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黎錦仿佛如夢初醒,猛然想起舒慕要來拜祭,看樣子,已經走到門口!
怎麽辦!
且不說他不知怎麽解釋為何自己身在此地,見了舒慕,他能不能張得開口都是問題。
他急得咬牙,眼神往旁邊一瞟,恰好看到靈堂右側有扇門半開半掩,裏麵不知道做什麽用。外麵人聲鼎沸,間或夾雜幾聲挑了高音的尖叫,越走越近,近在咫尺。黎錦來不及多想,撒腿往門裏跑去,身子剛閃進黑暗,靈堂的門便開了。
好險!
冷汗刷得一下冒了出來,黎錦緩緩呼出提起的那口氣,借著外麵透進的微弱燈光觀察身邊。
原來這是個小休息室,裏麵擺著桌椅沙發,靠牆角還有雙人床一張,隻是不知誰肯睡在這裏,每天晚上與死人相伴,不怕鬧鬼?
黎錦轉過身,背靠牆壁,從這個角度望出去,恰好能從門縫中看到靈堂前那個熟悉的身影。
大約是李奕衡下了禁令不許閑雜人等打擾,那些蒼蠅般的記者沒有一個能跟著進來,所以此時此刻,站在靈前的隻有舒慕一人。
舒慕穿一身阿瑪尼黑色西裝,貼身的剪裁將他的好身材顯露無餘,自門口至靈前,每一步都走得魅力十足,就連皮鞋踏地的單調聲響都仿佛帶著某種奇妙的韻律,仿佛不是來祭拜故人,而是走在巴黎時裝周的T台上一般。他走到靈前,手捏三炷香,抬高手臂,將燃著的香依次供在額頂,麵前,胸口,接著深鞠一躬,上前將香火插入香爐中。隨即轉身,一眼都沒看麵前棺木頭頂照片,仿佛前來祭拜,不過是誰布置給他的一個任務。
突然,角落響起沉穩而緩慢的腳步聲。
舒慕吃了一驚,邁出的右腳猛然收回,應聲轉身——
“原來是你。”看清來人,舒慕嗤笑。
靈堂暗處,李奕衡緩緩踱了出來。
黎錦大驚,靈堂雖大卻空曠,他在這裏呆了半天,也沒看到第二個人,李奕衡是從哪裏出來?
靈堂四麵無窗,唯有頭頂四盞大燈亮如白晝,白慘慘的光投下來,映得李奕衡麵無血色,憔悴不已。黎錦昨日才與他見麵,可那時酒店燈光曖昧昏黃,反倒為李奕衡的憔悴平添了幾分多情的輪廓,今天看來,這個仿佛永遠不會老去的男人似乎真的一夜之間開始蒼老。
是為自己嗎?黎錦深有自知之明,也不禁惴惴地揣測。
李奕衡性格沉穩,八風不動,區區舒慕怎能讓他動容。他迎著舒慕挑釁目光,一直走到柯遠靈前,躬身行禮,也上了三炷香。
舒慕萬人迷當慣,何況一向瞧李奕衡不順眼,被他這樣慢待怎肯罷休,於是上挑眉毛,譏諷道:“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為柯遠辦這場葬禮。”他垂下睫毛,斜著香火冷笑,“隻是我實在想不明白,辦就辦,又何必停靈七天這麽久?就算停足七七四十九天,最終還不是要推進焚屍爐,化為一堆白粉?”
李奕衡不氣不惱,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香火燃起,他眸光閃爍,隻盯著那一叢緩緩上升的白煙。
舒慕變本加厲:“難不成,你還等他七日回魂,哪天夜裏與你相聚?”
此話一出,黎錦不知怎的,心裏竟然大大震動了一下,下意識探頭去尋找李奕衡表情。李奕衡依然神色不變,隻是終於有了些反應,抬起頭,淡淡地看了舒慕一眼:“你心虛,自然不敢見他。”
“我心虛什麽?”舒慕覺得這話實在太可笑。
李奕衡歎了口氣,仿佛安撫胡鬧的孩子般:“那筆錢今天上午已經到賬了吧?”
舒慕一愣,忽然像被挑釁般,緊緊握緊了拳:“你什麽意思?不僅替他送葬,還要替他還錢嗎?”
黎錦怔住。
這話的意思,難道是……
“不管這筆錢你們挪用到哪裏,我替他還上,此事到此為止,以後他跟你兩不相欠。媒體那邊,我也已經下了封口令,不許再提。”李奕衡正色,“這三炷香,算是你對他有個交待。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見他,來日寒食清明,望你別再打擾他清淨。”
“李奕衡,”舒慕怒極反笑,“你以為你是誰?”
李奕衡不語,態度卻很明確。
“柯遠是我養的一條狗。”舒慕冷笑,“他活著,要為我勤勤懇懇,死了,也由不得別人說了算!”
“一條狗?”李奕衡忽然突兀地笑了兩聲,漸漸,笑聲變大,笑到最後,已然淒厲,“那你殺這條狗的時候,有沒有一絲愧疚?”
“一條狗的死活,難道我還沒有權利決定?”舒慕譏諷。
李奕衡仰頭,仿佛天花板上住著亡者亡靈,冥冥中一對耳朵聆聽世事,可他看了許久許久,卻隻看到一片白光,叫他眼眶酸澀,幾乎落下淚來。
“為什麽?”李奕衡知道這句話就像一根尖細的銀針,隻要問出,就會將自己身體裏所有力氣戳空,可他不甘心,他想知道,“為什麽要殺他?你已經讓他一無所有,何必趕盡殺絕?”
“因為他愛我。”舒慕說的理所應當,“被一條狗愛上,你會不會覺得惡心?這條狗肮髒醜陋,偏偏每次見到你就討好一樣吐舌頭。你明明討厭死了他,卻甩不開躲不掉,不得不忍受他膩在你懷裏撒嬌,忍受他每次看著你的眼神都好像要用他那惡心的舌頭從上到下舔一遍。你當然會想殺了他,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撫摸他的時候,恨不得將他的毛一根根拔下來;擁抱他的時候,恨不得手臂用力狠狠勒斷他的脊梁骨;甚至你跟他舌吻都克製不住咬斷他舌頭的衝動!這個念頭你天天有日日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重複一百遍,當然不會滿足於讓他一無所有。所以我殺了他,這不是很正常的事?”
冷,真冷。
靈堂安裝了大功率冷氣,木棺旁又堆滿冰塊,可這一切一切,都及不上舒慕言語間那種冷。
可他仍嫌不足,竟揚著下巴冷笑三聲:“不過就算我殺了他又如何?你以為他會怪我恨我?不不不,他愛我成魔,他若地下有知,隻會問我有沒有髒了我的手,擔心以後沒人照顧我我是否會習慣。”他輕撫手掌,聲聲叫好,“愛情,偉大的愛情,偉大的柯遠的愛情,要不是他讓我惡心透頂,說不定我真要由衷讚一聲佩服!”
原來如此。
李奕衡得到答案,已經不願再與舒慕繼續糾纏下去,回轉身來,卻正對上牆上柯遠的黑白照片。斯人音容笑貌猶在耳畔,可已經永生永世不得再見。
他心中浪潮翻滾百感交集,痛入骨髓,突然,一個陌生的聲音打破滿室寂靜。
“你說謊。”有人沉聲說道,“舒慕,你殺柯遠,根本不是因為你厭惡他,而是因為你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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