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西山,何氏莊園。


  時已入夜,莊園內卻仍舊燈火通明。高強度探照燈將院子中照得一絲陰影也無,黑衣保鏢穿梭院中,間或有穿著製服的下人快速穿行。這本該像平時任何時候一樣,是個安靜的夜晚,但自園外由遠及近響起的車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何氏如今的掌門人何悅軒喜靜,此時正是他一貫的休息時間,除非幫裏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否則沒人敢在他休息的時候擅自闖來觸他逆鱗。保鏢們的精神立即繃到最緊,暗自拔槍戒備,並極有秩序的悄悄向門口迫近。


  來車共有兩輛,前麵那輛是黑色賓利防彈轎車,後麵那輛就稀鬆平常,隻是普通的德國貨。但兩車速度極快,一路風馳電掣到莊園門前才堪堪停住。門房迎了上去,與頭車司機交談幾句後,忽然臉色大變。


  “快,快告訴盛特助,李奕衡李先生來了!”門房拽過身邊最近的一個保鏢,壓低聲音驚呼道。兩分鍾後,整個何氏莊園都知道了李奕衡深夜來訪的消息。


  何悅軒的特助姓盛,日常就住在何氏莊園中。他聽到下人報告著實嚇了一跳,一邊著人匯報何悅軒一邊叫門房放行,快步迎了出來。等他走到樓下,李奕衡那輛黑色賓利防彈車已經開到主屋門口。司機畢恭畢敬拉開車門,接著,李奕衡自車中跨了出來。


  即便夜中,李奕衡在燈光下這樣一站,也說不出的氣勢逼人。盛特助對下午的事是知道幾分的,此刻李奕衡漏夜前來,他雖意外,卻也覺得在情理之中,因此一邊偷偷觀察他表情,一邊善盡助理職責,寒暄道:“李先生這麽晚過來,真是……”


  “後麵那輛車裏有兩個人,麻煩你看一下。”李奕衡打斷他的話,略側過身,看著後麵。


  盛特助心中登時湧上股不祥的預感,招呼人到後車一看——車裏捆粽子似的捆著兩個人,一個眼神驚慌嘴角淤青,一個肋骨中槍,血把衣服都泡成了紅色。


  正是下午被二少調出去的司機和保鏢!


  “李先生,這……”盛特助顫聲問道。


  李奕衡卻不回答,甚至連眼皮子都不往那邊看一下,隻是問:“何先生呢?”


  盛特助死死地吞了口唾沫,啞聲道:“何先生在裏麵,請跟我來。”


  何悅軒正等在會客室。


  他大約三十多歲年紀,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如果說何悅笙肖母,眉目間盡是柔媚的風情,那何悅軒則十足隨了父親,長相英俊陽剛,且由於他如今手掌何氏黑白兩道,這種陽剛中還添了幾分說一不二的霸氣,叫人沒來由願意服從。


  秦逸歌大導演第一次見他時便評價,說他長了一張軍長的臉,卻幹著流氓頭子的事。


  特助將人送到就退了出去。屋中隻剩李奕衡與何悅軒兩人,何悅軒親自給李奕衡斟了杯茶,抬頭苦笑道:“人家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剛才門口的事有人報給我聽了,多謝李先生留他倆一命,還親自給我送回來。”


  李奕衡淡淡一笑,坐到何悅軒旁邊,兩指捏起骨瓷茶杯喝了一口,道:“舉手之勞而已。不過何先生這麽說,想來下午的事已經知道了。”


  “是,舍弟不懂事,給李先生添麻煩了。”何悅軒坦然承認。


  “無妨,年輕人做事衝動,在所難免。”李奕衡俯身將茶杯放回桌上,“不要再犯就是。”


  這話說得十分托大,竟像長輩教訓晚輩似的。但何悅軒與李奕衡打了半輩子交道,知道他不是個魯莽的人,每句話必有深意,因此眉頭微蹙,下意識側頭看向李奕衡。李奕衡恰好同時偏頭過來,兩人目光在空中一交匯,頓時彼此了悟,一切盡在不言中。


  何悅軒喉頭發熱牙根發苦卻說不出,隻好自嘲笑道:“是我管教無方。”


  李奕衡搖搖頭,他要說的話很少,都說完了,個中意思,相信何悅軒這個聰明人一定能領悟,便到了該走的時候。於是他道:“時候不早,就不打擾何先生休息了,我先……”


  “等一下。”何悅軒忽然抬起頭,對李奕衡笑道,“平日裏李先生忙,想見一麵也不容易,如今你已經來了,何不多坐一會兒,我有些話,一直想與你聊聊。”


  話說到這份上,李奕衡也無法推脫,便道:“恭敬不如從命。”


  “本市裏,黑道一直是我擺平,白道一直是你當家,咱們雖然偶有摩擦,卻始終井水不犯河水。”何悅軒給李奕衡續了杯茶,“我本以為咱們可以這樣平衡地過下去,沒想到,偏偏殺出個楞頭青蔣勁。”


  李奕衡看著麵前的茶杯,不語。倒茶時,一片茶葉自壺嘴流出,正在杯中飛快地打著旋。


  “十年前,我剛回國,幹得第一件事就是在東城搶了塊地皮,建起本市最大的娛樂區——東城金街,後來成了何氏的聚寶盆。這些年,金街雖然盈利減少,但仍舊是同類中的佼佼者。於公於私,這塊地都可謂我的命根子。”何悅軒道,“可是最近,我發現有人在要我的命。”


