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何悅笙深深將頭埋在舒慕懷中,斷續而狂亂的悲鳴足足持續了兩三分鍾之久,舒慕才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他輕輕回抱住何悅笙的脊背,溫柔地在他脊柱間撫摸。
“是啊,是你……我身邊的人,是你……”他的目光漸漸不再混沌,這般喃喃片刻,忽然低聲笑了出來,“笙笙,你還想殺黎錦嗎?”
何悅笙隻覺得心如刀絞,此時此刻,喚回舒慕的心比什麽都重要,聞言,緩緩抬起頭來,用含淚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的愛人:“不想了。”
“笙笙,你如果真的想殺他,大可以叫人跟在他後麵,等他刹車失靈車禍未死的時候補刀,或者選個別的辦法,無聲無息地做掉他。”舒慕伸出拇指,揩掉何悅笙眼角的一星淚花,“你何必自己這樣大喇喇露麵,叫他變做鬼都知道該去恨誰?”
何悅笙怔怔地看著舒慕,指尖的溫度帶著一點點涼,叫他下意識戰栗。
“我……我不想叫他那麽輕易地死了,況且,既然他總是要死的,就算見了我是誰,又有……又有什麽關係?”何悅笙轉頭看了一眼黎錦,那人自剛剛起就無聲無息,仿似那一個甩手的動作耗盡他渾身的氣力,“阿舒,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我們要……把他送回去。”
郊區,馬路,黑色別克轎車以每小時100公裏的時速超速疾行。
黎錦雙手雙腳被緊緊捆住,打橫放在車後座上。前座,司機是個看上去不到三十的年輕人,自上車起就沒有說過一句話,副駕駛坐著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黎錦努力撐頭去看他,隻見他嘴唇抿緊不苟言笑,一副要殺人的表情。且他警覺性十分強,察覺到黎錦正在看他,直接一眼瞪過來,惡聲惡氣道:“看什麽看?想吃拳頭?!”
黎錦這一天,車也煩了打也挨了,還落在變態何二和仇人舒慕手裏,搞得如今這樣,連喘口氣都從頭到腳疼過一遍恨不得暈過去,隻覺得沒什麽事是他遭不住的。所以對方這樣威脅他根本不怕,反倒提起三分力氣,開口道:“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想也知道,不會有回答。
黎錦雖然躺在車座上,可窗外景物卻看得清清楚楚。過路的通通是樹,許久才有座高樓的影子還在遠遠的地方,應該是郊區。他在這座城裏生活了十年多,憑借那一閃而過的高樓掠影便能判斷出,這不是去往城裏的路。
所以舒慕那句所謂的“送回去”,不是送他回藝歌公司去,更不是送他回李奕衡那裏去。
那他們要帶他去哪兒?
想明白這一層,他越發心驚膽戰,難不成剛出狼窩又進虎穴?他死過一場,實在惜命的很,單看他明明遍體鱗傷卻仍撐著一口氣不願暈倒過去就知道。可他為魚肉,別人把他雙手雙腳捆住正在磨刀霍霍,他又有什麽辦法,除非……
黎錦目光發狠,人被逼到極點,總能幹出些旁人預料不到的事情來。他心想,自己反正已經車禍過一次不怕第二次,副駕那男人腰間別著槍,恰好探出來在座位懸空處,離自己很近,待會兒可以……
“五哥,你看!”忽然,司機大呼一聲,方向盤朝右側急打一圈,空曠的郊區馬路上,車子平地一晃,並過兩條車道,緊貼上防護欄。黎錦本就重心不穩,這樣一晃,心裏的盤算還沒順明白,身子已然飛了出去,重重裝在座椅靠背上,撞得他心肺劇痛,一口血湧上喉頭。
“你作死嗎,怎麽開車的!”被叫做五哥的男人大罵一聲,隨即,那副盛怒的表情憑空僵在臉上。
黎錦忍著痛,半跪在座椅之間,抬頭,順著男人的目光往車後看去——
一水兒黑色轎車組成的車隊正浩浩蕩蕩朝他們駛來,不過片刻,已然逼近眼前。
“他……他們是……”對方目測至少有十輛車,在馬路上漸次排開,擋得整條馬路嚴嚴實實。司機沒見過這樣陣仗,登時說話都結巴起來。
“是追我們的。”副駕的男人到底見得多些,他們自己已經是大大的超速了,而對方一行十數量車緊隨其後,速度隻能比自己更快,除了是來追他們的,簡直沒有別的理由,“左打方向盤,提速,甩掉他們。”
男人冷靜地指揮著司機,司機六神無主,全盤照做。一腳油門踩下去,果然將對方遠遠地甩在後麵。
“他們……他們是誰?”司機心有餘悸,剛一脫險,就亟不可待地問道。
“我怎麽知道!”男人氣急敗壞地說道,“反正要麽是來救這小子的,要麽就是來劫這小子的。日!這幫狗娘養的怎麽又追上來了!加速,加速!”
