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雪掩沙場,故地重遊
秦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午後了。
秋戈敲開了她的屋門,將午膳端進了屋內,開門的時候,秦桑看見外面的雪已經停了,似乎太陽已經升起,照射在門前積雪上,發出刺眼的光芒。
她眯了眯眼,有些出神。
「多久了?」
她的聲音還是沙啞的,愣愣的看著門外,像是再問秋戈,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秋戈放下手中盤碟,走到榻邊輕輕坐下:「姐姐是問從那日至今么?」
秦桑緩緩點了點頭,彷彿出神了一般。
「從姐姐昏迷至昨夜醒來,已經七日了。」
秦桑又點了點頭,卻沒有再繼續問什麼。
秋戈攙扶她到案邊坐下,她看著滿桌的食物,卻絲毫沒有胃口。
「師兄呢?」秦桑抬起頭來,淡淡問著。
「他出城了,說是要去山中探望師父。」
秦桑這才想起,鳳岐山臨近潼關,就在城外幾里處。十年前兩位哥哥正是駕著馬車奔往潼關的途中,在鳳岐山下遭遇的埋伏。
秦桑低頭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些失落。
按理說,自己身在潼關城中,理應去看看師父,可想起師父知道她所有的身世,想起師父曾見過蕭何,心中本能的有些抗拒與師父相見。
師父,徒兒不孝。
她微微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念道。
「我……想去城上看看。」
過了許久,她抬起頭,面色十分平靜的看向秋戈,眼中卻是無比的堅持。
秋戈低頭看了看滿桌的菜,本想再勸她吃一些,卻也知道可能根本無法說動她,只好微微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她將一套嶄新的衣服拿給秦桑換上,秦桑換好衣服,卻轉身看向秋戈問道:「扇子呢?」
秋戈的眼神明顯有些躲閃,垂下眼帘答道:「丟了。」
秦桑一看便知,這丫頭一定是怕她睹物思人,將扇子藏了起來,心中有些動容,卻還是輕聲道:「給我吧,我知道在你那。」
秋戈抿了抿嘴,遲疑了片刻,轉身出了屋子,不一會兒就將那鳳尾扇拿來,交到了秦桑手中。
秦桑低頭看了看,那扇子顯然已經被清洗過了,鐵質的扇柄上沒有一絲血跡,但架在扇骨縫隙中的獸皮上,卻還是能看出被血液浸染過的痕迹。
秦桑沒有說話,沉默的將扇子像往常一樣系在了腰間,便抬腿出門,向城樓行去。
從長長的階梯上到城樓頂端的每一步,秦桑都走得極為緩慢,她不知道她會看到怎樣的畫面,也不知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
終於到了城樓之上,守軍見她便依矩行禮,她垂眼點了點頭,向城牆邊緣一步步走去。
終於,她看到了城下之景。
那一夜的大雪持續了整整兩天,將整個戰場牢牢覆蓋在了積雪之下。
白茫茫的一片,城下的屍身和廢墟顯然已經被清理乾淨,加上白雪的覆蓋掩埋,整個潼關城下,渭水之濱,沒有留下絲毫戰火的痕迹。
那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夜晚,就這樣被大雪掩藏在了天地間,她所經歷的絕望和痛苦,彷彿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明媚的陽光灑在悠悠流淌的渭河之上,灑在靜靜沉睡的原野之上,灑在城樓每一位將士的鎧甲之上,靜謐而溫暖,顯得那樣不真實。
戰報傳達入京之後,京中傳回恆王旨意,令大軍整頓,班師回朝。
潼關一戰,南淵與秦川雙雙元氣大傷。 秦川雖然損失慘重,但至少軍中將領都還尚存,秦桑,應清,倪鏡,朱奉安,都只是受了些輕傷。相比而言,南淵的結果更加慘烈,他們不僅折損了數萬兵馬,也折損了軍中主將,十年之內,他們可
能都再無實力進犯秦川。
蕭何之死,對於恆王,對於百官,對於整個秦川,都像是出了一口惡氣。
南淵安插在秦川的細作,最後死在了南淵自己人的手裡,朝中但凡知情的人都不禁恥笑,這樣作法自斃的戲碼,簡直堪稱千古奇談。
但是,除了直接聽到戰報的恆王與重臣之外,沒有人知道蕭何是死在木十六手中的。
因恆王下令對外宣稱,蕭何是被秦桑親手斬殺。
秦桑知道,恆王這樣做不過是在彰顯秦川軍威。那一戰中,本就沒有多少人知道蕭何究竟是怎麼死的,恆王只要封了朝臣的口,便不會有外泄的可能。
就連南淵也不會出言否認,若是天下皆知南淵主將竟是被南淵自己人誤殺,齊王恐怕是要成為天下笑柄,顏面盡失了。
所以,這一段歷史的原貌,蕭何真正的死因,或許永遠都不會重見天日了。
小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吃不喝數日,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潼關,秋戈只好陪他留下,說是等他好些了,再帶他回京。
回京的路上,大軍路過了驪遙與祁水之間的一處山林。
那是當日小九擺設九霄盛宴的地方。
秦桑坐在馬上,遙望著不遠處的山林,並未勒停身下的戰馬,只是坐在緩步而行的馬上,靜靜的望著。
思緒像是回到了那一夜,密林之中,月色之下,蕭何對卸甲歸田后的生活有無數暢想,他侃侃而談,那些話語,第一次勾起了秦桑對未來的期待。
往事歷歷在目,故人音容未散,卻又彷彿只是黃粱一夢,夢醒時,山巒未轉,草木依舊。
應清在她身旁,看著她平靜卻又彷彿出神的模樣。
長久以來的一路上,秦桑幾乎未發一言,應清也就任由她沉默著,不去打破。
他知道,很多心結是無法開導和規勸的,就如當初他選擇陪伴秦桑走上復仇之路一般,如今,他也選擇繼續陪伴她,慢慢走出傷痛的泥沼。
時間會沖淡一切,他知道,就算最終無法治癒,傷口也會因為反覆的疼痛而變得麻木。
回到京中后,他們幾人先是入宮面見了恆王。恆王對秦桑大加讚許,欲年後再行封賞。秦桑只依禮謝恩,並未多言。
在一眾朝臣眼裡,她這般寵辱不驚稱得上大氣,而一邊的應清卻很明白,她本就不曾將那些放在眼裡,更談不上有何欣喜。
年關將至,天氣漸漸回暖了起來。
自秦桑回朝,百官接連不斷的前往松雀府道賀,府外的門檻似乎都要被他們踏破。
應清將那些道賀之人一一攔下,草草應付過去,他知道此時的秦桑,沒有虛與委蛇的心情。
她常常呆立於院中,看著一株海棠,一站就是一天,又或是坐在長廊里,看著廊下池中的鯉魚,靜靜出神。
這些天里,無數的過往一點點清晰的浮現出來。
她看見海棠,便想起了蕭何勸她服下樝子湯時的那些小伎倆,看見池魚,便想起了小九第一次跟隨蕭何來府中的情景。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觸景生情,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自古以來,人們從來不懼怕盡情沉浸在悲傷的泥沼里哭天喊地,鬼泣神號。人們往往最懼怕的是,明明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卻忽然在某個瞬間湧現出一段清晰可辨的過往,在平靜的水面激起一絲漣
漪,圈圈蔓延舒展,繼而寸斷肝腸。
斯人已逝,留下的,不過只有漫長的回憶。 應清從不打破這樣的寂靜,只遠遠看著她,等著她,等她終有一天,走出心中那片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