願意看到這個世界因為你而毀滅嗎？”林雅月皺眉道，“難道你沒有發現嗎，那些怪物其實和你有很深的淵源，每次都出現在你所在地附近，難道你以為這隻是一種巧合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一愣。
林雅月認真地看著我：
“很難說，但是我有個猜想。也許，蕭十一郎你本身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夠吸引那些魔物穿越疊合空間，來到我們的世界。也許你遇到那些怪物都是命中注定的，她們和你之間原本就注定了有某種剪不斷的因緣。”
我愣愣地聽著林雅月的話，但是很快卻笑了：
“隻是巧合吧。但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想繼續這個無聊的遊戲了，真的。”
聽到我的話，林雅月閉上了眼，輕歎了一聲，似乎早已料到一般，從她隨身攜帶的鱷魚皮腰包中取出了一張白色單子，遞給了我。
我看了報告單上的內容，突然間如墜冰窖。
“腦瘤？”我呆呆地道。
“嗯，腦瘤。這是你昨天進醫院的時候軍方給你做全身檢查時的顱腦CT報告單，檢查結果確認你有原發性顱內腫瘤，這個腫瘤刺激了你的海馬體，但是腫瘤也導致了你的左額葉和大腦後方的後頭區異常增生，變得特別發達……這也是蕭十一郎你失憶，但是記憶力超群的原因。蕭十一郎，這件事軍方一直瞞著你，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已經到了腦瘤晚期，造成了你重度失憶，就算做手術，你也隻能活不到二十天了……在剩下的這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裏，你不想用你有限的生命做點力所能及的有意義的事嗎？”
我呆呆地看著林雅月，又看著CT報告單上白紙黑字，感覺到整個世界都突然變得一片黑暗了。
原本對小葵、夏科洛斯和小薇的思念突然間減淡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彌漫上了我的心頭，拿著報告單的手都在顫抖著，最後，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但是最後，我卻突然間又釋然了。
“算了，這也是報應吧。”我笑笑，“我害了四個女孩，也該得到相應的報應了。雅月，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是……我已經決定退出這場求婚大作戰了。我意已決。”
林雅月歎了口氣，接過了報告單，塞回到了腰包裏，和我四目相對。
“你不覺得突然有點冷了嗎？”我看著林雅月，又看了看正在打顫的手，突然說。
“是啊。”林雅月靜靜地道，她偏頭望向了窗外，然後突然睜大了眼眸，“下雪了？”
“下雪。”我順著林雅月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透過窗簾間的縫隙，我看到透明的窗玻璃上居然結了一層粉白色的冰霜，我還看到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是天鵝的羽毛一般飄灑下來，些許打在窗麵上，些許灑向了大地。
“不可能，剛才還是個大晴天，怎麽突然就……”我蹙眉，但是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了不對勁。
不對勁。
很不對勁。
明明我記得之前窗戶外麵的背景是一座CBD區的高層商務大廈的玻璃幕牆，可是現在為什麽現在窗外卻隻是一片藍，就好像拍電影時的綠幕似的，再也沒有了其他的眼色？
“看來……蕭十一郎，就算你想退出，‘她們’也不給你機會呢。”林雅月說。
一開始我不明白林雅月話裏的意思，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藍色的“幕牆”漸漸遠去，然後，我看到了深陷的眼廓、就像大壩一樣平直挺拔的鼻梁，還有刀斧削過似的平坦臉形。
原來我剛才看到的“藍幕”，是一隻巨人的眼睛。
“是霜巨人，北歐神話裏的尤彌爾！跑，快跑！”林雅月驚叫起來，她匆匆忙忙跑上前來，一把把我從床上拉起，然後拖著我就往醫院外的長廊跑去。
我才來得及跑出看護室的大門，就聽到身後一陣玻璃破裂的爆響和牆壁碎裂的震動時，我的耳膜都在嗡嗡直響，我驚懼地回頭，看到的是一個瑩藍色的拳頭像是重錘一般打進了我剛才所在的房間，在輕而易舉就打碎了看護室牆麵的同時，居然瞬間就把整個看護室連同地板都給打穿了！
我和林雅月沒命似的狂奔著，整棟大樓都在搖搖欲墜，霜巨人好像在推動著這棟大樓，想要把大樓給徹底破壞，就連走廊的地麵也開始像滑梯一樣傾斜下去，我和林雅月急中生智，同時踩在了往下傾斜的走廊上，把走廊當做了滑梯，順著光滑的地麵一路滑了下去！
刺激的石粉和劈裏啪啦的磚塊源源不斷地砸落在我們的身旁，我們滑進了住院大樓的外的草坪，這時候，我才看到，在住院大樓的後方，是一個高達百米的藍色女霜巨人，她身材婀娜曼妙，曲線非常明顯，她的身體表麵鋪滿了白色的霜雪，一些敏感部位也都罩著冰霜結晶，她披著一頭深藍色如同海藻一般的長發，眼睛沒有同仁，隻是一片結晶一樣的藍色。
她是蹲著的，而此刻她的拳頭已經打進了住院大樓之中，把整整三層樓寬度的牆麵都打出了裂痕，凹陷倒塌了進去，不過，女霜巨人似乎對她身體的操控還不太熟練，所以她的動作有點失衡，並沒有立刻采取下一步進攻的動作，也因此，我和林雅月才有時間逃跑。
然而就在下一秒，我和林雅月突然聽到頭頂上方又傳來了一道會讓人牙齒都發酸的聲音。
我拉了拉林雅月，用眼神示意她看向地麵，林雅月順著我的目光看向了地麵，然後，我們發現我們兩人都已經被籠罩在了地麵上的一片巨大黑影之中。
這是一隻鳥狀的黑影，鳥的雙翼展開時，其麵積半徑居然綿延了數百米。
我和林雅月同時戰栗地抬起了頭，望向了頭頂上方不知道什麽時候積聚而起的雲層之中。
那裏，一個頭上長著鹿角的黑色鳥首正從雲層中探出，黑色的球麵眼瞳之中，倒映著整座南京市。
“是希臘神話中的佩利冬……”林雅月倒吸了一口冷氣道。“蕭十一郎，你果然有吸引怪物的能力，她們，都是被你吸引來的！”
林雅月的話音落下間，她頭頂正上方住院大樓的一塊剪力牆牆麵突然塌了，一大塊混磚結構的牆體朝著她砸落了下來！
“雅月！”我咬著牙，驚呼一聲，朝著滿臉錯愕的林雅月撲了過去，裸露著扭曲鋼筋的白色牆麵帶著撲落的粉塵，朝著我們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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