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上午九點,日光正好。


  送去洗衣房的床單全部取回,一條條伸展開掛在陽台,暖風吹過,仿佛潔白紗帳。黎錦一邊掛床單一邊跟屋裏的駱飛閑聊,口袋裏電話忽然嗡嗡作響,他順手接起,竟是貝浮名。


  “黎錦……”電話那頭,貝浮名總是帶點自負的聲音顯得十分沒有底氣,他叫著黎錦的名字,幾乎有點忐忑。


  近幾天,貝浮名常跟他電話往來。畢竟駱飛能夠參賽多靠貝浮名引薦,而後順利通過海選,他也多次單獨囑咐叮嚀,關照他們一些比賽細則。


  《中國星聲代》啟用海選製,設立全國四大賽區,每個賽區選拔十人匯聚P城,成為全國四十強。四十強將統一進入由薪火衛視主辦的新星學院接受為期20天的培訓,並在培訓期結束後進行考核,評選出全國二十強。


  新星學院位於薪火衛視大廈旁的萊佛士國際酒店內,薪火衛視包下酒店最頂部兩層作為學員活動地點,並在酒店大堂設立學員簽到處。節目組要求在全國海選結束後一周內到新星學院報道,逾期視為自動放棄比賽資格。


  明天就是報到的第一天,貝浮名這時候打電話來不奇怪,無論是作為節目核心編導之一,還是親自發掘駱飛的第一人,他都要在今天再叮囑一次。畢竟如果駱飛能一炮走紅,對於貝浮名今後的事業發展有百利無一害。


  黎錦意外的是,他這麽爽利一個人,竟然吞吞吐吐起來。


  “怎麽了?”潛意識告訴黎錦,一定有什麽環節出了問題。


  “駱飛之前,是不是跟星畫傳媒簽過五年演藝合約?”貝浮名問。


  黎錦心裏咯噔一下,照實答道:“是。”


  “你們私接廣告,合同違約,星畫傳媒強行跟你們解約,並追究你們每人五十萬,共計一百萬違約金,對不對?”貝浮名又問。


  “對。”黎錦下意識看了駱飛一眼,那人坐在床上,第無數次翻開綠色的“通過”卡,仿佛要將上麵的每字每句深深烙印在心裏,“怎麽了?”


  “一周內,這筆錢能還上嗎?”貝浮名的聲音有些急迫,“不用都還,隻還上駱飛那份就行。你知道的,這次選秀聲勢浩大,是推新人的好機會,許多參賽選手都有後台。但是,晉級的名額隻有四十個,星畫那邊主推的藝人被卡下來了……”


  後麵的話,貝浮名沒說,黎錦也能明白。


  星畫傳媒想讓自己的藝人進四十強,在不違背比賽規則的前提下,隻能從現有學員中踢出一個。剛好,駱飛跟他們有違約官司,他們算準了駱飛沒錢還,正好把駱飛踢出。


  “我記得,比賽沒有規定駱飛的情況不可以參賽。”黎錦說。


  “黎錦大哥,這時候,你再怎麽扯規定都沒用。”貝浮名真急了,“就算現在我們讓駱飛進了四十強,以後星畫難免會拿這件事炒作,到時候損害的就不僅僅是駱飛的名譽了,說不定節目組都要被牽扯進去。所以我說,要麽你就把這筆錢還上,要麽……讓駱飛退賽吧。”


  “駱飛是不可能退賽的!”黎錦幾乎咬牙切齒,“我也……沒那麽多錢。”


  “那你想怎麽樣?”貝浮名無奈。


  我想怎麽樣?

  黎錦轉過頭,看著駱飛。


  那人坐在床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聽見自己咬牙切齒說什麽“退賽”,讓他意外不已,直直地盯著自己。


  他很信任自己。


  讓他學英文,他每天再累再困,都要背完一百個單詞再睡覺;讓他去酒吧駐唱,他再討厭那些口水歌,也願意抱著吉他站在台上;讓他去參加選秀比賽,他緊張得好多天都沒睡好,卻反複安慰,讓自己放心。


  所以如果自己讓他退賽,他會聽的。


  甚至連解釋都不需要,他就會聽從。


  “貝編導,”黎錦背過身,深呼吸,“這件事,能麻煩您幫我拖一拖嗎?”


  電話那頭,貝浮名頓了頓,有些疲憊:“你想怎麽拖?我最多幫你拖到報到截止最後一天,五十萬,你一個周就能搞到?”


  “不知道。”黎錦伸出手,緊緊攥住未幹透的床單,“不過,總要試試吧。”


  “那好,祝你成功。”貝浮名掛斷電話。


  “怎麽了?”駱飛走過來,“什麽退賽?”