司機一腳油門踩到底,性能優越的車子再次在馬路上狂飆起來。但這一次,剛剛輕易甩掉的車隊不再那麽好擺脫,而是牛皮糖似的死死跟在身後。司機將油門踩到最底端,發動機傳來一陣陣不堪負荷的轟鳴聲,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始終沒能逃開後車的追蹤。
這些車,很可能是來救他的嗎?
黎錦將自己的身子掩藏在座椅之後,既能保證觀察情況,又不至於被前麵兩人發現。他偷偷留意著司機與男人的動作表情,心中卻仿佛龍卷風侵襲下的海麵般,掀起滔天巨浪。
這些車,是李奕衡派來的嗎?
他從不懷疑李奕衡會來救他,甚至那些支撐著他不要暈倒的諸多理由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在等待李奕衡。
他要睜著眼睛,意誌清醒,等他來解救自己,而不是任由傷痛讓他昏迷,甚至拉他入長眠的地穴,讓他永遠不能再睜開眼睛與李奕衡相見。
所以他現在,終於來了嗎?
心髒在胸口撲通撲通猛烈地跳動,失去的力氣因著這一點希望迅速地回歸黎錦的身體。他死死地咬住唇,陰暗中,無聲地笑了起來。
反正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差,李奕衡,就讓我賭一次。
我賭,來的人是你!
“該死!該死!”副駕的男人不停低聲咒罵,似乎他也沒經曆過這樣馬路狂飆的驚險場麵,臉都白了一圈。不得不求救了,他心中默念,狠狠吞了兩口唾沫,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去口袋裏摸手機——
刹那間,氣氛陡轉。
一道疾風自他身後猛地撲來,男人下意識伸手去攔,卻沒想到這隻是虛晃一招。抬手的動作將腰間手槍徹底暴露出來,黎錦已經襲到對方眼前的雙手猛地一轉方向,電光火石間,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指上男人的眉心。
“你這個……”男人早就知道他傷得多重,因此絲毫沒將他放在心上,卻不料這一大意,卻正好給了黎錦鑽空子的機會。此刻氣極,他心道黎錦渾身是傷,剛剛奪槍那下就足夠他喘個半天,況且平常人頭一遭拿槍,嚇得要死還來不及,哪一個會用,又有哪一個敢真扣扳機。因此哪怕被槍指著也毫不害怕,反倒臉頰一抖,膝蓋撐在座椅上欺身上來,那五指彎成一個詭異的弧度,仿佛不需用力就能捏碎黎錦頭骨……
“砰!”
一聲槍響。
司機嚇得渾身一顫,連叫都忘了叫,大張著嘴,手指死死捏緊方向盤,仿似要捏進肉裏。
男人肋骨中槍,大量鮮血汩汩流出,子彈的衝擊力將他狠狠摜在座椅上,連坐起的力氣都沒了。
“緩緩地,靠邊停車。”黎錦屈膝跪地,槍口始終穩穩地指著男人的眉心,他的聲音不大,因為脫力,甚至聽來還有些虛弱,但這在司機聽來,卻仿佛死亡預告般恐怖,“靠邊停車,否則,下一個就是你!”
一直狂飆的車子,終於緩慢地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直在身後窮追不舍的車隊也呈半圓形,將他們牢牢包圍。
打頭的車輛中,率先走下一個身穿褐色夾克服的身影,接著,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從其他車門中跨出。
李奕衡,李奕衡……
黎錦掉轉槍頭,隔著玻璃死死指著外麵。心跳的聲音被內心的呼喚遮掩,他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臉色不善的人緩緩走近,忽然發現,似乎每次自己遇到難關時,都下意識地渴望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李奕衡,到底是不是你……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他們麵色冷峻,懷中帶槍……
黎錦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李先生,李先生請等一下!剛剛有槍響,他們手裏有槍,請您先不要過去!”
突然,一個有些尖銳的女聲打破了車內車外的沉默,黎錦的耳膜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撐開了,他下意識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李奕衡穿著他喜歡穿的那件黑色羊毛大衣,冷風灌起長衣襟的下擺,更顯得他風塵仆仆。林辛的臉不知是急得還是凍得,通紅通紅。她一疊聲叫著追在李奕衡後麵,製止他靠近那輛傳出槍聲的車輛。甚至身邊也不停有人伸出手,試圖阻止李奕衡靠近危險的步伐。
但他的腳步是那麽堅定,甚至執拗。他一步不停地往黎錦這裏奔來,黎錦隔著茶色的玻璃看著他,就像看著一束希望的光,正穿透絕望的陰霾,緩緩地照亮自己。
車門被打開,李奕衡站在陽光下麵,聲音顫抖而壓抑,輕輕地喚他:“黎錦……”
黎錦手中的槍就這樣掉了下來。
下一秒,他被李奕衡緊緊地擁在懷裏。
所有的緊張擔憂和恐懼都不複存在了,在劇痛占據他身體之前,他在李奕衡懷中,緩緩沉入昏睡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