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詩餘
自打那天回來，某白就見劉公公鐵青著臉教育小太監，語氣生冷的說，“把今天花園裏遇見張侍衛的事忘了，管好自個的嘴巴，不該說的，一個字別說，不該問的，也一個字別問，今後聽見啥都別議論，不然，小心你的腦袋！”
某白知道，這是老太監在教小太監明哲保身之道。
宮內的生活其實並沒有絢爛出彩的部分，至少明麵上沒有，所以老太監小宮女啥的，都愛私底下議論一些宮裏貴人們的八卦。
大新聞都是屬於貴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比如昨天某妃給某才人下了絆子，哪位娘娘宮裏的下人被皇後身邊的女官當麵數落，某妃子又在皇後跟前吃了掛落。
小八卦隻有宮裏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關心，比如哪位小宮女被人推進井裏，哪位嬤嬤和公公其實是一家的，總是偷著喂食，以為天衣無縫，其實被瞧見了好幾次之類的。但比起這些，宮裏的小人物更多的，還是喜歡聽貴人們的家長裏短，盡管知道這樣容易掉腦袋。
無論大小，都是宮裏枯燥無味生活的點綴，像一灣被投入石子的池水，泛起層層的波瀾，用以調劑生活。
但有時候，這些八卦也能成為殺人誅心的毒藥。
沒過幾日，宮裏下人們都在傳唱兩首詞，曲牌名叫《采桑子》。
某白也隻知道其中一首，還是環環郡主唱給它聽的：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注1）
環環郡主說這詞填的真好，就是過於孤苦淒涼，哀豔淒婉，叫人神傷，心意難平。
而早被劉公公告誡過的小太監乖乖守著大白，一人一獸，整天大眼瞪小眼，除非必要，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來是真被老太監嚇慘了。老太監隻是每日早晨來看一次，白天和晚上幾乎不來，隻有小太監一人守著。
獨處時，小太監喜歡對著某白說話解悶，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太監一人在自言自語。
偶爾說些不知哪裏聽來的八卦，偶爾說些進宮前的事，也會說起對將來的憧憬，說做太監要有夢想，要做就做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總管。
某白無奈，有些自嘲，就連太監都有夢想，自己卻在每天混吃等死。
羞愧……
甚至某白每天都算好時辰，催促著小太監去拿自己的食物。
太陽升到正中央的時候，就是吃午飯的時候，落到大殿上麵的位置時，就是吃晚飯的時候。小太監每次也準時，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幾乎從不耽誤某白的飯點，畢竟做好手裏的事情，照顧好某白，算是小太監的立身之本。
比如眼前這次，小太監不知因何緣故，太陽都落到大殿下麵去了，還不見回來。
某白等的有點心煩，整天被關在籠子裏，也不能出去，不然就像在十萬大山時一樣，自己跑出去覓食。
有時想想，也挺懷念以前在十萬大山的生活。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隻等到天空中不見半片夕陽火燒雲，小太監才回來，如往常一般，喂食，席地而坐，開始絮叨。
“大白，剛才半路遇見我發小了，以前跟我一個村子的，叫做狗子，我們倆一起進的宮，他運道不好，被送去掖幽庭打雜，貴人不常去，沒有打賞，每月的銀錢還要拿出一部分孝敬管事太監，日子過的挺慘，我偶爾也會接濟他一點，就像小時候。
畢竟，咱們是一個村子出來的發小。
小時候啊，家裏有幾畝地，勤勞耕種，還勉強能活，誰能想到七歲那年發了旱災，顆粒無收……那年，我們跑去村頭地主家地溝撈油水，等上半天，總能撈上點肉吃。
後來……
大人們隻能賣兒賣女。
我上頭有一個姐姐，下麵有兩個弟弟，姐姐被買去地主老爺家做小妾，我就被送進宮，勉強算是活了下來……
嗬嗬，聽說你以前生活在十萬大山，哪裏全是妖怪，也不知道妖怪們的生活都是咋樣，像不像咱小時候。”
說完，小太監從懷裏掏出一袋銀錢，仔細的數了數，情緒低落。
“就在剛才，狗子悄悄躲在假山後麵等我，偷偷的給了我一袋銀子，叫我找個機會幫他寄回家裏去，給他娘親，千萬別寄給他爹，還讓我以後在宮裏頭多保重……
他還說，劉公公是個好人，讓我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就算不能讓我今後飛黃騰達，起碼能保平安。”
小太監拿袖口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時流淌出來的淚水。
某白抬頭，隻見小太監竟然把自己說哭了，淚流滿麵。
“……”
某白無語，自言自語還能把自己聊哭，這也行？！
小太監傷心的哭泣著，“其實我都知道，這恐怕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麵了，不然他一個掖幽庭裏打雜的小太監，哪來那麽多銀錢？
狗子他其實很可憐，父親是個賭鬼，早些年輸光了家裏的地，又輸了狗子他娘……
狗子小時候連飯都沒得吃，還是我偷偷的接濟他，就是啊……把我娘給我的饃，留下一半藏在褲兜裏，偷偷帶去給他吃，他還總是說，等將來長大賺了錢，就請我去城裏的清風樓大吃一頓，我還笑他來著……
那年大旱，狗子他爹把他賣給了宮裏來的人，可是……
後來，狗子進宮後，多方打聽，花了多少功夫，才找到娘親的消息，這還沒盡過一次孝呢！
你說，狗子他怎麽就進宮做了太監，他們家可就他一個單傳，啊……”
說到最後，小太監已經是泣不成聲。
某白無語，有些不能理解，斷斷續續的，用爪子撓了撓頭，也不知道小太監究竟說了些啥。
直到後來某天，某白聽老太監帶來的消息才知道，小太監嘴裏說的那個狗子，因為私下議論貴妃與侍衛私通，被老皇帝當場撞見，叫人亂棍打死。
沒過幾天，某白就聽宮人議論，宮裏早已傳的沸沸揚揚的那兩首詞，其中一首就是張侍衛寫給貴妃娘娘的情詩，好像，兩人曾是青梅竹馬來著。還有一首，其實是貴妃娘娘寫來，與張侍衛唱和。
之後，老皇帝把張貴妃打入冷宮。
張侍衛發配邊疆，衛國戍邊。
注1：摘抄自納蘭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