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繁桑之下,落葉蕭蕭
恆王將那書信連同信封一起放回木匣里,合上蓋子,這才看向太子和魯子越說道:「今日之事,寡人自有定論。你們二人先回府去,沒有寡人的授意,此事不得外泄。」
「父皇!」
魯子越聞言震驚,猛一皺眉,跪前兩步還欲繼續出言,卻見恆王抬手將他制止,面上冷峻的神色威嚴萬分,絲毫不容置疑。
他硬生生吞下了到嘴邊的話語,急促的喘息了幾口,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再說出什麼。
太子聞言,平靜一拜道:「兒臣告退。」
說著,便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魯子越原地遲疑許久,最後只得咬了咬牙,憤恨看了一眼秦桑,也起身離去。
兩人離開之後,殿中只剩下恆王,秦桑與元德三人。
秦桑依舊保持著那石像一般絲毫不動的姿勢,就像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毫無關聯。
她沒有力氣再去分析恆王的心思,也不再想知道恆王會將她如何處置,她只是在等,等一個結果罷了。
「桑兒。」
恆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似乎依舊平淡,卻不似方才那般清冷。
秦桑愣了愣,緩緩抬起頭。
又是這個稱呼,秦桑心中有些凄然,此時這個稱呼從恆王嘴裡出來,聽上去竟令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傷懷。
秦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恆王,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恆王也平靜的看向她,忽然,他竟是輕笑了一聲,低頭看了一眼案幾,再抬眼時,他的話令秦桑的心再一次顫抖了起來。
「可有人說過,你與你父親年輕時,模樣真的很像。」
秦桑的雙睫微微顫了顫,渾身的血液像是重新流淌了起來。
恆王的身子微微后靠,雙眼看向遠處,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
「那日你初次入宮,大殿之上見到你時,寡人才明白為何衛嵐如此篤定,你是秦家後人。」
秦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起來,腦中飛快的運轉,許久才理解了恆王所說的這句話。
她錯愕的看著恆王,驚睜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你早就知道……」 恆王收回了遠看的目光,重新落在秦桑身上,點了點頭:「十年前,宋闊獨自回京復命,那時衛嵐便已覺得事有蹊蹺。他親自帶人去鳳岐山下查看,回來后,他將所見告知於我,我們便已經猜到宋闊做
了什麼。然而,那時秦川軍中老將盡退,宋闊是唯一一個能夠領兵的人選。況且事情已經發生,為免南淵藉機挑起戰火,寡人與衛嵐,只得將此事埋在了心中。」
秦桑靜靜聽著恆王的話,一陣又一陣的心痛重新席捲而來。 「十年過去,寡人以為,這件事早已隨著時間,被世人遺忘,卻未曾料想,你還活在這世上。那日衛嵐將擂台所見告訴寡人,寡人還當他是老眼昏花,看錯了人。直到你入宮殿試,在大殿之上抬起頭來
那一刻,寡人才明白,衛嵐沒有看錯,你的樣貌幾乎同你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秦桑緊緊咬著嘴唇,凝神聽著恆王所說的每一個字,終於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何……還讓我領兵?」
恆王微微嘆了口氣,低下了頭去:「一來,十年前的事情,寡人一直心有愧疚,那件事雖不是寡人授意宋闊所為,卻也不得不說是因寡人而起。」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二來,也是因為……你母親。」
秦桑徹底的呆在了原地,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恆王的意思:「什……么?」
恆王抬起頭,平靜的看向秦桑:「你母親。十年前她在懸崖之上拉住我時,我就認出她了。」
「怎麼可能?」秦桑脫口而出。
她心中回憶起母親告訴她的那些事,十年前母親在崖上救下恆王時,已經被燙傷毀容,恆王怎麼可能看出她的模樣?