  黎錦鬆開手中的布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轉頭,盡量平靜地看著他。


  “咱們的老東家拿違約金做文章,要逼你退賽……”這件事反正也瞞不住,黎錦照實相告。


  沒想到,駱飛聽完之後,竟然表情平靜如常。


  黎錦本以為他會發狂暴怒,或者握著拳頭要找星畫老板算總賬,可是他沒有。


  他隻是平靜地走回房間,像剛才那樣坐在床上,繼續把散落一邊的衣服一件件疊好。


  “小錦,我們現在別說五十萬,就是五萬都拿不出。”他說。


  黎錦知道。


  “所以,退賽吧。”他聳聳肩,把背包裏的換洗衣物全部拿出來,“反正就算真的參賽也未必能紅,何必傾家蕩產去賭?我們繼續回酒吧唱歌,說不定遇到好一點的唱片公司,出一張好唱片,一樣能紅。”


  “如果你遇不到好公司,或者出了唱片也紅不了呢?”黎錦問。


  “那就……回家嘛。”駱飛揚起臉,扯出一個巨大到虛偽的笑,“又不是隻有當明星才能做音樂,在家裏也可以啊。在家裏也可以抱著吉他唱歌,對不對?實在技癢,就去KTV跟朋友High一下,也很好嘛。”


  “然後到老了,坐在搖椅上的時候,你要跟你的孫子說,你實現夢想的方式就是去KTV點唱台按按鈕是嗎?”黎錦幾步跨到駱飛麵前,幾乎使上全身的力氣,把他手裏那件可惡的衣服抽出來,狠狠扔在地上,“別開玩笑了!在酒吧唱歌?你真的想唱歌給那些隻想買醉的時候有點伴奏而根本不關心你唱什麽的傻瓜聽嗎?你在台上扭著腰唱《浪花一朵朵》的時候難道不想把吉他狠狠砸在所有人臉上嗎?”


  “有本事你就不要把這張卡片牢牢抓在手裏從早晨到晚上看個一百遍啊!”黎錦高高揚起通過卡,用力甩在床上,“回家,現在就回家去!好好聽媽媽的話,去讀書工作,每天應付做不完的工作加不完的班,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跟同事K歌,卻發現他們把好端端一首小情歌唱成信天遊。對,不會有人在乎你懂不懂音樂會不會唱歌,他們甚至不知道你在一首歌裏升了3個Key,高音用的是美聲唱法。他們隻會扯著脖子聲嘶力竭,如果你沒辦法像他們一樣,就是不合群。他們懂什麽音樂?當你在家裏彈吉他的時候,他們隻會叫警察來投訴你擾民,他們不會有哪怕一秒鍾來聽聽你究竟唱了些什麽!駱飛,如果你甘心就這樣回家,讓上帝賜予你的音樂天賦白白浪費,像任何一個普通人那樣庸庸碌碌過一輩子的話,我會當那個在舞台上發光的人已經死了。”


  他微微仰起頭,深深地吸氣:“我會當,那天答應我,為夢想奮鬥到最後一秒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我也不想啊。”駱飛伏下身,小心翼翼拾起通過卡片,將每個褶皺展平收好,仿佛這薄薄一張紙,就是他最後的夢想,“可是我們有什麽辦法呢?五十萬,我們從哪裏弄?小錦,也許這都是命,我注定不能站在舞台上,給很多人唱歌。”


  命嗎?


  黎錦閉上眼睛。


  多麽簡單輕巧的一個字。


  “命”。


  當你無論怎麽努力都做不到,當你就快要成功的時候卻功虧一簣,當你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垮,你就可以用這個萬能的字來安慰自己。


  這都是命,是上天的安排。


  可是我不服啊,我不服!


  憑什麽我的命是這樣!憑什麽那個被命運選擇的小可憐要是我?!


  憑什麽有些人就是可以一生順遂,而我卻命途多舛?

  如果每個人都可以成功,那我的命,絕不是被這些混蛋挫折打垮,我的命,不過是比別人繞得更遠些,跑得更快些,付出得更多些。


  所以……


  “駱飛,你想留下來參加比賽嗎?”黎錦睜開眼睛。


  駱飛的眼睛紅通通的,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淚沾在手指上,反而愈發明顯。


  “我想,”他回答,“非常非常想。”


  “那就把你的信用卡給我。”黎錦伸出手。


  駱飛愣了一下,乖乖從包裏掏出信用卡,交到他手上:“你要幹嘛?”


  “我去想辦法讓你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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