  他語調低迷聲音低沉,每字每句都仿佛貼在人耳膜上,叫人心跳急促喉口惴惴。李奕衡卻絲毫不覺,他隻是盯著杯中那一片茶葉,看著茶葉打旋的速度漸漸變慢,下沉,好像何悅軒說得都可有可無,他關心的,不過這一片小小茶葉而已。


  何悅軒看著他這副樣子,心中冷笑一聲,接著道:“蔣勁的人,半個月前就打金街的主意,我本以為他們隻是小打小鬧,所以沒有掛心,沒想到日前一看,金街竟就這樣硬生生被他蠶食去一半!”說到這裏,他嗤笑一聲,“蔣勁的底細我查過,之前不過是個二三線小城裏的土霸王。這麽個人竟敢來挖我的牆角,除非他膽子大得包了天,否則,背後一定有人撐腰。”


  “我暗地叫人去查,查出來的結果,卻生生把我自己驚住了。”何悅軒道,“我萬萬沒想到,那個悄悄接洽蔣勁,甚至親自替他引薦本城道上老人的,竟會是你,李、奕、衡!”


  他的聲音猛的拔高,聲浪衝擊眼前的茶杯,叫那片早已沉底的茶葉微微一晃。李奕衡這才抬起頭來,淡淡地掃了何悅軒一眼。


  “是我。”李奕衡將茶杯推遠,直起身來,兩手自然地搭在身前,道,“有什麽話,還請何先生直說。”


  何悅軒剛剛這一番話說得動怒,卻知道在李奕衡麵前多半是唬不住的。他也不怕,反正前麵的話不過是個鋪墊,要緊的是後頭幾句,既然李奕衡問,他便說了。


  “本市的渾水已經夠渾了,再多個蔣勁進來,我也絲毫不在意。隻是李先生……”何悅笙忽然探過身子,低聲問道,“你真的要舍近求遠,寧可與一個摸不透心思的陌生人蔣勁合作,也不願理會我拋出的橄欖枝嗎?”


  這才是正題了。


  這些年來,兩方雖然保持著圈裏圈外的平衡,可何悅軒心裏卻一直想借李氏的力洗白自己。


  李奕衡卻始終不曾鬆口。


  何悅軒中間也動過找別人合作的念頭,無奈何氏根基太深,除了李氏,誰都幫不上何家的忙,所以轉了一圈,何悅軒還是要找到李奕衡這裏來。


  隻是……


  “何先生,我曾說過,合作的事很好談,隻要你肯交出殺害柯遠的真凶,我立即就召開董事會,李氏會全力幫助何氏洗白。”李奕衡身子後仰,緩緩說道。


  何悅軒攤手:“殺害柯遠的凶手早就死了。”


  “我說的是真凶。”李奕衡淡淡道,“不是個你們花錢買來的替死鬼。”


  “真凶?”何悅軒冷笑,“就算你知道了誰是真凶又能怎麽樣?”


  “很簡單,”李奕衡平靜地吐出四個字,“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


  可笑!


  何悅軒心口怒火騰地一下燃了起來,麵上卻笑得更深:“李先生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肯交出真凶,李先生寧可培植起一個新勢力取代我,也不打算跟我合作?”


  “可以這麽理解。”李奕衡單臂撐著沙發扶手,輕笑答。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何氏想洗白,並不隻有與李氏合作一條路走。”何悅軒咬牙冷笑,“要是我成了李氏老大,那當然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


  “你可以試試。”李奕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起身,“恕我累了,不能久陪,告辭。”


  說完,真的半分鍾也沒有多留,徑自出了門。


  許久之後,盛特助輕輕敲響會客室的門,走了進來。


  何悅軒雙腿叉開,兩條胳膊撐在膝蓋上,正低垂著頭不知思考什麽。盛特助跟了他這麽多年,很少見他這幅樣子,一時間,不知是否該上前打擾,隻好木木然站在原地。


  又過了好一會兒,何悅軒才動了動肩膀,同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李奕衡,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他的聲音仿佛自陰暗可怖的地獄傳出,隱約,竟帶著摧毀一切的糜爛氣息,“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霍然起身,看都沒看一直等在旁邊的特助一眼,拉開會客廳的門,便以一種泄憤般的速度向樓上走去。


  何氏主宅並不像院中那樣明亮,反倒少燈乏光,顯得黑暗陰森。不過何悅軒在這宅子中活了三十多年,早就對這裏的每一個角落了如指掌。他蹬蹬蹬踏著台階上樓,腳步原本帶著怒氣,卻在越靠近樓上時,變得越發輕柔。等到完全邁完樓梯,這腳步已經恢複了平日的輕快。


  何悅軒輕輕捏了捏拳,右轉,聽著自己單調的腳步聲在木質地板上響了十幾聲,接著停住。


  左手邊,一扇古色古香的木門半合半掩,透出一星微弱的燈光來。


  他推門進去,燈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翹腿而坐,正對著膝蓋上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聽到門響,那人抬起頭來,看清是他,無聲地笑。


  何悅軒也笑了出來。


  “你還有閑情雅致看書?”何悅軒緩緩走向他,“為了保你,我這次可是徹底跟李奕衡撕破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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