恆王無力的笑了笑,依舊平靜的看著秦桑:「你母親的手腕上,有一道極為特別的紅痕。那紅痕早在西鑾時,寡人就已經見過。」 秦桑這才回憶起自己初次去蘭芷殿時,母親伸手將她扶起,那一瞬,她看到母親的手腕上有一道紅痕覺得極為眼熟。而後她與母親相認,便將那紅痕之事淡忘了。此時想起,才恍然為何自己對那紅痕
的印象如此深刻。
恆王定是早在西鑾相府中看見母親撫琴時,就已經見過那紅痕,才會在崖上如此篤定,那名救他的女子正是陳芙。
一番思緒閃過,秦桑的震驚無以復加,她獃獃的看著恆王,一時間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然而恆王並未停下,他依舊絮絮說著。 在他後來的話語中,秦桑得知了那枚南淵兵符是如何在送到衛嵐手上后被恆王授意轉送到祁水,得知了自己自請南征時恆王明知她是為了什麼卻還是應允了她,也得知了若是沒有今日之事,恆王就打
算讓她的身份,永遠的隱藏下去。
聽恆王說完一切之後,秦桑的心再一次平靜了下來。她看著眼前這位高居龍椅的君王,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她知道,這個人不會傷害母親,母親留在宮中,就已經是最好的歸宿。 「桑兒,」恆王嘆了口氣,看著她的雙眼說道:「今日過後,寡人無法再保你留在朝中,寡人能做的,只有放你一條生路。明日寡人便會昭告天下,三皇子秦桑箭毒未盡,舊病突發,不治身亡。從今往後
何去何從,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秦桑低下了頭,沉默片刻,深深俯首,鄭重叩下:「多謝恆王不殺之恩,秦桑只有最後一個請求,願陛下,能保母親此生安穩無虞。」
恆王看著秦桑,緩緩點了點頭:「好,寡人答應你。」
「謝陛下。」
秦桑沉重的再次叩首,而後撐地緩緩起身,再未又任何遲疑,轉身離去。
踏出壽仙殿門,秦桑站定舉頭,望著漫天星辰,天邊皓月,心中剩下的只有洒脫。
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血海深仇,十年隱忍,詭譎朝堂,紛飛戰火,在今夜之後,都將成為過往。
她抬步往松雀府行去,步伐沉穩而堅定。
師兄還在府中等她守歲,她要陪師兄,守完這最後一夜。
接近松雀府時,秦桑遠遠便看見應清立於門外,淡淡向她笑著,眸中是洞悉一切的平靜與祥和。
她與應清並肩坐在府外的石階上,舉頭望向漫天星輝,皆是沉默。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兩人緩慢的呼吸聲。
直到破曉來臨,東方泛起微白,秦桑才像是大夢初醒,看向天邊輕聲喚道:「師兄。」
應清沒有看她,也靜靜往向遠處:「要走了么?」
秦桑緩緩點了點頭,靜默無言。
應清低下頭,微不可聞的輕笑了一聲,那笑中浸著微微苦澀,還有難言的無力。
他站起身回到府中,從後院牽出一匹駿馬,走到階邊,將韁繩遞給秦桑。
「可想好要去哪裡了?」
應清的眸中彷彿散落著星光,溫言問道。
秦桑看著應清的雙眼,含笑接過韁繩:「天高水闊,四海為家。」
她踩住馬鐙,翻身上馬,坐定之後,低頭淡淡看嚮應清,似是再向他做最後的告別。
終於,她不忍再看,雙腿將馬腹一夾,向城門行去。
「桑兒。」
應清在她身後,忽然叫住了她。
秦桑勒馬停住,轉身看去。
「東出五里劍蘭山,亭外繁桑之下,我為蕭何,立了一座衣冠冢。」
秦桑微愣一瞬,輕輕點了點頭,之後再無停留,策馬出城而去。
東出五里,轉瞬即達。
秦桑勒停馬首,翻下將它繫於一棵老樹之旁,而後抬腿向山腰桑林走去。
到了林間,秦桑很快便看見了那座石碑,她一步步走近,慢慢跪坐在了石碑之前。
那石碑上沒有任何雕刻,乾淨的彷彿是被誰遺忘在這裡。
她緩緩伸出手去,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在觸碰到冰冷的石碑那一刻,眼中還是難以抑制的落下淚來。
「蕭何……」秦桑的聲音哽咽著:「我來看你了。」
她輕輕拉起衣袖,擦拭著石碑上的灰塵,而後靜靜靠在了石碑上。
她閉著眼,任憑淚水滴落,悄無聲息的迸濺開來。
過往的一切重新回到了腦中,她沉浸在那漫長而又溫暖的回憶里,淚中帶笑,漸漸忘卻了時間,忘卻了身處何方。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四季更迭,滄海桑田。
她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絲細微的聲響。
她緩緩睜開眼,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枕石而眠,此刻仿若大夢初醒。
「桑兒。」
一聲輕喚從身後傳來,她的眉心顫了顫。
這聲音熟悉到令她心痛,令她再一次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裡。
她的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緩慢的回過身去。
遠處的天邊朝陽初升,光芒柔和而靜謐,在淡淡晨霧籠罩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從晨曦里走來,立在了落葉紛飛的桑林之中。
他青絲微動,眉眼含笑。
天地萬物,靜默無聲。
東出五里繁桑下,春風撫盡葉蕭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